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和所有通向远方的路
2023-04-03邵浩轩
邵浩轩
夕阳余照跃过淡紫的云霞,勾勒出翻腾着的云雾形体。黝黑的古塔静默在这场九月的小雨中,车流滚滚,过往如云,最后化作一抹难以捕捉的色彩,染在灰紫建筑模糊的影子里。
十一楼的玻璃窗划开了我和外界,蓝色玻璃上我的投影看着跨江大桥上的车水马龙发愣。雨水好似有几滴穿过玻璃,慢慢润湿时间。窗外的栏杆盯着我,我的影子不知我为何沉默,仿佛失语是神的赋予而非我的创造。
“把东西收拾好,要走了。”家人轻轻的言语勾回我走失的魂魄。我拿好书包,拍了拍装着饭卡的口袋,披上了陪伴两年的校服出了门。步出单元楼,灰蒙的天空裹住雨下绿油油的叶片。 更远的地方是收快递的小卖部,老板身姿略弓,站在硬纸板上忧郁地抽着烟,烟雾在雨的敲打下散去。我走过去,在包裹堆中翻找。“你的衣服,是吧?这还是个夏令营的纪念T呢。”他把衣服递过来,吐了几个烟圈,“又回去了?记得早点回家。”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熟稔地点着头。躲着雨跑了回来,我带着这个黑色包裹上了车。车沉重地喘息着,几个右拐便加入了城市的雨中漫步之列。
视线随着车速而拓宽,我望向五光十色的高楼群。这些屹立在城市中心地域的巨兽,仿佛是天空之桥的桥墩,撑住了通向高空的路,一如通向高速路口的大桥——它们都指向仿佛一致的广阔无垠。
远处青山隐隐,看着它我便会想起过去的村居日子。当时的我尚未读小学,时间有大把的,于是便一日复一日地在后山的森林附近、石桥的石狮子上、水田大棚之间流连。宁静的乡村深处沟渠纵横,我常常会拣些清浅的河流下水玩耍。有时游泳,有时摸鱼抓虾,俨然一副野孩子的模樣,衣裤总是湿漉漉的。我双手捧着快步回家,小心翼翼地对照着墙上的牌号。乡村的夜晚有着近乎恐怖的肃穆,檐角之下的电灯驱散着屋前的沉默。外婆坐在木凳上,见状也只是笑,双手接过我的“珍宝”,然后赶我去洗澡。晚餐会因为我白天嬉戏消耗的力气而变得丰盛很多。我无比期待合盖碟子下的新奇,它们即使只是清蒸也会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所以我常去桥边,踏进溪流旁的浅滩。冰凉在脚趾间蔓延,我细心地用捞网和树枝驱赶着石头缝里的青皮虾。日光偶尔会穿过群山和云雾,斑驳地照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颇有“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的风韵。石桥对面是集市,集市之外还有几道水泥桥。到了乡镇,穿过柏油路面,痛快地加速半个小时,便可到城市的中心圈,那便是山的对面了。石桥上行人有很多,但绝大部分的人一年只会走一两趟。看着他们行色匆匆,我不止一次好奇地发问,问外婆、问邻家阿公、问行路的人:那些人去了哪里?他们的回复却出奇地统一,都是脸庞微动,随即一笑,眼神聚了起来看向石狮子背后的路。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眼前却是一片茫然的青空。他们的眼神虔诚,好似祷告神明一般,瞳仁却有一丝空洞,有一种异样的失落感。
这是七岁的我所不能懂的,我当时只会坐在石狮子上稚拙地模仿着他们的表现。十年过去了,现在我坐在车上,望着云和夕照争斗,眼神也被赋予了相似的空洞。
刺耳的加速声,拉近了我与那座城市的空间距离,窗外的群山在高速上飞驰。我反复地盘算着距离,执着地利用最后的时间。“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都……”常规的教导不绝于耳。目的地与家乡被一遍遍比对,之后的证明不可避免地戴上了主观的变色眼镜。我缄默着,看似不满却是无话可说。她说的是实话,可她的言语又仿佛杂糅着自己错综复杂的情感。家乡四十多年的陪伴对她而言,是沉重的枷锁,让她失去外出探索、提升生活品质的机会。
所以现在我被寄以希望,被推上了桥。仿佛跨过这条江,人就会脱胎换骨似的。我被一味地要求离开,被要求割舍自己对于故地的情感。这样刻薄的做法没有半分说服力,仿佛就是为了找寻机会翻本而抛弃一切的赌徒倾家荡产地押注。我被迫最大程度地退让,眼光死死盯着被灰淡的云雾所萦绕的宝物,最后收获的是内心的折磨,一无所获的同时让自己期望的东西渐行渐远。窗外的雨不会冲洗掉我的不甘,它只是渐渐融入桥下的雨水,然后在时光的波里翻个身,见证一个故事的诞生。
闭上眼,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十五个盛夏。记忆时刻处于一种混沌之中。我依稀记得十二岁去西宁旅游的情景,当时天色澄明,被一股祥和的安宁所笼罩。我的目光不住地瞟向粼粼的水光和澄碧的天空,魂魄被勾走。景区里有一段著名的盐道,我站在路边张望,湖水似镜子般平滑,映射出云和云之外的景象。我顺着盐道走向远处,脚掌轻触路面,仿佛踏入云端。当时的我就像进入了全知视角,眼睛在背后看着自己立在湖畔张望。抬头,顺从自己的目光。十二岁的我看向白云更深处。目光炯炯,有如穿过了难以跨越的山峦,最后穿梭到未来。忽然浅灰的云看向我,我们对视着,灵魂打了个照面。视线穿过五年的时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人们常在幻想远方的模样,却不知远方可能就是过去所到之地的投影。
我的回忆失去了所有的言语,我所设想到达的远方也只是故地。桥和路最后通向的是自己。目光迷蒙,我依稀看到高速路上的标记在微弱的蓝光下闪动,高铁从工厂的烟囱旁呼啸而过。学校建筑即将出现,一切过去的烟云都散去了。我们的过去不是一连串梦想又是什么呢?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发问,想起他所惧怕的镜子。在这个黄昏即将出现的时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从镜子的两面瞬息之间走到了一起,在远方的路上消散。而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瞬息而已,白昼的余烬最后落到了石桥上,好像七岁的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望着他沿着桥,踩着逐渐变干的脚印,向山的另一边走去。
(指导教师:蒋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