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九回
2023-04-03徐皓峰
徐皓峰
焦点变盲点,两山对峙,拨弄法
电影剧作最关键的,不是人物、事件,是情景——超出常识的局面。比如,想拍表现广东两大名拳蔡李佛和咏春的电影,了解到武功差异、代表人物个性差异,仍写不成剧本。直到一天,采访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蔡李佛宣称专克咏春,咏春宣称专克蔡李佛。
你俩到底谁克谁?天理何在?
没天理,正好拍电影。
情景大于悬念。悬念是对一件具体事存疑,情景是对整个生活存疑,如“还是地球吗?还是人类吗?”生活庞大,电影来不及介绍生活,只能反对生活。两小时片长,刚够唱反调。
希区柯克以“悬念大师”著称,其实靠的是情景。一九四五年《爱德华医生》的情景是,精神病院更换院长,一个女医生期待着新任院长到来,她一直在研读他的著作,新院长到来后,她发现他越来越像著作里的精神病人。
一九五四年《后窗》的情景是,一个摔伤了腿的报人,闲在家里,用摄影器材偷窥邻居们的生活,根据片面信息,他推理出对面楼里出了杀人案。他处在闲极发慌的状态中,但报人素养,令他言之凿凿,两个女人相信了他。
都很精彩。轮到悬念,登时无趣。《爱德华医生》故事中段,当确定来接任的就是个精神病人后,“谁杀了真院长?”成为最大悬念,电影只剩下找凶手了。不出观众所料,就是不愿卸任的前院长。
好没意思啊。《后窗》也是,一旦确定对面邻居真的杀人,影片就得马上结束,捉捕越快越好,不怕草率,怕观众的兴趣撑不住。
《红楼梦》在电影发明前,已有电影思维。十九回写宝玉,这个贾府瞩目的中心,突然陷入被完全忽视的境地。
宝玉去宁国府看戏,不料是弋阳腔,俗鄙热闹,于是偷跑开。跑出个寂寞,发现平素围着他的人都不见了,大家认为他在剧场,时间上有空档,便各玩各的去了。众人焦点,成了众人盲点——曹雪芹以这个反常局面,重新开始,再写宝玉。
十七回的宝玉,是个俗孩子,长大后老奸巨猾——人生的一种极大可能吧。十九回的宝玉,是个天生的庄子,视一切平等、一切有灵,物与人一样,想起宁国府一间闲房有张美人画,不是去赏画,而是由自己寂寞,想到它也寂寞,要去陪它。
到了后,發现自己的仆人茗烟正跟丫鬟儿偷欢。宝玉小孩心性,不会“君子成人之美”,要看人惊恐羞愧。秦钟活着时,跟尼姑智能儿偷欢,宝玉便突然扑到他俩身上,破坏之。此时一样,一脚踹进门去、高喊女方快跑。
恶作剧,乐一下,排遣不了寂寞。宝玉的房中大丫鬟袭人请假回家了,宝玉让茗烟带自己找袭人。君去臣家、主去仆家,不合礼节,都要提前几日通告,否则臣可以拒君、仆可以拒主,不让进门。
宝玉到来,吓坏袭人一家人。仆拒主的理由,是来不及准备招待的东西,君、主不打招呼,随意来臣、仆家,臣、仆必然失礼,所以臣、仆可以用不想获罪为由,拒绝君、主进门。
袭人的哥哥、母亲倒不敢不让宝玉进门,进门后,是无法招待的尴尬,家里的杯子、零食都不够级别。袭人未得宝玉同意,擅自做主,摘他的玉佩,当稀罕物给家人看。她特别爱这样做,黛玉入贾府的第一夜,失眠流泪,袭人就要拿宝玉的佩玉哄她。黛玉知礼,拒绝。
袭人的家人则每个都摸了把,一直写袭人细心,此处显示她粗鲁,人物多一面,从而立体。之后再写她细心,为掩饰“主访仆宅”,要哥哥送宝玉回去,别骑马让人看见,雇顶轿子藏身。
在袭人家,留下两个悬念,一是袭人的粗鲁,二是宝玉进门时袭人刚哭过。粗鲁会坏事,坏什么事?此处点了一笔,读者落下印象,不用立刻揭底,可以远远地放在后面再说。
落泪,太鲜明,则要在本回解决。
宝玉给送回贾府后,袭人随后也回来了,讲她家富裕了,要赎她出奴籍,正经嫁人。引得宝玉伤心,不忍离别。此时,曹雪芹倒叙,交代袭人在家为何哭,原来是她习惯了在贾府,竟不愿出奴籍,说贵族家奴才强过常人家小姐,拼死拼活,不让家人赎她。
袭人说自己要出籍出嫁,为试探宝玉,宝玉的反应令她满意。作为宝玉房中的头牌丫鬟,有拘束宝玉性子的责任,借机提出四大要求,诓说宝玉答应,她便留下。
这四大要求,是曹雪芹用袭人的口,描述宝玉四大特征。
京城口语,其实不太文明,祖上打过仗的人多,爱把“死”字挂嘴边,浓重的兵户气(军队家属院里的风气),贵族和平民都这样。袭人跟家人吵架,“死也得干”“刀架在脖子上”的词随口来,宝玉也是动不动就说“等我有一日化成飞灰(火葬)”。
袭人第一个要求,是让宝玉改口,文明点。别人说死,是口语习惯,宝玉说死,是真这么想。从死的角度思考问题,是宝玉第一特征。
第二要求,不要讥讽读书人。袭人提供了两条罪证,宝玉嘲讽为当官而读书的人为“禄蠹”——国家蛀虫,宝玉还说除了“明明德”之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胡乱编篡出来的。
“明明德”一词来自《大学》首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注释为,神圣君主的学问,在于明白真理、改变大众、保持完美。
明清科举,以朱子注释的“四书”为准,《大学》是“四书”之首。“明德”一词,朱熹引申为,真理、物质结构、社会规律都刻在人的大脑里。
等于说,爱因斯坦发明的相对论,不是他发明的,原本就在他脑海里,也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只是由于人的后天习惯,糊涂了,要靠数学推演、物理实验,一番辛苦才能求证出来。
知道了一切都在我们脑子里,犹如导弹的芯片,那么便可以在现实里少些折腾了,直接明白,为“明”明德。明清六百年科举,考试内容竟如此魔幻,难怪选拔出来的官员敢贪污腐败,他们是当今漫威里超能英雄的人生观。
朱子在他活着的时代南宋,一度被视为伪学——假儒学。南宋禅门大师辈出,陆象山借用禅宗眼光,为看清儒学,还是在总结儒家本地风光。朱子热衷建立庞大的学术体系,要搞禅学和儒学的拼接,夹生混乱。他解释“明德”为“虚灵不昧”,是禅宗式词汇。
因政府提倡,南宋的伪学成了明清正统。明清读书人多知道朱子学问不行,以批朱子为乐。支持朱子的,会说他学问行,写文章不行,吃亏在写不清楚,于是帮他改话。改成陆象山那样,“朱陆调和论”是儒家一大派。
明末的王阳明门下,甚至伪造出一篇朱子晚年文章,让他跟王阳明一致。当然,也有学者考证,那是朱子真迹,是朱子的真本事。
对“明明德”一句的注释,朱子用词混乱,意思不错,跟陆象山一致。宝玉认为大部分人不能明明德,所以伪造学问。追求心灵彻悟,为宝玉的第二特征。
袭人的第三要求,是不要毁僧谤道、调脂弄粉。两个词,是一个事,僧道弃绝女色,宝玉反对,调脂弄粉是亲近女色。爱女人,是宝玉第三特征。第四要求,是不要吃女子的口红、见了红衣女子就喜欢。口味、视觉贪恋红色,为宝玉病态。
列出四大特征,第十九回的宝玉形象强过之前的十八回。
前十八回,黛玉个性刚硬,十九回重启,写她柔软。这便是电影主角的写法,每一场戏都换了个人似的,不求连贯,求差异。
黛玉前几日熬夜,乱了生理,白天睡觉。困倦令她柔软,宝玉认为,违背天时,会睡出病来,于是插科打诨,逗她度过困意。
二十回交代,斗转星移,作者偷过了岁月,宝钗要过十五虚岁生日,那就是马上十四岁,那么宝玉该十二三岁,黛玉十一二岁,相当于小学四年级。黛玉对宝钗的嫉妒心,不是男女之情的嫉妒,是儿童的独占心理。儿童爱搞跟谁“最好”,我们在幼儿园、小学、初中都会有一个“最好”的同学。
黛玉和宝玉结成“最好”关系,宝玉时时向黛玉表忠心,黛玉也知道宝钗破坏不了,但黛玉喜欢欺压宝玉,总拿宝钗挑事。岁数小的孩子,特别爱找一个岁数大的孩子欺负,有成就感吧。
大孩容让一次小孩,小孩就没完了。妹妹训斥哥哥、弟弟管教姐姐,是华人家庭的常态。
找到一个能欺负的人,十分惬意。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惹不起黛玉,就尝试欺负袭人。袭人受寒,闷在被窝里发汗。李嬷嬷说她对自己不敬,见自己进屋,装看不见,不起身迎接。李嬷嬷话脏,惹满屋丫鬟不满,纷纷顶嘴,替袭人出头。
李嬷嬷自知不得人心,于是喊委屈,自己先哭了起来。京城人情,似乎誰先哭,谁就有理。丫鬟们人生浅,哪儿应付得了老油条?袭人有经验,你哭我也哭,她一哭,李嬷嬷没法收场了,王熙凤赶来救场。
她对下人严厉,却善待奶妈,对贾琏的如此,对宝玉的也如此。丫鬟们烦李嬷嬷,因为她身为奴才,却摆主子架子,不配位。王熙凤却当奶妈是主子身份,好言劝慰,拉李嬷嬷去自己屋吃大餐去了。
王熙凤对奶妈的柔软,令读者意外,本以为她会雷厉风行地主持公道。曹雪芹加写一笔王熙凤的刚强,反向衬托,把“为何对奶妈柔软”的疑问做大。
从宝玉庶出的弟弟贾环写起,他是丫鬟所生,奴才生出的主子。他去宝钗屋里赌钱,输给宝钗的丫鬟后,想赖账不给,宝钗会做人,说丫鬟没赢。丫鬟不干,嘲讽贾环没主子样,贾环气哭。
假痴不癫的宝玉,认为贾环跟自己不是一母所生,作为哥哥,并不方便管这个弟弟,平日保持距离。此刻被贾环的下贱样搞烦,火气上来,违反一贯原则,出口教训,赶走了他。
贾环回去找母亲赵姨娘,诬赖丫鬟赖账、宝玉欺负自己,激起赵姨娘因位卑而有的不平衡心理,骂儿子,别人看不起你,你还凑上去,是自己丢脸。将贾环拉低到下人地位。
曹雪芹写贾环,为绕到王熙凤身上。王熙凤路过,听到赵姨娘的话,大骂赵姨娘一个下人,怎能教训主子?你儿子跟你没关系。随后把贾环带走,给钱,安排去玩,强调他是主子,不要自轻自贱。
王熙凤连贾政的侧室都敢骂,更显出她善待奶妈,不正常。这是个蔫包袱,读者察觉不对,预估王熙凤日后要在奶妈问题上跌跟头。小事做大,留下悬念。
以上是剧作分析。
以风俗分析,则因奶妈在封建帝制时代,地位本高。明朝皇帝的奶妈,可以像皇帝生母一样,插手官场。清朝皇帝奶妈的儿子,可破例,当皇帝伴读(按规矩,皇帝伴读须是贵族子弟),长大后可居经济要职,可当省级大员。
贵族家模仿皇室作风,王熙凤善待奶妈,是她懂事。
一九八七年中外合拍片《末代皇帝》里,奶妈因给七八岁皇帝喂奶,被老太妃们认为有违人伦,强行掳走,从此隔绝。不符史实——溥仪的奶妈随他出走天津、满洲,随到死。
导演贝托鲁奇这代西方小孩,多一岁断母乳,改喝牛奶,因为资本主义蓬勃发展,母亲要出门工作。旧时代华人,妇女居家的多,雇不起奶妈,母亲就自己当奶妈,男孩四五岁还吃奶是常态,家有奶妈,能吃到七八岁。上世纪四十年代生人的一辈多如此,五十年代零星还有。
京城老头以断奶晚为荣,显得童年家里经济优越,我从小听闻,本以为“吃到十一岁”是极限,前几年听到个吃到初中二年级的。《末代皇帝》错拍了,符合人伦。
史湘云的正式亮相,作用跟贾环一样,写他为写熙凤,写史湘云为写黛玉。宝玉、宝钗听到史湘云来了,在贾母屋里坐着,两人赶去,发现黛玉先一步到,正跟史湘云说笑。愉快气氛下,黛玉要开玩笑,一贯的,又拿宝玉、宝钗打趣,说宝玉不早来,原来绊在宝钗处,要不然早飞过来见史湘云了。
扯上史湘云,为给宝玉和史湘云搭话,宝玉的正确应答方式,是哈哈大笑,完全接受黛玉的调侃,引起一屋人都笑,然后陪史湘云说话。
不料,作为人情机灵鬼的宝玉,犯了傻,理解错误,以为黛玉真的是在意他去宝钗房里,辩解:“只许同你顽(玩),替你解闷,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黛玉大怒,是郭德纲对于谦的愤怒。大家不是一起说相声吗?我拿你老婆开玩笑,你还真急了呀。我在逗大伙,你不捧我,令我的话失去效果,多丧气。
宝玉接错了话,显得黛玉这人无聊,心眼里只有男男女女。气得黛玉离去——由此看出两点:一、黛玉不再是刚入贾府时,那个处处小心的女孩了,在贾母娇宠下,原形毕露,当着贾母的面,敢使性子。二、史湘云是典型配角,她的正式亮相,竟可处理得如此轻率,完全不写她。
黛玉回到自己房,宝玉跟来道歉。黛玉发飙的话,典型老北京,兵户气浓烈,张口狂甩死字。“我死了,与你何干?”“便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不如死了干净!”
把史湘云晾下,不合适,宝钗拉走宝玉,让他好歹去应付几句。宝玉去了,很快赶回,表示“咱俩最好”的关系不可动摇。
看到这儿,令人感慨。黛玉这个爱当众拿男女关系逗乐的习惯,是哪儿来的?贾府内没人敢呀,一贯放肆的王熙凤都不敢当众开这种玩笑,黛玉是独一份。大家都不这样,没这种氛围,不能怪宝玉脑子反应不过来。
兵户两大习气,要死要活地说话,爱当众开男女关系的玩笑。前一个感染京城,普遍都有。后一个,读书人家忌讳,工商人家也少说。两百年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工商阶层普遍脏话,开始讲荤段子,大学里稍晚,一九八五、八六年的样子,王志文一届似乎是首批。
她父亲林如海是文人做派,只能推测来自母亲贾敏。贾敏身为贵族小姐,却染上兵户气,此处悬疑,不知是怎样的故事。两位哥哥贾赦、贾政对贾敏感情一般,估计是妹妹豪迈,从小惹哥哥们讨厌。
见宝玉认错态度不错,黛玉批评他“说话怄人”,指明并非自己嫉妒宝钗,是你在场面上不会说话,让我下不來台。
史湘云尴尬,自己刚来,惹得哥哥姐姐闹掰,赶来黛玉房里看。黛玉会打圆场,见了湘云,就开玩笑,破解尴尬。只是她兵户气地打圆场,确实在贾府不和谐,又拿男女关系开玩笑,说史湘云大舌头,叫宝玉的“二哥哥”,听着是“爱哥哥”。
不料湘云是个对手,反击说黛玉将来嫁个大舌头男人,逗乐众人。黛玉的兵户气是母亲的间接感染,湘云像是在兵户区里生活过,心理强大,口才技高一筹。黛玉的逗乐,常搞得大家不知所措,湘云的逗乐,意思清楚,效果自然。
湘云晚上跟黛玉一床睡。黛玉体弱,裹得严实。湘云火力壮,胳膊露被子外。次日,湘云给宝玉梳头,黛玉对湘云并无嫉心。黛玉、宝玉之间类似恋人拌嘴的话,是黛玉走向成年的试验,按老话说是“虚龙假凤”。曹雪芹加写了一段袭人跟宝玉的拌嘴,真假立判,显出黛玉还是儿戏。
宝玉一再被女孩批评,不再出去玩,闷在屋里看《庄子》。读到“灭了圣人,国贼也就灭了;灭了珍宝,窃贼也就灭了;灭了政令,才有公正;灭了商业,才有诚信;灭了名人名言,人们才会说话;灭了音乐、绘画、工艺的大师天才,人原本的听觉、视觉、手感才能恢复。(大意)”
看得高兴,宝玉续写。吓坏脂砚斋,批为“敢续《庄子》?”
宝玉写的是:“赶走袭人,开除麝月,她俩才能知道该怎么跟我说话。毁掉宝钗的漂亮,抹灭黛玉的才华,她俩才能知道该怎么跟我说话。唉,她们四个,像罗网陷阱,祸害天下人。(大意)”
抒发完了,痛快睡觉。次日醒来,恨意全无,宝玉依旧关心这个关心那个。
宝玉续写《庄子》是恶作剧,没哲学,模仿来的词句,谈不上文笔好坏。不料得脂砚斋盛赞,批为“直似庄老,奇甚怪甚!”——像极了《庄子》《老子》,太有才华了。
气笑读者。脂砚斋是人生好友,读书良伴。心情烦闷,看他批语,能大笑三百声,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之后,曹雪芹写起贾琏通奸下人媳妇、跟陪房平儿调情、受王熙凤盘查,以成人性欲,对比宝玉和四女的年少情谊。
二十二回,薛宝钗过生日,贾母拿出二十两,要王熙凤办酒席、请戏班。王熙凤嫌弃贾母给少了,明显是要自己往里添钱,还说贾母的小金库是为了死后都给宝玉,不舍得给其他儿孙分。这番坏话,竟然博得满屋子笑,贾母被往“死”里说,却最高兴。
以王熙凤为标杆,袭麝黛钗四女的说话技巧,确有提升空间。上一回,宝玉和女孩们说话,一说就对立,因而烦恼。这一回,曹雪芹就专写一个会说的,评书艺人的思维吧,评书就是卖口才,王熙凤这段言语,会在茶馆里说得让观众喊出好儿来。
宝钗生日那天,宝玉讨好黛玉,问她想看什么戏,他去点。黛玉依旧霸道,见面就损人,说你自己花钱雇一戏班,我爱看什么点什么,算你诚心,借别人雇的戏班给我点戏,不害臊呀。
宝玉学乖了,逢黛玉霸道,哈哈笑就行,千万别争辩。哈哈笑地拉黛玉去看戏,果然没事。
黛玉这番话,为对比王熙凤上一番话。王熙凤能把歹话说成好话,黛玉能把好话说成歹话——曹雪芹细致,时时照应,在文法里叫“两山对峙”法。
黛玉不爱看戏,宝玉怕热闹戏。薛宝钗点的戏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遭宝玉嫌弃,认为是粗俗打戏。薛宝钗说唱词高明,念出一段,宝玉大受触动。
顺下来,要写宝玉因戏词而悟道。但“顺理成章,不是艺术”,曹雪芹先搞出一段别的事,再进入正文,为“拨弄法”。犹如年底结账,会计正式打算盘前,先随便拨弄两分钟算盘珠子,活跃活跃手感。
有个十一岁的小旦,化妆后像黛玉。黛玉平日嘴里没好话,众人不敢拿小旦跟她开玩笑,独史湘云粗心,说像黛玉。惹得宝玉瞪了她一眼,要她住口。
看戏结束后,湘云冲宝玉发脾气,宝玉拿出哄袭人、黛玉的言辞来哄她,惹得湘云更不高兴。她根本不想跟宝玉亲近到这种程度,说宝玉恶心,铮铮铁汉地离去。
宝玉自讨没趣。他朝湘云使眼色,把黛玉也得罪了,认为他这么做,在众人面前,显得自己小气,玩不起。宝玉两头不讨好,郁闷下,想起戏词,猛然大哭,忽然觉悟。
多出这一番拨弄,弄出个情节高潮点,情节高潮点上的悟道,方精彩。因为听了戏词,所以悟道——这是因果。要满足因果,宝玉只能在戏台下悟道。写剧本,要时时小心自己陷入因果思维。写剧本,是作情绪,不是作因果。
令宝玉开悟的戏词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剥离了记忆、思辨的存在感,南宋形容为“虚灵不昧”,明末以来,多以“历历孤明”来形容,它是唐朝旧词,在明末复活,广用至今。
宝玉写了首证道诗:“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认为有个道,可追求、可证明,都是在瞎搞胡闹。你能感觉到你存在,这个感知就是道。不需要追求、证明,它本来在,一直在。
之后宝玉模仿北宋《碧岩录》做法,再写唱词解释诗意。“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我们从小到大经历许多事,时过境迁后,似别人的事。存在感和“我”的关系,犹如戏子和角色,戏子演各种角色,又跟角色没关系。
你以为一岁到几十岁的你,是同一个人。其实早就换了无数次,大脑凭着几个记忆细节,拼凑出一个连贯人物。
存在感变出种种思想、个性,犹如浪花朵朵,每个打到岸边的浪都不一样。打工仔的你,梦中是公司总裁——你知道两者的巨大差异,不知道你和昨天的你,也是这么大差异。大脑过滤掉差异性,造出“我还是我”的错觉。
口头禅与文字禅
宝玉的唱词内容,如顺着证道诗往下写,就是诗词罗列,失去情节了。所以交代宝玉写诗后又写了词,词的内容却不交代,由黛玉的眼睛展示。
曹雪芹把传统小说变得前所未有地细腻,以作诗的思维来写小说。诗的字数不多,忌讳“合掌”——左右手重合,重样了。所以写了诗,不能再写词,要空开、换视角。
黛玉来宝玉房,看吵嘴后他是否生气,宝玉早睡了。看到宝玉唱词,觉得“什么玩艺,无甚关系”。脂砚斋批语,担心宝玉要真悟道了,那就成《高僧传》了,小说还怎么写?看到黛玉不认可,松了口气。
太可爱了。
黛玉为笑话宝玉,拿回自己屋给湘云看。湘云哪儿看得懂?黛玉无趣,睡过一夜后,拉着湘云去找宝钗。再次证明,她对宝玉不是情人之爱,对宝钗无嫉妒心,是嘴上说着好玩,宝玉、宝钗都是她的玩伴。
宝钗在人物塑造上,一直没光彩,礼貌周到,对上会做人、对下能识别,日后的持家型人才。此时露峥嵘,说自己误导了宝玉,宝玉没悟,是疯了。将诗词撕了,还命丫鬟把碎纸烧了,一点不留。
完全禅师做派。打击初悟者,不要停在第一次的思维逆转上。她不是针对宝玉,眼前是黛玉,如此做作,是要点化黛玉。
黛玉没明白,见宝钗撕稿,觉得宝钗会玩,非常高兴,拉宝钗、湘云一起去戏弄宝玉。宝钗见黛玉没应上自己给的机会,也不强求,随黛玉玩去了。
到宝玉屋,黛玉劈头盖脸发问:“至贵者为宝,至坚者为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答不出。三女大笑,湘云是凑热闹的,不知内涵,但喜欢看宝玉的窘样。
看过《指月录》的明清读书人,被这问题难不倒,一旦问我有什么,问的都是“赤条条的存在感”,有没有最初的开悟体验。
存在感,人人都有。可以回答:“贵如宝钗之钗,坚如黛玉之玉。”表示,你知我知;也可举手做出托盘送餐状,表示说不出,但我有了,可以送给你;也可以开玩笑:“拿钱来买!”“拿头来换!”问者便明白你知道了。
这是口头禅,读书读来的答案。看过书,便答不错。宝玉对禅宗语录不熟,还不会玩这游戏。
黛玉否定宝玉的诗词,不是宝玉不对,而是笑他初级。笑过后,提点宝玉,将原诗的“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改为“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赤条条的存在感,是打破生活惯性、思维逆转的第一步,凭着它,人生可以翻盘了。存在感,是头脑所能掌握的最接近“道”的东西,其实还是头脑的错觉。
存在感抛弃了记忆、思辨、生理本能、性格,最终要将它也抛弃。它消失了,说明错觉才彻底没了,终于脱离了大脑的迷宫。
听到黛玉理论通达,宝钗起了兴致,再次点化她,说黛玉所言,完全符合《坛经》名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高捧黛玉后,又说存在感消失后,还没完,请宝玉再悟,“本来无一物”是什么物?
宝玉程度,肯定答不出。宝钗问宝玉,实是问黛玉。黛玉沉浸在被表扬、捉弄宝玉的双重快感中,完全感受不到宝钗在问自己,叫宝钗别问了,我已经把理论说清楚了,宝玉顺着我的话延伸,就找到答案了。答出来,也不算本事。
黛玉强调在问答上,宝玉输了,让宝玉不要再参禅。是以胜利者姿态,贬低输家:“你资质太差,干不了这事。”话上耍威风,不是真不让。
宝玉是真实体会,吃亏在黛玉、宝钗看的书,他都没看过。佩服她俩在这方面,先行于我,但认为她俩还是口头禅,是理解,不是真悟。不想做口头之争,于是服软,说自己不再参禅,满足了黛玉的霸道。
黛玉的表现,连累得宝玉认为宝钗也是口头禅,宝钗对点拨宝玉不感兴趣,没冲宝玉使劲,所以宝玉感受不到她的水平。
宝钗没老师,她也是看书看的。黛玉凭着聪明,从书中梳理出一套说法,逻辑完备,为口头禅。但有人看书,能像是听交响乐似的,感同身受,跟作者修为产生共鸣,读一页书的效果等同二十年山中修行——这种情况,叫文字禅。
文字禅是明末现象,紫柏、憨山、汉月都不是传统的拜师,由师父看护修行,是读前人著作读成了大师。他们无师承,不好称宗师,称为“尊宿”——水平高,不知哪儿来的。
宝钗也如此。尊宿般的她,终于人物形象立住,有了特色。
此处留下个悬念,宝钗问的“‘本来无一物是什么物”,因黛玉不应机缘,未得答案。当然,原文没这句话,写的是“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便要丢开手不成?”是我为了读者看明白,联系二女之前交谈,捏造的这句。
《红楼梦》有五个书名,内含五部小说,其中的《情僧录》是修真小说写法。宝钗此问,是《情僧录》宗旨,在后四十回给答案,不是《巴黎圣母院》《战争与和平》般,生硬插入哲学论文,是以情节写哲学,答得精彩绝伦。
单以《情僧录》衡量,后四十回不可能不是曹雪芹真笔。
二十二回后半,写猜谜语。曹雪芹一贯的一波三折,从不会做单一事件。从远在宫中的元春写起。回了趟家后,保持互動,她送来灯谜跟弟妹们游戏。
宝钗一下便猜到,但装作猜得费劲,迟迟未语,不抢风头。没有问禅一段戏,读者看她,会觉得是会做人的心机女,经过问禅,再看她表现,观感不同,肃然起敬,是高人隐身。
清朝人玩文字,诗词比不过唐宋,玩起对联和谜语。元春玩过后,贾母也组局。局中贾政出彩,他在场,小辈人都紧张,贾母赶他走。一贯严肃的他竟然撒娇,说母亲爱孙辈,不爱儿子。
一下把大家都逗笑了,人也就留下了。猜谜时,故意猜不对贾母出题,输给贾母许多东西。轮到他给贾母出题,让宝玉偷泄答案给贾母,又输给贾母许多东西。哄母亲开心的孝心,古板形象中突然展露出的办事灵活性,令贾政形象立体。
贾政输的东西,是特意准备的精巧礼物,贾母大悦,赐酒给他,母子俩玩起来,让他猜女孩们之前设的谜。
乐极生悲。贾政猜谜,惊觉不祥。元春的谜底是爆竹,一响而散。迎春的谜底是算盘,打乱的含义。探春的谜底是风筝,飘飞浮荡之物。惜春的是寺庙里的海灯,冷清孤独之物。宝钗没出谜题,题了首诗,小小年纪,心境极老。
看伤了贾政,觉得女孩们的文字,皆是不祥之兆,贾家要败。华人玩字,认为一人所作之文,就是此人品行真相,也是命运真相。
文字多义,爆竹也可视为“一飞冲天”,元春宫中身份还会提升。算盘也可视为“进账”,迎春日后富裕,有财缘;风筝也可视为“遥控”,探春日后是个掌权人物;海灯是华丽装饰,说明惜春贵气,会联姻豪门;宝钗诗中忧患,所谓“生于忧患”,大富之家儿女,有忧患意识,是家中福相。
完全可以另作解释,贾政看出不祥,是他心中早有不祥。目中所现,正是心中所想。写诸女谜语,正为写出贾政心态。
此回过后,是下坡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