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好像有问题

王庆兰

我叫卡卡，我住在阿拉星球。我很聪明——这是我以前对自己的评价，不过，最近我觉得我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比如说，五天前。那天，爸爸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叫苦苦果的果子，并且告诉我三天以后再吃。

“为什么要三天以后再吃？”我问爸爸。

“因为它现在是苦的，三天以后才会变成甜的。”爸爸说。

“苦是什么味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苦的东西。

“苦就是阿拉星人不能碰的味道。”

“吃了会死吗？”

“那倒不会。”爸爸出去干活了。

吃了不会死但又不能碰的味道是什么味道？我看着桌上的苦苦果问自己。

我把手伸向了苦苦果……

三秒钟后，我知道苦是什么味道了。苦就是能让我把嘴从下巴咧到脑门的味道；苦就是能让我半边脸绿半边脸紫的味道；苦就是能让我浑身不停抽搐的味道；苦就是我们阿拉星人不能碰的味道！那一刻我发誓，我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可也就在那一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再次把手伸向了苦苦果，然后带着满心的好奇把它塞进了嘴里，就像刚才一样。不对，那颗苦苦果不是已经被我吃掉了吗？怎么还有苦苦果？而且，我为什么要吃它？我不是已经知道苦是什么味道了吗？就为了让自己再次体会嘴从下巴咧到脑门、半边脸绿半边脸紫、浑身抽搐的感觉？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心里很清楚。但我的行动却没有跟着心走，我又让自己品尝了一次苦苦果！怎么回事？正当我满脑子问号的时候，我又把手伸向了苦苦果——那个明明已经被我吃了两次、却依然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的苦苦果！我害怕了，不是怕再次体会苦的味道，是怕别的东西。

“爸爸！妈妈！”我拼命呼喊窗外的爸爸妈妈，可他们却好像听不见一样，只管有说有笑地扯着大网追赶天上的飞鱼，并不理我。

“爸爸！！妈妈！！”我更加拼命地呼喊。可他们还是不理我。怎么可能呢？我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对话呀：“那里飞过来一条！快点！在那儿！别让它飞走了，我们已经一个月没有吃东西了……”

也有可能，那就是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否则他们怎么会听不见我声嘶力竭的呼叫呢！

在我第三次吃完苦苦果以后，这種游戏终于结束了。我跑到爸爸妈妈跟前质问他们：“你们是我的亲爸亲妈吗？”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爸爸在我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我刚才那么大声地喊你们，你们为什么不理我？”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没听见你喊啊！发生什么事了？”

“我吃了苦苦果，苦死我了！”

“你把没放够三天的苦苦果吃了？”爸爸妈妈一起问。

“嗯。”我委屈地点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竟然笑了，而且还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放肆！

“你猜我刚才和你爸爸说什么了？”妈妈强忍着笑说。

“不知道！”我生气地说。

“我问你爸爸：‘卡卡能等三天吗？’你爸爸说：‘怎么可能？他一定会把它吃掉的，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你们也吃过没放够三天的苦苦果？”我惊讶地问。

“当然，每一个孩子都想知道苦是什么味道。”爸爸笑着说。

“那你们也吃了三次吗？吃完一个还有一个，心里明明不想吃，还伸手往嘴里塞！”

“说什么呢？一个苦苦果怎么可能吃三次呢？而且，吃一次还不够吗？那个味道已经让你终身难忘了。谁会吃第二次呢？”妈妈说。

“可是我真的吃了三次！”

“这孩子是不是吃傻了？”妈妈使劲揪了揪我头上的两只角。

“好疼啊！”我发出抗议。

“知道疼说明还没傻。”妈妈拿着刚捕到的飞鱼去做鱼汤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看向爸爸。

“我知道。”爸爸看着我说。

“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脑子有点问题，哈哈哈哈哈……”爸爸收起渔网也走了。

难道，真的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三天前，是魔鬼哭的日子，这一天所有的阿拉星人都会躲在自己家里不出门，因为这是可怕的一天。魔鬼哭的日子，阿拉星上没有一点光亮，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瑟瑟发抖的人们；魔鬼的哭声很大，大得能震破耳膜、敲破心脏，大得哭闹的小孩不敢再哭闹，大得打架的阿拉狗和阿拉猫会被迫休战；魔鬼的眼泪更可怕，谁沾了魔鬼的眼泪谁就会变成一滴眼泪跟着魔鬼走……

“爸爸，曾经有谁变成魔鬼的眼泪了？”我在黑暗中问爸爸。

“别说话！”爸爸警告我。此时的爸爸正用他重重的身体死死堵着我家那单薄的房门，好像不这样做魔鬼就会把它的眼泪涌进我家里一样。

“妈妈，真的有人变成眼泪跟着魔鬼走了吗？”我小声问妈妈。

“不知道，但大家都这么说。别说话了！”妈妈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既然不知道有谁变成眼泪跟着魔鬼走了，那就不能说魔鬼的眼泪能让人变成眼泪。也许，它只是眼泪，和我的一样。”

“怎么能和你的一样呢？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它的眼泪能和你的一样吗？别说话了！”爸爸再次警告我。

我不说话了。我在想事情。

但爸爸说话了：“我怎么觉得这个门晃得厉害呀！卡卡妈，我们一起把那个柜子搬过来堵着点儿。”

爸爸妈妈去搬柜子了，我却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了门前。

我想出去看看。我觉得魔鬼的眼泪不会让人变成眼泪，因为没有人看见过。魔鬼哭只是因为它伤心了，但却没有人去安慰它一下，只无情地把它关在门外——这是不对的。于是，我打开了门。对，就那样出去了。

我沾到了魔鬼的眼泪，而且被魔鬼的眼泪洗了个澡，但我没有变成眼泪，也没有跟着魔鬼走。我还是我。我听见爸爸妈妈在黑暗中发疯似的尖叫：“卡卡！卡卡！你在哪儿？”

“爸爸妈妈，我在这儿！我没有变成魔鬼的眼泪，我在魔鬼的眼泪里洗澡呢！凉凉的、爽爽的，特别舒服！你们也一起来吧！”

“傻孩子，快回来！”

“爸爸妈妈，快出来！”

爸爸妈妈出来了，当然他们不是来洗澡的，他们是来救我的。但当他们走进魔鬼的眼泪里，却忘了救我，因为魔鬼的眼泪真的让人很舒服。

“大家都出来吧！魔鬼的眼泪不可怕，它能洗澡！可舒服了！”我开心地喊道。虽然我的声音没有魔鬼的哭声大，但清晰而兴奋的声音却穿过魔鬼的哭声，传遍了整个阿拉星。

然后，陆陆续续地，对门的斯里、隔壁的艾尔丽和巴洛都走出了家门，他们在黑暗中欢呼：“魔鬼的眼泪不可怕，大家快出来！”再然后，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紧闭的家门。

“魔鬼先生，别伤心了！我们都出来陪你了！”我对着无边的黑暗大声喊。

魔鬼的哭声小了。

天亮了。

阿拉星的光明回来了！

然后，我看见了魔鬼的眼泪，是彩色的！我还看见了在眼泪中欢呼的爸爸、妈妈、斯里、艾尔丽和每一个阿拉星人，大家也看见了我。他们纷纷跑过来亲我，你一口，他一口，阿拉猫和阿拉狗也跳到我身上來亲一口，亲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刻！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美好了，黑暗刹那间笼罩下来，魔鬼的哭声再次在耳边肆虐……我在黑暗中问爸爸：“曾经有谁变成魔鬼的眼泪了？”爸爸警告我：“别说话！”我不说话了。然后爸爸说门在晃，和妈妈去搬柜子，我走出了家门，走进了魔鬼的眼泪，告诉大家魔鬼的眼泪不可怕，大家走出家门，大家纷纷跑过来亲我……然后，黑暗再次笼罩，我再次走进魔鬼的眼泪，大家再次跑过来亲我……

同样的场景一共重复了五次，我的厚脸皮都被亲开花了。可大家却只记得一次。我确确实实明明白白地记得我五次走进了魔鬼的眼泪！

“你们想不起来吗？是五次，不是一次！”我大声对大家说。不知道是在提醒他们什么，还是在向他们求证什么。

“看把这孩子高兴的，脑子都出问题了。”大家这样说。

是的，我脑子确实有问题了！可是，问题出在哪儿呢？透过魔鬼的眼泪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这里所有的人都在欢呼跳跃，只有他静静地站在魔鬼的眼泪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他很老也很丑，脸上有很多伤疤，他虽然像我一样有三只手五只脚，却没有一只是健全的，他有一只手缺半截手指头，有一只手弯曲变形到不忍直视，还有一只手比另外两只手短许多，他的五只脚也各有各的残缺……我好像见过这个人。在哪儿？在什么时间？我想起来了！在我吃苦苦果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静静地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他是谁？我隐约觉得他比魔鬼的眼泪还要可怕。

“爸爸！”我跑到爸爸身边，把那个人指给爸爸看，“那儿有一个人一直盯着我看。”

“这里每一个人都在盯着你看呢，孩子！你成明星了！”爸爸兴奋地说。说完又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亲得我火辣辣地疼。

“爸爸！他是一个坏人，他真的在看我！”

“哪儿呢？”

“那块大黑石头旁边，手脚都有残疾的那个。”

“在哪儿呢？”

“就在那块黑石头旁边啊，那儿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冲我笑呢，笑得真瘆人！您看不见吗？”

“孩子，你脑子不是真的有问题了吧？你手指的方向没有黑石头啊，也没有什么盯着你看的残疾人。”

这回轮到我盯着爸爸看了，那个人明明就站在那里，他还在冲我摆手呢，可是我爸爸竟然看不见！

“妈妈！”我转身去找妈妈，把那个人指给她，“那儿有一个人，还有一块黑石头，您能看见吗？”

“哪儿有人啊？傻孩子，从刚才起你就一直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怎么了？”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那个人走过来了！那个人走过来了！

我紧紧抱住妈妈：“妈妈，我怕！”

“怕什么？”妈妈问我。

“不用怕，我不是坏人。”那个人说话了，“我只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里只有你能看见我，并且听见我说话。告诉你妈妈‘没什么’，不要吓到她。然后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卡卡，你怕什么？”妈妈再次问我。

“没什么。”我告诉妈妈，“我只是怕魔鬼的眼泪会停不下来。”

“为什么要让它停呢？你不觉得大家很喜欢魔鬼的眼泪吗？”妈妈又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疼死我了！

“是的，大家很喜欢魔鬼的眼泪。”我附和着说。

“五分钟以后，魔鬼的眼泪会停下。”那个人又说话了，“你的邻居艾尔丽会来邀请你去她家吃饭，你可以接受她的邀请，也可以拒绝她，然后来找我聊一聊，我就在那儿等你。”他指了指他刚才站的那块大石头的旁边。

我没理他，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别胡说了，你又不是神，你怎么知道五分钟以后魔鬼的眼泪会停？还说什么艾尔丽会邀请我去她家吃饭，这根本不可能，阿拉星是一个饥饿的星球，这里根本没有谁会邀请别人吃饭！

可是五分钟以后，我开始怀疑他是神了，因为魔鬼的眼泪真的停了，而且艾尔丽真的邀请我去她家吃饭了！我残忍地拒绝了艾尔丽，虽然我很饿，但我更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以及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大黑石头旁边。

我问那个人：“你是谁？坏人？魔法师？还是神？”

“都不是。”那个人笑笑说，“我来自卡卡星球。”

“卡卡星球！我就叫卡卡！”

“我知道。”

“我这几天一直在重复做一些事情。”

“我知道。”

“是你干的吗？”

“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很喜欢你的人。”

“是一个很喜欢捉弄我的人吧？”

“我住在卡卡星球，那是一个没有饥饿的星球。”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他的话让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五天前吃的那条鱼早就消化完了，而这五天里我没有吃任何东西。

“为了找到一个这样的星球，我驾着飞船在太空里整整漂流了一千年。看到我满身的伤疤了吗？它们在诉说的就是我那一千年的经历。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卡卡星球，并且在那里繁衍子孙，过着吃喝无忧的生活。”

他说到这里，我的肚子又忍不住“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打他！

“我想要的星球不但沒有饥饿，还没有愚昧，应该是一颗美丽的、文明的星球。”

“听起来很棒。”我忍不住说。

“是很棒。”

“那你为什么不去寻找那颗理想的星球，却跑来我们阿拉星捉弄我。”

“我不敢，我害怕找不到。”

“你还没去找呢，怎么就知道找不到？”

他看看我，又笑了：“好喜欢你这句话，好喜欢你身上的无畏和勇敢啊！这就是我到这里的原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反复地吃苦苦果、淋魔鬼的眼泪吗？我就是想从你身上找回我曾经也拥有过的无畏和勇敢。”

“捉弄我，成全你，哼！”我白了他一眼。

他摇摇头：“可惜，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你把苦苦果塞进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你走进魔鬼的眼泪，却还是没有找回那个曾经勇敢和无畏的我。我真的老了。”

“哼！”我又白了他一眼，“你是怎么找到卡卡星的？”

他指了指他身边的黑石头。

“这是什么？”我围着黑石头转了一圈，这时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黑石头。

“探索号飞船——我的好伙伴，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它。”

“它真的能带人探索太空吗？”我跑进飞船里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新奇得像见到了整个宇宙。

“喜欢吗？”

“喜欢，我也想要一个！”

“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有一艘同款飞船。”

“呵呵，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有这么高级的东西？我能有一条飞鱼吃就已经很知足了。起飞是按这儿吗？”我指着一个按钮问。

“不是，是这儿。你下来，我给你演示。”

我下来了，换那个人钻进了飞船，然后我帮他按下了起飞按钮，他在尖叫声中飞向了太空。

最后我送他一句话：“老了又怎样？想飞就飞！捉弄小孩算什么本事？一路顺风！”

我叫卡卡，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卡卡星人，我的脸上刻满了伤疤，我虽然有三只手五只脚，却没有一只是健全的，所以我不敢再次启航寻找我理想中的星球。但是那个无畏的、勇敢的、小时候的我帮我按下了启航键，我终于又上路了！谢谢你，小时候的我！也谢谢我自己，努力穿越时空终于找回了那个曾经的我。我也送小卡卡一句话：许多年以后，会有一架叫太空飞船的东西掉落在阿拉星上，所有的阿拉星人都不敢靠近它，只有你——卡卡，不但靠近了它，还驾驭了它，让它带你找到了一个没有饥饿的星球，并且把它命名为“卡卡星”。又许多年以后，你帮老年的自己按下了启航键，他再次启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