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时期汉族耳饰文化由衰转盛原因解析
——以绘画作品为例
2023-04-02胡若馨
胡若馨
(南京艺术学院,江苏南京 210013)
耳饰作为穿戴首饰的一部分早已融入了人们的生活,其历史之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耳饰多为玉制,作为与神灵沟通的象征受到了先民们欢迎。随着社会发展,神权没落,王权兴起,周代制定并完善了严苛的礼乐制度,耳饰甚至作为西周礼仪用品,但随着春秋战国时儒家和道家思想逐渐形成并兴起,他们倡导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和“全德全形”理念使得社会地位较高阶层开始排斥给肉体带来创伤的耳饰,耳饰在汉族地区逐渐没落了。汉代刘熙《释名·释首饰》中记载“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蛮夷妇女轻淫好走,故以此琅珰锤之也。今中国人效之耳”[1],耳饰变成作为象征着礼教束缚的物件,仅成为汉族底层人与少数民族的饰品。该低谷期持续了一千多年至唐代,后逐渐发展至宋代出现盛行,佩戴耳饰又开始成为人们特别是妇女的风尚,大量的出土实物都表明了宋代妇女对于佩戴耳饰的喜爱,是什么原因使得受儒道思想影响而排斥佩戴耳饰的社会又接受了耳饰呢?本文希望从政治、文化、经济等角度,尤其是审美文化角度着手,以历代绘画为佐证,从中探索分析出唐代至宋代时期汉族耳饰由衰转盛发展的主要原因。
一、唐代耳饰佩戴情况及发展低谷原因
(一)唐代政治和社会信仰制约了耳饰发展
唐代处于三教合一时代,除儒教外,佛学与道教的发展大大丰富了社会群众信仰,道教中倡导“全形全德”的观念,以人格与生命的自由为女性至高的美[2],李唐王朝相当推崇道教,希望借助道教在民间的影响力进一步巩固王朝统治,因而也反对对身体全形的破坏,除少数民族外,汉族人中极少有穿耳佩戴耳饰的人。到武则天时期,为了达到权力最高峰并进一步巩固其政治地位,在与反对她的儒家势力抗衡斗争时大力推崇佛教而压制儒家,使得儒家礼教地位不复从前,社会风气也更加开放,妇女社会地位大幅提高,使得汉族人抛下了耳饰对于女子的礼教束缚功能,有佩戴耳饰之习俗的歌伎舞姬汉族底层妇女大多也仅仅是为了精美的装饰作用而佩戴。因礼教对于妇女的束缚变小,唐代贵族女子社会与政治地位便很高,平民与贵族女子皆可再嫁,婚恋风气也较为自由开放,女子不仅可在大街上抛头露面,也可穿着男装骑马出行,如武则天、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等统治阶级上层女子甚至拥有巨大的政治权力与政治影响,贵族妇女为了彰显其身份与政治地位更是不可能佩戴耳饰了,上行下效,佩戴耳饰人数在整个汉族社会阶层中变得非常少了。
(二)从唐代墓室壁画分析耳饰佩戴状况
陕西省乾县出土的唐代永泰公主墓前室东壁南铺仕女图中(如图1示),仕女们衣着与发型各异,神情自若,仪态万千,风姿绰约,穿着华丽,都没有佩戴耳饰的痕迹。墓主人永泰公主为唐中宗李显之女,武则天的孙女,生活在初唐时期,墓室中的壁画带有浓厚的宫廷色彩,画中人物也为宫廷妇女,从穿戴与仪态不难看出这些女性身份高贵,即便她们之中身份相对较低的侍女仆从,也并没有看见耳饰的痕迹,印证了唐代妇女不尚穿耳之饰[3],说明当时大多的汉族女性确实没有佩戴耳饰之习俗。
图1 仕女图
(三)唐代社会对于后世耳饰审美文化多元性的影响
隋唐时期大一统局面极大地促进了经济与文化的蓬勃发展,同时隋唐两朝统治阶层起家于鲜卑族拓跋氏王朝的北魏六镇,其受少数民族文化影响相对较大。李唐王朝统治阶层有少数民族的血统,且长期与其通婚,如开国皇帝李渊的母亲元贞皇后独孤氏便是鲜卑族人,而唐太宗李世民的皇后长孙皇后也是鲜卑族女子。此外,隋唐时期门阀政治势力较为庞大,皇权与世家大族即门阀贵族之间不仅就人才选拔主导权的归属有过矛盾,甚至在唐太宗主持修订《氏族志》时都发生过将崔氏排在李氏之前的插曲,因此唐朝统治者并未完全应允大量的效仿胡俗,或许有向门阀政治势力进行部分妥协的因素,故没有效仿胡人佩戴耳饰,但也没有歧视少数民族佩戴耳饰的风俗习惯,唐代开放包容的政策推动了不同民族之间友好往来和融合。频繁的往来促进了文化交流和文化多元性发展,这也是促成社会审美多元化的原因之一,这为未来的五代十国时期审美的多元化、更强的包容性奠定了文化基础,少数民族佩戴耳饰的习俗通过民族交融也影响了汉族审美文化,这也为佩戴耳饰风气的渐盛发展奠定了社会基础。
二、五代十国时期耳饰佩戴情况
五代十国持续了五十多年,这个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社会非常动荡,边疆地区尤甚,沙陀、奚、契丹、回鹘、吐浑、达靼、突厥和南诏、吐蕃等少数民族都在中原地区或西南地区建立过政权,民族交融有不同程度、不同范围的发展。少数民族与汉族通婚以及相互间工作生活交往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佩戴耳饰的习俗,使汉族佩戴耳饰的习俗开始出现回暖迹象,特别是在上层社会。如敦煌莫高窟61窟的于闐皇后曹氏供养像(如图2示)之中,曹氏佩戴着一对双环套叠、下坠有两颗圆珠,镶嵌有绿玉的耳环,造型十分精美。
图2 莫高窟061窟于闐
曹氏为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与其夫人回鹘公主之女,其佩戴耳饰的习俗应来自其母回鹘公主,因从曹议金的三位夫人,宋氏、翟氏与回鹘公主的供养人像进行研究分析,只有回鹘公主一人佩戴耳饰,且耳饰也同样为双环套叠样式,唯一不同之处是下缀有数枚宝石,因此可以推断曹氏穿耳并佩戴耳饰的习惯来受到其母回鹘公主的影响。因为汉家在耳饰方面的儒道思想对于少数民族影响甚微,故而他们一直都有佩戴耳饰的习俗,对于他们来说,耳饰与其他首饰一样,都是身份与财富最直观的象征,也是美的一种体现。画中回鹘公主与曹氏所佩戴的耳环在当时主要由少数民族佩戴,因此可以从这几幅壁画之中推断出少数民族佩戴耳饰之习俗也渐渐影响了汉族风俗习惯乃至文化[4],这也是文化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具体体现。
三、宋代耳饰佩戴状况及其兴盛原因
(一)宋代耳饰佩戴兴起的政治经济基础
至宋代,商品经济开始繁荣,市民阶层财富快速增加,社会财富积累、士大夫阶层壮大与和平社会环境为耳饰的全面兴起奠定了物质和社会基础。历经唐末黄巢起义的打击和五代十国的动荡,世家大族对于政治的影响不断减弱,同时也由于宋代科举制度不断完善,寒门出身通过科举入仕的士大夫人数也大量增加,大大增加了社会阶层流动。大批中小地主阶级与农民阶层的知识分子通过科举参与政治活动、融入主流阶层,深刻影响了国家政治社会发展,使得原来的世家大族门阀政治独大局面逐渐被贵族与士大夫共治的政治局面所取代,士大夫们注重世俗生活体验和官能感受追求的审美文化追求,也逐渐得到上层社会的认同,取代了过去单一的贵族审美[5-6]。而统治者为加强统治,更是加强了对士大夫阶层和民众的亲近,如宋代皇帝自称为“官家”等等,这时他们有可能吸收了来自民间的耳环等耳饰作为贵族妇女的装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层统治阶级对于耳饰佩戴青睐必然会促进民间耳饰工艺和风尚的发展,民间时尚纷纷仿效皇室为代表的上层社会,皇室妇女的装扮也会引领时代风尚,“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便是知名的例子,所以两者是相互促进的。
(二)宋代耳饰佩戴兴起的文化基础
此前儒家与道家对于孝道、身体完全观的倡导,理应在宋代这个理学、礼教蓬勃发展的时代更盛,宋代程朱理学的发展加剧了礼教对于人性的禁锢,尤其是对宋代妇女群体,但对于身体“不可毁伤”的原则却在宋朝被打破了。随着妇女缠足成为统治阶级人群所追求的审美潮流,耳饰作为封建礼教束缚女性的象征又重新出现并逐渐流行起来,记载中四五岁至七八岁的宋代女童便会有穿耳之习俗[7]。至此,佩戴耳饰的意义已不再是单纯的装饰外表了,它的规训意义终究超过了对于身体完全观的倡导意义。但不管怎样,穿耳及佩戴耳饰之习俗再次流行于汉族女子之间了,也成为女子装扮自身,满足审美需求,追逐时尚潮流,显示家族财富的象征。宋代经济之发达使得耳饰也格外的精美,无论是种类之丰富多样,款式之构思精巧,材料之制作奢华,还是工艺之精美,都达到了一个高峰,宋代妇女对于耳饰的喜好从宋代画作都能窥豹一斑。
(三)宋代画作中耳饰佩戴情况研究
1.盛大华丽的耳饰
宋代耳饰出现兴盛,式样种类繁多,其中不乏盛大华丽的耳饰,如北宋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中众多天女都佩戴耳饰,且造型不一,集中反映了宋代耳饰的精美与种类之丰富。画中每一位佩戴耳饰的天女耳饰造型都有细微差别,但耳坠的上部都是一个圆环,下部有长有短,烦琐程度也不一,如太虚司禁玉女(如图3示)佩戴有上部为圆环,中部串有多枚小珠,下亦坠有多颗小珠的耳坠,它的长度甚至达到了玉女的肩部,比起部分玉女较短的耳坠更加夸张与奢华。画中较长的耳饰不仅使得玉女更加的雍容华贵,也为其佩戴了烦琐头饰的头部增添了飘逸灵动之美感。而佩戴较短耳饰的玉女形象也与其衣着、头饰较为和谐。不过其中也有未佩戴耳饰的天女,如手托鲜花的散花玉女,双手捧着如意的皓华素灵玉女等等,这说明宋代并不是所有妇女都有佩戴耳饰的习惯,是否佩戴耳饰或许也是她们出于自身的审美喜好决定的,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宋代审美文化的多元性和统治者所提倡的节俭之风。
图3
宋代统治者颁布过过节俭之法令,但执行效果似乎有点差强人意。正如柳永笔下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从饰品精美的工艺与繁多的款式便可反映出宋代生活之精致、拥有大量财富的地主官僚阶级日常生活之奢华,画中出现在重大场合的女性所佩戴的多种多样、各有千秋的耳饰便是有力的证明。
2.皇室妇女佩戴的耳饰
宋代的皇室妇女也有穿耳之习俗并佩戴耳饰,如宋代皇后的画像中皇后多佩戴一对由一竖排珍珠所串的珍珠耳坠,被称为“排环”,多为宫廷命妇身着礼服时佩戴。如图4画中的宋仁宗皇后的额头、鬓边、脸颊,都贴有珍珠,甚至连凤冠下端也镶嵌一排尺寸大小相同的珍珠,与其衣领周围长长的一排珍珠相呼应。洁白的珍珠在青色色调的凤冠与礼服之间勾勒并强调了皇后的面部,使得身着冷色调服饰的皇后在画中依然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突出表现了皇后母仪天下的尊贵与威严。
图4
3.简朴本真的耳饰
宋代除了盛大华丽的奢华耳饰外,也有不少简朴本真但不失精致的耳饰,如南宋龚开的《中山出游图》中描绘了钟馗与其小妹出行的场景,画中钟馗小妹佩戴着一串由三个小珠组成,下缀有一颗较大宝珠的耳坠,造型看上去精致而典雅,与其较为低调朴素的穿着相得益彰。南宋刘松年的《天女献花图》中,画面右侧天女佩戴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与其淡雅朴素的首饰衣着搭配和谐,也更强调出其手中所捧着的鲜花,使得画面更有主次之分。
南宋李公麟的《维摩演教图》中的天女佩戴着一对由两根铜丝弯曲为桃型,中间以一颗小珠链接,底部串有宝珠的耳坠,人物看上去秀雅清丽,与其对面穿着雍容华贵的文殊菩萨形成鲜明的对比。相比于文殊菩萨以及周围穿戴华丽而隆重的天女们正襟危坐、姿态端庄的形象,她调皮地将手中的鲜花撒到了身旁的听经者身上,而后者眉头紧锁,慌张地掸掉身上的鲜花,相对简洁明快的装扮呼应了人物活泼的性格,使得本来庄严肃穆的画面增添了一丝灵动之气。
结论
汉族妇女对于佩戴耳饰从舍弃到重视不仅仅是审美发展转变的表现,同时也是社会政治、文化、经济等多重因素与时代发展的映射。由于儒家“身体发肤,不可毁伤”的道德观与道家的“全形全德”的审美观以及统治阶级的政治需要,导致了佩戴耳饰之习俗从春秋战国一直到唐代长达千余年的时间跌入谷底。后由于五代十国汉族与少数民族进一步交融,门阀政治衰落,新兴地主和士大夫阶级兴起,导致了宋代审美文化观念出现巨大转变,加上宋代经济的蓬勃发展与繁荣,理学思想的出现与兴盛,统治阶级与民间相互影响,使佩戴耳饰的习俗在宋代又快速发展并兴盛了起来。从唐代、五代至宋代等不同时期的绘画中都有力的佐证了耳饰佩戴从衰到盛的这一发展历程,同时绘画中也反应了宋代兴盛时期耳饰的精美与种类之丰富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