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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吧,莫吉托

2023-04-01刘鹏艳

长江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母亲

刘鹏艳

毕业二十年的聚会没搞起来,这也是意料之中。在张倩予看来,没什么是经得住消磨的,感情这玩意儿就更不例外。莫如几个知心的约在一块儿,聊天倒比喝酒更重要。不过这年头知心朋友早已濒危,能约在饭桌上的,喝酒固然重要——负责推动聊天氛围,大体负责“怎么聊”的部分——但说到底,“聊什么”比聊天本身更重要。比如眼下,一帮子中年妇女叽叽喳喳,围绕物价和子女教育问题半小时没停过嘴。

张倩予不知道怎么加入她们,或者说,她从未觉得自己应该加入她们。物价局都管不了的事,一小撮儿碎嘴子妇女能聊出什么大天来?至于子女教育,就更没有聊的必要了,你教育好自己了吗?四十岁还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说明四岁的时候就没有打好根基。也谈不上教育的失败,他们这代人受教育的时候,从没人跟他们说这个,都学赖宁去了,集体财产大于个人修养,甚至大于个体的性命——想想还挺有意思,荒诞的历史感,基本属于“世纪前”的教育。现在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他们小时候都觉得遥不可及,一晃也过了五分之一。

这五分之一世纪对张倩予他们来说,绝对是人生的华彩乐章,从生瓜蛋子到饱满成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再往后就是熟过头,熟透了,熟烂了,熟蔫巴了,越过越没劲。所以要转移注意力,把对生活的热情投注到比生瓜蛋子还生的孩子身上去——所谓教育,就是趁小东西没长开,可着劲儿地捏巴,等他长成瓜形儿了,可就没机会喽。

他们这拨同学,长得可够参差的,有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的,也有晃荡到三十好几还没下家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没有人想过逆天改命,就连结婚最迟的那个,孩子也上幼儿园了。像张倩予这样年届不惑还单着的,绝无仅有,因此倒显出卓尔不群来。张倩予不急,身边有人替她急,光是这拨同学里牵线搭桥的,就不下一个排。她很少有兴趣见一面,见面意味着暗示人家有发展的机会,何必呢?到最后没人给她介绍了,热乎劲过去,都在心里说,由着她人老珠黄去。女人么,不经老的,再过几年,她还能看不上人家?只剩下人家看不上她的份儿喽。可也就精怪,过几年,她还那样,清清冷冷的,又美又傲的样子;再过几年,也还那样,好像时间在她身上凝固了,简直是猪油蒙了心,没有一个男人看得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纪。男同学们都奉她为女神,女同学们呢,则各怀曲折的心思,不过脸上一律堆着和褶子一样层次分明的笑,搂搂抱抱地奉承,真是呢,冻龄女神,哎呀,是逆龄女神才对!上学那会儿穿着她妈的衣服,还显老气,现在看看,满脸的胶原蛋白哦。纷纷向她讨教保养的方子,叽叽喳喳地把话题转移到美容上来。她也只是笑,不置可否。

这个饭局本来可以不来的,燕秋给她打电话,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她想想还是来了,毕竟她们睡过上下铺。这凉薄的世间如果还有些许暖意的话,燕秋妈的剁椒算是温暖她记忆的一个微弱光源。那个矮而胖的妇人拥有一双肥厚却灵巧的手,周末时会用一个和她身材相仿的玻璃瓶装满新鲜的剁椒,塞进女儿燕秋的背包里。这样燕秋回宿舍的时候,就能带回一屋子麻油拌剁椒的鲜香气味,接下来的一周,从食堂打来的淡而无味的饭菜就能够从容下咽。那满满一玻璃瓶剁椒,多半是张倩予和燕秋分而食之。她由此对那个爱屋及乌的妇人心怀感激,好像她也分到了一点母亲对女儿的爱。

眼下,燕秋正跟旁边的女同学热烈地分享着一款面膜的用法。燕秋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代购,热衷于从国外帮人带货,在小红书上“种草”,属于同学圈里的时尚博主。很多人羨慕她神仙般的生活,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关键人家还宠她,给她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去“造”。于是有了这么一位出国和出门一样方便、买钻和买菜一样频繁的全职太太。但张倩予知道燕秋并不那么如意,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歇斯底里。如同朋友圈里的美照都是PS一样,晒出来的生活也只能是看起来很美。毕竟你没有什么机会走进别人的生活里去,不拆穿生活的假象,是彼此起码的尊重。

到现在张倩予也没搞清楚今晚的主题,觥筹交错的、无意义的热闹让她微微感到倦怠,竟然在喧腾的嚣嚷里昏昏欲睡。她支起下巴,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疲软的目光,先是落在一只反光的高脚杯上,然后滑到杯子的主人——那个夸夸其谈的男同学中年油腻的脸上。那张脸多年前干瘪无肉,现在却堆上一整盘过期的冻猪肉似的,显出一种丰盛的滑稽。他以前也不爱说话,在她的印象里,至少他还是知道脸红的,现在却口若悬河,把青涩的美德一泻千里地抛弃了。她朝他笑笑,他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她的笑,竟然受宠若惊地把刚才的废话又煞有介事地重复了一遍。她只好再次游走,目光从那盘冻猪肉上迅速弹开,钳住一枚闪闪发光的胸针。这枚胸针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由不值钱的水钻夸张地堆叠出一朵造型繁复的玫瑰,周身弥漫着一种廉价的富丽之感,不过倒是与它的主人相得益彰。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佩戴胸针的女同学峰回路转的胸部,大而无当,如果没有乳罩兜底的话,肯定下垂得厉害,不知道手感方面还能不能令人满意。她用黏度极好的目光替女同学的老公丈量了一下,感觉他们夫妻生活不太和谐。

她的酒量不错,在这种场合却滴酒不沾。极度的清醒让她鲜有食欲,基本是看着同学们吃完了这顿饭。

现在想起来,那杯酒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

莫吉托,她仰头一口干掉它,像是干掉一撮来势汹汹的敌人。

这时候她化身阿拉蕾,可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把地球劈成两半。像头锤攻击这样的作战特技,还不如玩弄粪便更有意思。她一天砸一辆警车,随意将头颅和身体分离,一杯莫吉托就可以让她天旋地转,这种酸甜可口的低度鸡尾酒居然让“酒精考验”的她不胜酒力。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头重脚轻地行走在阿拉蕾的记忆里,时间的触须从四面八方深入幽蓝叵测的水底,那个叫鸟山明的家伙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单纯、热情却又充满破坏力的小姑娘呢?阿拉蕾跳上一辆警车,用自己可爱的小学生的身体砸烂了呜呜鸣叫的暴力机器……

追根究底,这种匪夷所思的视觉化想象来自于很多年前酒吧里的一次邂逅。

那个男孩还是男人,她已经印象模糊,只有那张纯色的脸上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记忆犹新。眼镜男请她喝了杯莫吉托,告诉她这杯酒就是“莫回头”的意思。从此她爱上这杯据说是起源于海盗饮品的朗姆调酒。

她喜欢它的原因,可能也是因为它的不可考证。不可考证的故事才具有生长性,她不喜欢一切封闭的东西。在眼镜男的故事里,莫吉托诞生于古巴革命时期的浪漫旧时代,这又使她感到欣喜——那种清凉的透明液体寄寓着某种边界模糊的浪漫,莱姆汁和薄荷的清爽口味与朗姆酒的烈性矛盾互补,在一杯酒中实现了冷淡与热烈的水乳交融。她一饮而尽,几乎有晕眩的感觉。眼镜男扶住微微摇晃的她,惊讶地说道:“看来你真的不能喝酒。”

“我说过我不能喝的。”其实昨晚为了拉贷款,她当场灌掉一瓶52度的剑南春。今天上午已经签了合同,晚上才有兴致一个人跑到酒吧来买醉。这杯莫吉托,10度不到的酒精含量吧,竟然让她有了微醺的醉态。她怀疑自己的身体机能反应紊乱,整整滞后了24小时,今晚醉的其实是昨晚的酒。

“我送你回家?”

“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你得逞?”

两人都笑了。

那之后再没有相遇过,好像是海里的两滴水,还没来得及拥抱就汽化在相距遥远的海域。她后来其实又去过那间酒吧,心里多少有点隐约的欲望,希望能够再次“偶遇”他,但是没有,错过就错过了,也许他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她倒是牢牢记住了他讲的故事,比如那个叫阿拉蕾的动漫人物。原本她对这方面不感兴趣,现在却莫名地受到某种指引似的,把鸟山明的《阿拉蕾》和《龙珠》都找来看了好几遍。

阿拉蕾的视力不佳,因为制造阿拉蕾的过程当中发生了一点小故障,影响了她对世界的看法,必须终身佩戴眼镜。不过这不影响她强大到无以伦比的破坏力,即使什么都不吃,也可以一拳打碎月亮和地球。她唯一需要补充的能源,是一种叫做“机械维单A”的奇怪饮品。这种提炼自海水的能源剂和莫吉托多么相像啊,张倩予翻看漫画的时候嘴角扬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强烈的代入感使她不可自拔。没有什么是一杯莫吉托不能解决的。莫可名状的冲动猝不及防,她仰头一口干掉了手边的鸡尾酒。

略微的晕眩感让她的身体既轻飘又沉重,眼皮开始拔丝,似乎粘连得厉害,这种不愿意醒来又一时睡不下去的感觉勾魂摄魄,令她唇边绽开一朵匪夷所思的笑容。这朵笑容渐渐荡漾开来,晕上窗台边停僮的绿萝,随之长出藤蔓植物那样看不见的脚来,爬上阔大的窗台。窗外是如火如荼的夏天,空气像点着的汽油桶,砰地燃烧起来,泼辣的火苗舔舐了一下黑色的底片,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化成了灰烬……

她扑上去拦住神情呆滞的母亲,嘴里喊着:“为什么要烧掉这些照片?”书包从她瘦小的肩头扑通滑落,砸出母亲的慌乱。“不,不是的,”母亲企图掩饰自己背着刚刚放学回来的女儿做下的秘密勾当,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怕冷似的觳觫不已,“这些带过去不好……倩倩,你听妈说……”母亲几乎是低三下四了,圈住她的胳膊却越收越紧,她的挣扎无能为力,终于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照片化为灰烬。

八岁的她还记得,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变成一块块黑洞,很快那些不规则的黑洞吞噬掉整个父亲,以及父亲抱在手里的她,和父亲身边的母亲……那些在公园的石桥边、假山下、广场上的合影,一张张烧成了灰黑色的粉尘,就像父亲肺里的粉尘一样,随着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叹息,只知道哭。母亲拉着她改嫁的那天,她们从水泥厂宿舍搬到县政府大院,两个姨妈围着娘儿俩一左一右地叹息。姨妈们和母亲一样,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喜是忧。最后,三个女人相视而笑,那种苦味的笑容和她在一旁不合时宜的哭泣,把接下来的婚礼铺垫得局促而潦草。都是二婚,也就不讲究了。母亲暂时把她丢在一边,和一个谢顶的男人并肩走到人群里散了一圈烟,敬了一圈酒,从此她多了一个继父。

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个继父,那是她母亲选的,和她不相干。

其实母亲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母亲除了模样还算周正之外,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户口,现在还拖着一个光会嗷嗷哭的小油瓶,能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已经是烧高香了。况且这男人还有一个什么主任的身份,可以让她的女儿“农转非”——是她拖累了女儿,这洋娃娃一样人见人爱的孩子,因为随着母亲,到现在户口仍旧安在乡下,已经在县一小上了两年学,但公家的说法还是“借读”。她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实在是拖不起。

这些隐情和八岁的女儿都说不着,孩子太小,只记得自己的父亲高大英俊,得肺病以前,能把女兒扛在肩头,一口气爬上城外最高的山丘。但是这两年不行了,骑自行车蹬个不大的坡也会喘,日里夜里都咳得身边的物事簌簌发抖。后来一查,是个尘肺,把一家子愁死。她不晓得他会这样。原先嫁过来,只图他在水泥厂上班,好歹是公家人。她从村里嫁到县里,可是羡煞了一帮小姐妹。谁想到会这样呢?这下那些赞她命好的姐妹们只能叹她命不好了。三十岁也还不到,竟然守了寡。

半年之后她拖着油瓶把自己嫁出去,大家又想不到。

这个女人到底是薄情寡义啊,丈夫尸骨未寒,她竟然又风光地出嫁了,还嫁了个更高的门第。娘家的姐妹赶过来,也不过是跟着凑热闹,这么多年隔山隔水的,哪还有贴心贴肺的人?她不动声色地敬烟、敬酒,像个正常的新娘子那样维护着新男人的体面,顾不上角落里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反正有两个姨妈,她们总不会让她哭死。等小女孩再长大些,就会知道母亲的苦心,她实在是一个迫不得已的母亲呀。

张倩予不情愿地从黏稠的往事里抬起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这个午觉真长啊。看看手边的空杯,口腔里不由自主地涌出更多的津液。看来还不够,她决定起身去冰箱里再取一些冰块和切碎的薄荷叶。打开冰箱的时候才发现朗姆酒不多了,想喝一杯的欲望干脆变成了喝干为止。大不了,长长一觉,把这个周末彻底睡过去。

朦胧中,那个像阿拉蕾的小女孩又出现了。

不,小女孩一点儿也不像阿拉蕾,她那么弱小,连一只蚂蚁也不敢碾。反倒是她自己,更像是一只随便就可以被人碾压的蚂蚁。后来她才听说蚂蚁是一种二维生物,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平面上,完全感知不到立体世界的存在。这样的话,起码在二次元層面,阿拉蕾和蚂蚁的结合倒是更合理了。她看到那个小女孩用蚂蚁前肢一样纤细的手臂去触碰母亲的脸,那张脸不可思议地扭曲着,好像历经了人间的千辛万苦。她不知道母亲都经历过什么,岁月太浅薄了,她哪能设身处地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着想呢?也许母亲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这是她后来的想法——看着母亲被呼啸的警车带走,在极度的惊恐中分蘖出的想法。在此之前,她还是怨恨这个凉薄的女人,总是忘不掉母亲烧掉那些旧照片时的冷酷和决绝。

母亲烧掉了她的童年。

那是怎样的童年呢?

清早,伴随着各家生炉子的呛人烟味儿,鸟雀的啁啾声撩起了大院里的晨曦。那棵长在门前的老槐树有一百岁了吧,看惯人间悲欢离合的样子。它不担心树下的人家缺吃少穿,也不爱听他们家长里短,即使两口子在树下大打出手,它也只是抖抖堆云般的叶,一阵风就过去了。父亲和母亲是不会在树下发生那样难堪的场面的,他们虽是经人介绍相识,却在日后粗粝而富有质感的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能认为“深厚的感情”一词有些讽刺,张倩予在随后的回忆中删除了这个歧义丛生的词条。夫妻俩也许只是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外人看着羡慕而已。过日子是需要配合的,那种恰到好处的匹配度,往往比爱情啊、责任啊这些蛊惑人心的关系术语更为实际,而且更具有可操作性。当乡下姑娘蒋冬梅嫁给水泥厂职工张建峰以后,很快就建立了稳固而有序的家庭格局,伺候男人,照顾女儿,让家里窗明几净,这在初小文化的蒋冬梅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不可能像隔壁的顾大嫂,一早起来就口无遮拦地跳起脚,跟骂儿子似的骂自己的丈夫;也不可能像斜对过刚嫁过来的小李,一言不合就撂下脸子,扭身跑回城东的娘家。她没有这个底气。

于是总看见他们夫妻俩相敬如宾,进进出出都和睦而温馨。老田和小董都有些后悔,当初没像张建峰一样,从乡下找个中看又中意的。没户口怎么了?不影响生孩子嘛。没工作又怎么了?家庭关系平衡呀。每天蒋冬梅把张建峰送出门,在树下招着手说“下班早点回呀”的时候,老田和小董都牙疼般地抽一口冷气,然后摇摇头,相互递过去一个“你懂的”眼神。所以后来张建峰得尘肺病,老田和小董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干的都是一个工种,要得病都得病,可工龄比张建峰长的老田没得病,工龄比张建峰短的小董也没得病,只有张建峰——“他走运呗!”——大家没心没肺地打趣,好像这样才能保证心肺功能的正常。

“倩倩,你长得像谁啊?”院儿里的人都喜欢这样问张建峰和蒋冬梅的女儿。这小姑娘尽拣着父母的优点长,生得眉目如画,粉嘟嘟的一团,小胳膊小腿儿浑圆雪白,像新鲜的藕节,谁见了都想捏一把。这院儿里再找不出张建峰和蒋冬梅这么般配的俊男美女,就是整个小县城,恐怕也难找。都说好汉娶丑妻,赖汉娶花枝,老天配的姻缘大部分差强人意,能好上加好的,没有几对儿。张建峰和蒋冬梅恐怕是老天爷格外开眼,可不,后来老天爷回过味儿来,就把张建峰给带走了。小女孩倩倩可不知道大人们肚腹里曲折的心思,她穿着荷叶边的花裙,在见惯沧桑的老槐树下拍皮球,一下,两下,三下,脑后活泼的小辫子跟着一下,两下,三下,跳着轻快的舞蹈。她樱桃一样的小嘴来不及数数了,忙着回应叔叔阿姨们的赞美:“像爸爸,像妈妈。”

爸爸和妈妈是永远不会分开的,在小女孩的心里,父母就是这样一个天然而整体的存在。如果哪天她醒来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就会笑眯眯地告诉她:“你爸呀,他上班去啦,下班给倩倩带小笼包哇。”或者父亲骑车载着她去郊游,她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父亲的下巴刚好抵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车龙头上摇摇摆摆地挂着母亲给准备的水壶和新鲜的茶叶蛋,还有一路颠簸的叮咛:“当心啊,跟爸玩去吧,妈在家给咱做好吃的呀。”总之是这样温馨而美好的画面,母亲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缀满了亲亲热热的语气词,不像顾婶子的粗门大嗓,也不像李阿姨的尖声细气。

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吧,后来发生的那些事,都是噩梦,醒不过来的噩梦。直到有一天,她遇到莫吉托,尝一口,酸酸甜甜的,那么无害的饮料,她还以为它像小女孩一样天真可爱呢,结果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把自己阴险地灌醉了。醒来的时候她忽然惊悚地想到,其实,她一直认为的“生活本来的样子”,很可能才是梦呢。

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的隐喻,使张倩予成为拼命三郎式的人物。在她们支行,所有员工都不太敢单独进入张行长的办公室。张行长是个严肃的人,她要求整个支行上下扭成一股绷紧的弦,能够弹奏出完美而激昂的战斗曲。她在大会小会上都要用指节敲着桌面强调,既然出来工作,就要把职场当作最重要的生存场域,你家里有事是你家里的事,不应该成为影响工作的理由,否则你回家专门照顾你的家庭好了,没有人拿着枪逼你出来工作。她对女员工生孩子这件事也特别嫌弃,觉得相比男员工,女员工更麻烦一些。每年行里招人的时候,她的性别歧视简直是赤裸裸的。女员工在背后嘀咕:“好像她不是女人似的。”男员工就跟着打镲:“别说,除了外观型号,她还真不是女人。”没错,她更像是一部女版的机器人。

现在这部女机器人坐在办公室的真皮转椅上,嘴里咬着笔头思绪奔腾。作为支行的领导者,全行的存贷压力是不必说的,除此之外她还要带领自己的队伍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她的团队在地区评比中连续三年蝉联桂冠,今年可以说是个决胜年,如果再拿个第一,那么地区分行的班子里极有可能有她一把交椅。她并不是一个功利的人,功利心重的人是不可能把自己活成一部机器的,但是她喜欢成功的感觉——那本来就是她应得的。

门口的马拉巴栗身材高大,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挺拔,细窄的枝干上方,丰沛的伞状革质叶片铺满了高处的空间,蓬勃而张扬的生命多少显得有些头重脚轻。搞不明白那些卖绿植的人为什么要把它的根茎扭成麻花状,像女孩的辫子一样编织出虬曲而妖娆的枝干。更多的人熟悉它,是因为它有一个男女通吃老少咸宜的名字——发财树,这种木棉科小乔木如今成为各大公司甚至家居摆放的必备软装,名字的寓意由此显示出意淫的巨大能量。她有几分同情它,犹如同情自己。当年她近乎偏执地跑去派出所,坚持把身份证上的“张倩倩”改成“张倩予”,大概和它一样怀着昭然若揭的目的——通过改名来改命。

更名为张倩予的张倩倩彻底和过去划清了界限,她不要欠人家的,是这个世界欠她的。小时候她最烦听到的话就是,你妈要不是为了你,怎么会嫁给吕洪明?好像是她逼着她妈嫁给吕洪明似的。后来吕洪明出事,人家也这样说,你妈要不是为了你,怎么会……到最后她对母亲的愧疚都化成了愤怒,她总是对着铁窗里的母亲冷笑,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全是为了你自己!然后她泪流满面地笑着醒来,在黎明的暗黑底色中看到晨曦的微芒爬上窗台。

还好,噩梦醒来是早晨。

她几乎已经忘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早晨醒来是噩梦。

“倩倩,来,让爸爸抱抱。”吕洪明的胡茬生硬地扎进她幼嫩的肌肤,她躲不开他散发着口臭的一张阔嘴。它总能追踪到她红扑扑的脸蛋儿,把她满心的嫌恶修正为母亲口中的“你爸疼你呢”。蒋冬梅颟顸地笑着,把丰盛的饭菜端上桌。和张建峰过日子的时候,家里的餐桌可没有这样阔气。虽然蒋冬梅也变着花样让父女俩吃得高兴,难免还是会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现在蒋冬梅多少有了一点儿官太太的底气,人家来家里送鱼送肉,送烟送酒,她已经可以做到面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地让茶让座,让人家看到吕主任“贤内助”的素质。

蒋冬梅的女儿,也是吕主任的女儿。蒋冬梅的后半生都在致力于这个宏伟的目标。所以当吕洪明出差回来,给张倩倩带回一條珍珠项链或是一双绛红色牛皮鞋的时候,蒋冬梅总是当着吕洪明的面,堆着几分讨好,敦促张倩倩:“哎呀,真好看!快,谢谢爸爸!”她好像不知道女儿是不用向爸爸道谢的——就像过去的那八年里,张倩倩从来没有因为张建峰节衣缩食给她买一条裙子而说过一声“谢谢爸爸”。

张建峰正在以惊人的加速度远去,蒋冬梅用最短的时间在她们的新生活中抹去了张建峰的痕迹。因此很多年后张倩予想起父亲的时候,那种遥远的回忆会犹如月晕般模糊。她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他是方脸还是长脸,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唇是厚是薄,她都没有印象。那天放学回来看到父亲被母亲投入火盆之后,迅速隐没在火焰中的父亲就丧失了某种功能。在此之前,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但他仍然以一种具象的方式活在她们中间:他挂在墙上,夹在影集里,写字台的玻璃台板下也平展地压着他的笑脸。可那天之后,焦黑的斑洞瞬间抹去了父亲的脸,她再想起父亲的时候,似乎所有的记忆都被吸入黑洞,那个高大的男人渐渐成为面目模糊的存在。她怀疑母亲一直在以遗忘的方式催眠她,故意搅乱了她残损的记忆。

蒋冬梅对新组建的家庭经营得很用心,她拿出了全部的热情和做妻子的技巧来讨好新任丈夫,使他相信她是比原配更贴心的太太。作为家庭主妇,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的投入,蒋冬梅都不比任何一个职业妇女轻松。如果说伺候张建峰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多少还有些刚上岗时的生疏和局促,那么嫁给吕洪明之后,她已经熟练掌握了伺候男人的基本工作经验,从而更加自信而游刃有余。她当然不会无理取闹,更不会撒泼耍赖,在县政府大院里,吕主任是有头有脸的人,要维护男人的头脸,才能夫贵妻荣。吕洪明对她也很满意,当初他放弃了与一个离异的工会女干部的交往,选择她作为第二任妻子,看来没有选错。

让吕洪明更高兴的是,蒋冬梅给他带来一个漂亮的女儿。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蒋冬梅带个拖油瓶,养个孩子对他来说并不费劲,况且这个女儿实在是漂亮,漂亮得让人忍不住动手动脚。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多少还要自持身份,顶多摸摸脑袋表示一下长辈的喜爱就算了,但现在这是他的女儿呀,他简直少疼她一点儿都对不起“爸爸”这个甜蜜的称呼。他一回家就把她抱到大腿上,剥奶糖给她吃,给她讲故事,对蒋冬梅说你看咱家宝贝多可爱呀,又漂亮又乖巧!我就稀罕个女儿,之前一连生了俩光头,养这两个淘神的臭小子,光生气了。现在他们搬出去住,我也省心。蒋冬梅就在一旁“哎、哎”地点头,赔笑,一副承恩的表情,接着把地板拖得更加一尘不染,把桌台擦得更加光洁明亮。

燕秋打电话给张倩予。

也没什么大事,至少张倩予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搞不起来,他们筹委会那几个热心张罗事儿的同学都愁死了。最让这些热心人气不过的是,一个个电话打出去,往往热脸贴冷屁股,好些人不说来,也不说不来,哼哼哈哈地打官腔,唔,到时候再看吧,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都是日理万机的样子,好像就打电话的人闲着没事干。燕秋说张倩予你给我个痛快话,你来不来!张倩予笑笑,不是搞不起来吗,我去了能凑几个?有几个算几个,我就是要你一个态度。隔着电话都能听到燕秋十足的火气。成吧,你说了算。张倩予看看台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日程像一排让人头皮发麻的虱子,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于是敲定了,周末几个同学聚一聚,哪怕最后沦落成“二人世界”,这顿饭也值了。友谊地久天长!燕秋这么矫情地挂断了电话。

同学里面,只有燕秋还保持着联系,一是燕秋热情似火,只有她捂得热张倩予这个冷冰冰的人;二来燕秋的老公开公司,好多账务往来、银行授信什么的都从张倩予这里走。她们二十多年的交情,在这凉薄的世界,怎么也算难得。燕秋的老公来张倩予办公室坐过几回,每次时间都不长,聊的也都是些大而化之的东西,从中似乎很难暴露一个人的价值观和脾气秉性。但直觉告诉张倩予,这个男人并不像燕秋当众表现出来的那样,把老婆捧在手心上。既然燕秋不说,她也不问,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暴露在空气中的创口,尤其是,所谓的家丑不外扬,这份内敛和含蓄是被当做美德来世代流传的。

可以想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冬梅也是这样要求自己和女儿的。

本来二婚就不大光彩,在那代人的观念里,一女嫁二夫,接驳过的人生总归是不够体面。蒋冬梅大概和自己较着劲,不允许她的婚姻再有什么行差踏错。虽然上段婚姻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张建峰的命不好,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命不好。张建峰出殡的时候,她几乎哭得昏死过去。不是在人前装模作样,她真是趴在他的棺木上号啕大哭:“你扔下我可怎么办哪!我还是跟你去了吧!”她那时灰心到极点,绝望到极点,身边的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怎么能劝得住呢?劝她的人都有工作,有户口,吃饱了这顿,下顿自然还会有,他们没有一个能体会到她的痛苦,只是不疼不痒地说着一些没有营养的话:“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她哭的是什么,他们哪里会懂呢?到她嫁给吕洪明,他们又笑话起她来,说她的眼泪都是假的,啊哟,还当他们夫妻多深的感情呢,半年也没熬得住。

蒋冬梅也知道堵不住悠悠众口,只能加倍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因此吕洪明是不能不好的,他不好她就好不了。她不仅不能说他不好,还得帮着他说好话,比如女儿向她哭诉,“爸爸”有偷窥的毛病,她总是劝女儿不要疑神疑鬼:“他是你爸爸呀,还用得着偷看吗?”渐渐脱了稚气的女儿已经像春柳一样开始抽条,胸前隆起一对若有若无的青杏,再不愿意穿合体的衣服,总是把肥大的校服套在身上,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吕洪明给买的衣服,她一件也不肯穿上身,如果问起来,就说学校老师不喜欢学生穿得花里胡哨。蒋冬梅预设的理想的家庭局面并没有出现。她原先以为随着日积月累的相处,没有血缘关系的张倩倩和吕洪明也会像真正的父女一样黏合在一起。毕竟人心是肉长的,就算养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也会生出感情。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张倩倩对吕洪明不是越来越亲热,而是越来越排斥。为了不至于让吕洪明生出“养了个白眼狼”的懊恼,蒋冬梅可谓费尽了心思。

平心而论,吕洪明对张倩倩比亲生女儿不差,但总归是隔了一层,照吕洪明有次酒后的说法:“还是没养熟。”当然他是笑眯眯地跟蒋冬梅说的,蒋冬梅也笑眯眯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有点距离也是正常的,她那是尊重你。”可不是,她亲生父亲不过是个水泥厂的托轮工,到了吕主任家里,小女孩的心情可有多忐忑。她完全不认识眼前的這个新爸爸,而且她看到很多人对这个爸爸点头哈腰、言听计从,她搞不清楚自己要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和这样威严的爸爸进行父女之间的互动。“我对她可一点也不严厉哟。”吕洪明表示自己并不缺乏亲和力,但是蒋冬梅嫣然一笑,偎在吕洪明怀里说:“孩子和大人能一样吗?再说倩倩从小就敏感,她在这个家里感到拘谨也是可以理解的,慢慢就好了。”

慢慢就好了。蒋冬梅这样劝吕洪明,也这样劝女儿,想方设法让她懂得合作的必要性,她们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总要有点眼力见儿才合时宜。

现在想起来,张倩予觉得母亲真是可堪同情,她是那样软弱的藤萝一样的女人,从未想过倚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她柔软的腰肢也是那样的生存环境和文化背景塑造出来的最合时宜的生命形态,并不能责怪她做出逢迎而委曲求全的选择。即使是燕秋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很多时候也把自己活成了一条藤蔓。她们柔软的姿态是对丈夫的妥协,又何尝不是对现实的妥协?也许是捕风捉影,张倩予根据对燕秋夫妇的印象勾画出他们的生活状态:丈夫像控制他的公司一样牢牢控制着家庭的命脉,妻子接受丰厚的物质供养,在家庭事务方面则无法享受平权,家的概念空洞而抽象,女主人更像是公司派出机构的一个特殊岗位。如果张倩予对燕秋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出去找份工作?燕秋很可能会回答她,在哪儿都一样,外面找的还不如这份工作呢。起码不用起早贪黑为稻粱谋,哪怕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只要抱着爱马仕和百达翡丽,就能睡个自欺欺人的好觉。何况他们还有个儿子,今年十五岁了,长得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摆明了一副太子相。她凭什么要放手?她等着做她的母后皇太后好了!就算他父亲再荒唐,只要火不烧到东宫,就是江山永固。

那个小女孩又出现了。

不受控制的小女孩在她的身体里穿梭来去,兴之所至地大搞破坏,把世界拆得七零八落,她拼命想挣脱那具永远长不大的小学生的身体,却无法挣脱……费力地张开眼睛,午后的假寐并没有使张倩予感到轻松,相反,还有一种朦胧而黏滞的沉重。拉开窗前垂闭的百叶,一些勤奋的员工已经在她的办公室落地窗外的办公大厅里开始下午的工作。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一个人的战争,荒诞的梦境被拉扯得有些变形,母亲和燕秋合二为一,在记忆和现实之间首鼠两端。母亲,或者燕秋,她的眉目在几何形状的幕布上逐渐扩张,成为一个涣散的投影。面对这个巨大的影子一样的脸,小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惧怕任何实体,却敬畏无处不在的虚无。她的作战特技统统失去了功用,在一个空荡荡的没有边界的包裹里,打向任何方向的力道最终都打进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是小女孩的身体呢?灵魂已经长大了,囚禁在那么逼仄的空间里,多么痛苦。

她望向窗外,只有向外看,才能获得平静。

下午的会议冗长而无聊,只要不是坐在主席台上,所有会议都无一例外是冗长而无聊的。张倩予盼着快点结束。分行领导来视察是对他们支行的重视,所谓的调研虽然更多是务虚的成分,但也不能不作出努力听取意见、虚心接受指导的样子。实际她并不认为那个带队的分行领导比她更有经验和魄力,他不过虚长几岁罢了,凸起的肚腩和后退的发际线只是增加了他的油腻度,却没有增加他的专业水平。她在笔记本上胡乱记着什么,比较突出的词汇照例是绩效、融创、增值等等无意义的表达,甚至连表达都算不上,它们只是借助空气传递的音节而已。相较于午休时那场严酷的自我战争,现在真是全副身心的休息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领导讲话,一面不断地点头以活动颈椎,一面刷刷做着记录,锻炼自己手指的灵活性。除了偶尔看表,担心能否按时赶赴燕秋的约会,大体上还是轻松愉悦的。

像燕秋这样的阔太太,应该从下午开始就为晚上的约会忙碌起来了吧。先上美容院做个SPA,再去美发厅做个头发,指甲也是一定要做的,不然配不上七寸的晚装高跟鞋。张倩予想象着这个女人为一次约会付出的所有精力和热情,如果无处投放,该是多么寂寞啊。她的嘴角不经意地扬起来,以至于对面那个抑扬顿挫口沫横飞的分行领导误以为她对他笑了一笑。领导忍不住心旌一荡,连发言的节奏都微微有了一点波动。

张倩予赶紧低头,暗笑着在笔记本上发力。不知道这是她的优势还是劣势,她总能成功地让男人误会她。这张脸更像是写满了暗示的情色剧本,是因为它太美吗?吕洪明似乎就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你太美了,美得让人舍不得放过你。”言下之意,他是可以被原谅的,他本来就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对美的事物产生欲望,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他拿臭烘烘的嘴拱着她,不让她有逃开的机会:“你妈妈难道不知道吗?她有一个多么美的女儿,但是她偏偏带着你改嫁。”她的眼泪流下来,像春天的溪水,喷薄而汹涌。而她的母亲,一定也流着眼泪,在看不见的地方躲藏着。这个软弱而自私的女人啊!

也许是生命早期那种黏稠暗黑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后来的张倩予,成年之后的她更适应这个以貌取人的世界,无论是大学里的男老师还是男同学,无论是职场上遇到的男领导还是男客户,她对他们都可以做到举重若轻,顺水推舟。她一点也不觉得有必要立法保护女性免受来自各方面的性骚扰。除非男性以暴力强奸女性,否则,独立女性应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免受骚扰。如果她确实受到了某种骚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愿意接受该骚扰,以期从中获利。在张倩予看来,美貌是必须维护的资本,是对能力的一种加持,不然为什么美容院甚至整容院会遍地开花?利用自己的美貌和利用自己的头脑一样,越来越被社会所接纳,甚至还接纳得相当愉悦,这没有什么可羞惭的,既然那些觊觎美貌的人都不感到羞惭。

吕洪明也许是第一个给她上课的人。

张倩倩进入青春期以后,蒋冬梅就发现她原先设计好的家庭关系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她本人已经因为岁月的消磨而无奈地显出疲态来,满月一样的面容开始松弛下垂,至于衣物覆盖而不方便裸露在外的地方,别人看不到,吕洪明却是一清二楚。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相互之间属于资源交换,男方看上了女方年轻的好皮囊,女方看上了男方的身份地位,虽然也还有其他方面的考量,但大抵是禁不住推敲的。现在,女方一天天地年老色衰下去,男方却因为多年的积累越来越值钱,听说还要提拔成副县。这样一来,对价的不平等造成蒋冬梅强烈的不安全感。她明知道吕洪明对女儿不怀好意,但一直忍为上策,也可能她一手营造的家庭氛围给自己造成了错觉,认为吕洪明多少还是顾忌自己“父亲”的身份的,不至于干出太荒唐的事。她看不到,听不到,她像是躲在蜗牛壳里的软体动物。如果女儿大喊一声,她也许会探出头来,用还算灵巧的触角评估一下空气中的危险系数,但女儿没有呼救,于是她埋头缩颈,触角也失了灵,处于一种“并没有太大的危险”的自欺中。

在女儿看来,母亲息事宁人的态度却让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也许是她小题大做了,她不应当对母亲说吕洪明偷看她的事,或者也不该说吕洪明在阳台上变态地嗅闻她的内衣,在狭窄的卫生间错身洗漱的时候趁机抚抱她,在昏暗的楼梯转角处用胳膊轻触她的乳房……这一切在母亲眼中都轻描淡写,那么她也就没有理由把自己变成一个饶舌的控诉者。她甚至绝望了,认为这是一个女孩必须经历的道德羞辱。羞辱是不可以说出来的,说出来之后它就会被口水淹没。四周围喷溅的唾沫星子,每一颗都像一只放大镜,把她的羞辱无端地放大,放大,放大……大到不可承受,到那时候,她自身不洁的感受很有可能成为别人眼中不贞的事实。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呀!

张倩倩是什么时候变成张倩予的?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时点。尽管为了某种仪式感,她把身份证更名的那天视为新生。

或许是那一次,刚刚失恋的辅导员在校园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后面借着酒意拥抱了她。他酒酣耳热,早就不能自持,她正好找他聊勤工助学的事,他一把就抱住了她。她吓坏了,推开他,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这是青天白日的大学校园。好在夏日的午后静悄悄的,并没有人看见他的不轨。他摇摇头,向她道歉,说她实在是像他的女朋友。她红着脸离开,后来发现辅导员待她与之前多少有些不同。她提出的申请,不管是评优还是各种推荐,他总是尽力帮她。

或许是那一次,家庭背景优渥的男同学邀请她去舞会。她并没有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只是女伴而已。但那晚也足够风光的了,她穿着他送的晚礼服和水晶鞋,成为全场的焦点。后来他大学没毕业就去了国外,她多少有一些惆怅。如果那晚她允许他吻她,她很有可能和他一起去海外继承巨额遗产,奢华地改写后半生。机会稍纵即逝,她并不后悔,不过从此知道一个聪明女人最应当正视的,就是自己的容貌,用好了,这绝对是个加分项。

也或许是那一次,她的上司跟了一个月的项目居然让她谈成了。其实是上司的安排,一切都水到渠成。上司大概早就看出来客户对她有兴趣,每次跑客户都带着她,直到客户在酒桌上大着舌头提议,只要她肯喝个交杯,这个项目就归她。于是四座都开始起哄,拍巴掌的,敲碗碟的,吹口哨的,像闹洞房一样乐不可支。就在这样诙谐有趣的氛围中,她端起了酒杯,手臂穿过客户的胳膊一饮而尽。上司立刻得逞似的大叫起来,王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果欺骗小妹妹的感情,那可是天理不容哟……

就这样,张倩倩变成了张倩予,变成了自己也感到陌生的样子,或者说,与旧时的童话彻底决裂的现实本身的样子。她那么美,活该被觊觎,那些觊觎者的无耻成全了她对现实的庸俗看法——凡被利用,皆因存在利用的价值。才华可以被利用,勤奋可以被利用,思想可以被利用,美貌为什么不可以被利用?就像溜须拍马有时候也能够为晋升打开通道一样,姣好的容颜亦成为出人头地的通行证,它们都是职场必备的作战特技,一个人综合素质项下的子项目。这些都成为催眠的话术,在阿拉蕾的世界畅通无阻。

尽管张倩予号称工作狂魔,有时候为了工作颠倒黑白,昼夜不分,但每年的年休假,她一定会休满。她不旅游,也不探亲,但依然会推掉所有的工作和应酬,消失一段时间。假期过后,神采奕奕的她满血回归,仿佛比之前更加年轻漂亮。行里的人都戏说这是世界第十一大未解之谜。其实哪有什么不老女神,有一次行里的女员工因为嫌自己内眦赘皮,打算去医院开个眼角,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张行长的度假胜地是私家整形医院。说起来,张行长的一张脸是非常省钱的,既不需要垫高鼻梁,也不需要开双眼皮,磨骨、抽脂什么的就更谈不上,不过为了对抗地心引力,留住一张盛世美颜,张行长每年还是会定期去整形医院做抗衰微整。在醫院走廊遇上张行长的时候,女员工吃了一惊。张行长戴着口罩墨镜,依然气场强大,她一眼就认出了张行长。本来她还内心忐忑地盘算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毕竟张行长包裹成这样,就是不想让人认出自己来,没想到擦肩而过的当口,张行长朝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张倩予并不介意下属知道她上整形医院的事,女人上整形医院,简直和吃饭如厕一样天经地义。她非常坦然,告诉女员工要把私人的事和工作上的事分开。如果她张倩予上整形医院影响了工作,这就是不可原谅的,但她总是尽量在销假上班之前,把自己收拾妥当。只有一次,伤口愈合得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些,她包里装着消炎药赶去上班,一周之后才把口罩取下来。对外说是重感冒,并没有人发觉异样。因此她张倩予依然是全勤,从未让工作受到影响。她说这些是想提醒女员工,来整形医院做咨询可以,动手术的话,张行长可不会在她的病假条上签字。女员工吓得一伸舌头。

有人可能会说,不找对象,不结婚,整那么漂亮给谁看哪?张倩予可不怕这些流言蜚语。在她身上的流言蜚語还少吗?从她母亲拉着她改嫁那天开始,到后来吕洪明事件的轩然大波,大学里的男辅导员和男老师们如何对她青眼有加,男同学如何趋之若鹜,然后是男同事、男领导和男客户,真是少一点佐料都无法烹饪出这么层次丰富的人生大餐。凡此种种,反倒激起了她旺盛的战斗欲。这是一个从废墟上爬起来的小姑娘,透过一地碎渣,却看到了世界的滑稽真相。她还记得吕洪明把她抵在墙角时露出的丑陋嘴脸。“亲亲,我的宝贝儿,”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痛苦地呻唤,乞求她怜悯他的欲望,“就一次,一次就好。”他求她可怜他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当是报答他也好,当是同情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也好,他需要她年轻的身体给他留下一份慰藉和纪念。他差不多声泪俱下了,褪到脚踝的裤子让他的罗圈腿呈现出奇怪的半跪姿势,整个身体压在她的身上,而她背后是退无可退的坚硬墙壁……

“张行长,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看来分行领导准备结束调研了,点了张倩予的名。

张倩予一恍神,身子微微前倾,明媚地笑笑:“我没有什么补充。您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和建议都非常有指导意义,我们会认真领会,全力以赴的。”衬衫领口开得恰到好处,女下属身体前倾时饱满的“事业线”若隐若现,让领导赏心悦目。

晚上在酒楼见到燕秋,果然又是一如既往的珠光宝气。张倩予笑着说要不要把全副身家都穿在身上?燕秋说这才哪儿到哪儿,起码留了一半在家。说笑着又有几个人加入进来,相互寒暄好久没见。真是好久没见,张倩予费了点劲才把他们认出来,尤其是男生,肚子都凸起来了,发际线一律明显后移,这让她感到好笑,仿佛下午刚刚送别的那位领导又分身见面了。女同学倒还好些,变化没那么大,只是显老。岁月在她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就像一面明镜,照出了张倩予原本该有的样子,要是没有那么不堪的过去,她也和她们一样,找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生一两个孩子,在一地鸡毛的琐碎家务里把自己打发了吧?也许会心甘情愿地让皱纹和瘢痕一点点渐进式地爬满胶原蛋白流失的脸,而孩子们是精确的度量衡,他们嗷嗷待哺,他们牙牙学语,他们蹒跚学步,他们背起书包,他们青春洋溢,提醒母亲时光已然轮回。这种平常日子,张倩予可没福分享用,她头上长角,一脸峥嵘,把自己活成了一具战神标本。甚至,不允许自己有柔软的部分。

柔软是可耻的。在潜意识里,她如此鄙夷自己属于女性的部分,包括容貌和身材,这些在职场上充满性暗示的表意工具助她一臂之力的同时,也总在提醒她,如果她是个男人,得到的可远不止这些。比如眼前这几位男同学,上学时候没有一个她放在眼里,现在再看,举手投足谈笑之间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他们在所属系统内部无一不是位高权重,如果不是个人运气太好,那么就一定是男女在资源上的配给存在天然的不公。她自己不也在录用提拔女员工的时候诸多挑剔吗?当女同学们聊起家庭和孩子的时候,她是没办法置喙的,她也无法理解她们的津津乐道。有个女同学,儿子都十多岁了,突发奇想,认为再生个女儿生活才完美,于是趁着二胎热,不顾儿子的反对,和老公又炮制了一次不征求未来生命意见的生育计划。也许是为了报复母亲的自私狭隘,这次她生了三胞胎,而且都是儿子。张倩予忍不住笑起来,问女同学感觉如何。女同学无可奈何地说,能怎么办呢?又退不了货,只好养下去。

这次聚会像每一场聚会一样,很快风流云散。席上张倩予滴酒未沾,回到无人之境,却有了喝一杯的欲望。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阿拉蕾在她的身体里越发狼奔豕突,也许是年纪见长的缘故?她不能肯定,经年的压抑让她找不到出口。过去就像一座山,那样岿然地压在她的胸口上。夜里辗转反侧,消失了很多年的母亲居然重新出现在面前。母亲是那样一副忧伤的面孔,从虚空里伸出手来想要拯救她。而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印象里,母亲不该是忧伤的,她那样狂怒,好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母亲从房门后跳出来,随手抄起桌上的石膏像。那尊以残疾著名的维纳斯雕像,立刻石破天惊地粉碎在吕洪明的脑袋上。她还不解气,因为吕洪明倒下来之后还在蠕动,这种充满求生欲的蠕动使他赤裸的下体更加猥琐地暴露在她的狂怒里,充满触目惊心的耻辱。她手边还有各种趁手的武器,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床头的荞麦枕、一对无锡大阿福、玉石镇纸……但她都没有选择,而是高高擎起了黄铜底座的欧式台灯。她的力气太大了,甚至扯断了松动的电线,那盏黄铜台灯拖着半截线圈落在吕洪明头上,一下,两下,三下……女儿惊恐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脸已经被喷溅的血水弄花了,变成一个花哨的脸谱斜挂在脸上,狰狞诡异,但她还是不肯停手,一下,两下,三下,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愤怒和耻辱都敲到地底去。

警察把母亲带走的时候,女儿瑟瑟发抖地躲在墙角。她衣衫不整,像遭受过洗劫一样。现场太直接了,警察连取证都多余,母亲承认自己护犊心切,致人死亡。“那是我女儿呀,我把她看得比我的命还重啊!”母亲掩面而泣,“我承认我太懦弱,忍了这么多年,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们孤儿寡母,得活下去……我已经很小心地看护我女儿了,尽量不让她单独在家。我总是想,熬过这段儿就好了,谁的生活都有一段难熬的日子。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想着她从此海阔天空,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也是大意了,早上老吕说下乡去,我看着他们的小车开走的。趁老吕不在家,我就想着给孩子置办点上学用的东西。孩子这些天老想着录取的事,太紧张了,一直睡不好,这不,等到通知书下来,心里才踏实。我没敢叫她,打算让她好好睡一觉,没想到……”母亲捶胸顿足,泣不成声,“我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女儿真是命苦哇……”或许她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命更苦,凌乱的口供悲愤而絮叨,“他爸去世的时候,单位给了一笔抚恤金,不多,但我一直给她留着。我想她以后会体谅我的,我带着她改嫁,对不起她爸,可我一个人养不活她呀……”母亲泣血的供词让铁石心肠的警察也不禁心软,他们安慰她没事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心都是肉长的,法官也是人。这件血案在小县城轰动一时,她们母女俩一下子万众瞩目,这新闻比当年蒋冬梅带拖油瓶改嫁更值得嚼舌头。

蒋冬梅红着眼圈告诉女儿,上学去,别管我。

说这话的时候,蒋冬梅该是忧伤的吧,但张倩予只记得她的愤怒。她觉得母亲不惜杀死吕洪明,是因为明白寄生在吕洪明身上的日子该结束了——就在女儿最艰苦卓绝的那段时间,蒋冬梅查出了宫颈癌,为了不影响即将来临的高考,她向女儿隐瞒了不久于人世的秘密,现在,她要在离开之前,把这个世界塞给她的愤怒和羞耻统统以带血的唾沫还回去。小城里人际关系稠密,他们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知道别人家发生的事,很快所有人就会知道吕主任家发生了什么。蒋冬梅不惜背上杀夫的罪名维护女儿的清白,这是个多么伟大的母亲。

现在张倩予想到这段重要的人生情节,还是会厌恶它——它就像隐秘部位的一块丑陋胎记,想要遮盖住它很容易,但是它赖在那里,永远让人膈应。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跪在棺木前烧纸,火盆里跳跃的火舌让她恍若隔世。那些活泼的小东西一下一下舔舐着她眼底的悲伤,顷刻就烧干了她的泪。姨妈劝她想开些,她想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她只有比父母双全的孩子更坚强。她不能理解母亲的哲学,这么多年逼着女儿和自己一起逆来顺受;她又特别理解母亲的选择,那一下一下狠狠敲进地底的愤懑和屈辱,杀死的不是吕洪明,而是整个不堪回首的过去。她是爱母亲的,可又没办法不怨母亲,她怨母亲竟以这样糊涂而决绝的方式爱着她。她本来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告诉母亲,她们是可以不靠男人的,最多四五年,她就可以把母亲从小县城里接出来,然后母女俩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可是一切竟然戛然而止。母亲痛快地释放了自己的愤懑和屈辱,然后无憾地撒手人寰,而她的愤懑和屈辱呢?她一辈子都将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孤独地行走在旷漠的荒原上。

让过去成为过去,莫吉托的隐语更像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祝福。从过去的废墟中走过来,你如何让自己宛如新生?你一定不会白璧无瑕,一定不会变成白纸让未来涂抹最美的色彩。未来是过去的影子,过去长在你的身体里,早就遥控了未来的方向。

在今晚之前,张倩予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过去不可更改,它就像蜗牛背上的壳,是你的家,你的存在,你不可分割的部分。所以她的不婚主义,她的工作狂,她的坚硬和骄傲,早就已经刻在壳上。可是今晚那个找不到妈妈的小女孩把肉嘟嘟的小手放在她手心里的时候,她忽然有了某种柔软的感动。真是奇怪。

从洗手间出来,一个小女孩拉住她的裙角。“阿姨,我找不到妈妈了。”她仰着头对张倩予说,纯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那信任一切的小眼神让张倩予不得不停下来,耐心地询问她怎么回事。“我要上厕所,妈妈没空陪我,我就自己出来了。”小女孩委屈地说,“但是等我上完厕所,就找不到那间屋子了。”她口齿伶俐,向张倩予描述她母亲带她来酒楼吃饭的过程。坐车来的,买了一大束花,因为有个阿姨过生日,她一直等着大人们吹蜡烛,但是他们忙着喝酒聊天,好像把那个漂亮的双层蛋糕都忘了……她像个小话痨,樱桃一样的小嘴巴一张一合,张倩予笑着听完,问她是不是记得包厢号。她眨眨毛茸茸的大眼睛:“我不记得了。”张倩予耸耸肩:“那没办法啦,我们只好一间一间找找看。”

回到同学聚会的那间包厢,燕秋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说帮一个孩子找妈妈。几个女同学就说现在的90后也当妈了,这些年轻的妈妈心真大,自己还是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张倩予也有同感:“真是,推门进去,孩子她妈玩得正嗨呢,一大块蛋糕甩过来,幸亏我躲得快。”她没说自己握住小女孩肉嘟嘟的小手时,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充满渴望的舌尖遇见了一大朵棉花糖,那种甜美的柔软多么令人心动。

也许是年纪大了?

她摇头暗笑。之前还曾腹诽女同学们婆婆妈妈,聊到孩子,一个个都是专业保育员的样子。燕秋还在私下里问她,要不要去冷冻个卵子,以备不时之需。她会生孩子吗?好像是个笑话。可是曲终人散后,一个人望着杯中透明的液体,她竟然不由自主地想,燕秋的话倒可以考虑。不过生个孩子要怀胎十月,她哪来十个月的假期?看来是醉了,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張倩予换上运动服和跑鞋,晨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在那张充满欺骗性的脸上,五官小巧而精致,饱满的苹果肌和光洁的额头放出珍珠般的光泽。从这张脸上可以看到蒋冬梅的影子,但也仅仅是影子罢了。蒋冬梅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张倩予现在的岁数,她和张建峰一样,算得上英年早逝。张倩予有时候难免悲观地想,她也未必能长寿,蒋冬梅和张建峰的基因不允许一个活得长久的女儿。

晨跑的习惯多半不是为了健身,而是赶在世界苏醒之前,找一段安静的时光盛放预支的疲惫。适量的运动可以让她放松紧张的身体,思维更加清晰。接下来的一天便像打了鸡血似的,有张无弛。生命在于工作,吃饭、喝水、休息,也不过是为明天的工作再生产能源而已。有人会问,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呢?张倩予的答案是,工作就是意义本身。这样的问题有点欠抽不是吗?就好像在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养孩子的意义是什么呢?难道没有意义就不去做吗?比如蒋冬梅去世前拉着女儿的手说,要是有来生,她不会再嫁人。对此,张倩予的理解是,她二十岁不到就嫁了人,那时什么也还不懂,自然谈不上任何意义。乡下姑娘蒋冬梅不懂嫁人的意义,可还是在别人眼里风风光光地嫁进了城,之后她边做边学,学做张建峰的老婆,竟做出了滋味儿。等到张建峰撒手人寰的时候,她傻了眼,只能再嫁一次。如果她知道女人有另一条路可走,她就会有更从容的选择,所以,意义就是自己走出来的路呀。

张倩予选择走自己的路,她不会依附于男人,甚至还乐于利用男人,有一种龌龊的坦荡,悲哀的潇洒。在这夏日的晨光里,她沿着公园的行步道奔跑,饱满晶莹的汗珠顺着眉骨潸然而下,泪水般,流淌出一种恣肆的快意。夏天已经很炽烈了,六点来钟便有了蒸腾的欲望。风一点儿也不清凉,吹得树叶焦黄。秋天还远没有到,落叶倒是铺了满径。景观湖里接天的莲叶也没有了初夏时的张扬,早早地现出败相,隐隐有些残荷的气息了。湖水退下去不少,湖面瘦了一圈。她有些吃惊,一周前的暴雨让湖水几乎漫堤而上,入伏才几天而已,水分蒸发得这样厉害,有些地方甚至裸露出干涸的地貌。

张倩予把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是年纪不饶人,她扶着路边的栏杆弓成一只大虾。生命本无常,这是她早就体悟了的,并不会特别伤春悲秋,只是这个早晨变得有点不一样,是什么变了呢?日常慢跑的路线没有什么不同,一排水曲柳,一排悬铃木,铁艺的复古路灯,隔几步便有造型各异的亭台楼阁,都是固着经年的样子,就连路边供游客休息的长椅和呆头呆脑的垃圾桶,也没有半点涂改构图的意思。那么是气息,心境,还是意绪变了?

早些时候去美容院做护理,美容师小赵娴熟地操作着张倩予的那张脸,一面砌墙抹腻子似的涂上各种护肤品,一面揉捏滚压提拉各种手法按摩,嘴上也不闲着,亲热地“张姐”长“张姐”短。小赵性格奔放,擅于打听和整合与自己无关的各类闲杂信息,谁的客户是小三,谁最近去泰国请小鬼,某某的“亲密付”额度是多少,某某为男友打了几次胎,没有她不知道的。她说三道四的时候,语调轻柔,莺歌啁啾,倒不讨厌。张倩予舒服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当听书。有一次小赵聊到某客户花钱找代孕的事,据说这行现在很火,国外比国内更安全些,欧美大概要几百万,东南亚相对便宜,一百多万就搞定了。小赵说这事的时候,穿插在平常那些柳絮花边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张倩予也没太往心里去。她不觉得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所以当小赵问她怎么看代孕这件事的时候,她连态度都懒得表明:“代孕?应该有市场吧。有钱人现在都这么生孩子吗?怪时尚的。”她脸上敷着面膜,口唇运动幅度不大,呜呜哝哝的,听起来好像含着一颗枣儿。小赵也不知听清楚没有,自顾往下说:“我要是有钱,我也找人代孕。生孩子多疼啊,要是恢复不过来更麻烦。我们有个姐姐,做姑娘的时候才九十斤,生个孩子长到一百八,吓死宝宝了。”小赵还没有男朋友,但是谈到结婚生孩子,很有自己的打算,比如婚前买房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婆婆不给带孩子的话就请保姆,总之对未来的规划见仁见智,一点都不像从乡下来的姑娘。张倩予觉得蒋冬梅要是活到现在,肯定看不懂这样巨大的变化。

小赵和张倩予提了一嘴代孕的事,就好像是顆奇怪的种子,抽冷子落在干瘪的土地里。之前张倩予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但是封冻的冰河也有解冻的时候,不晓得哪一天,春风化雨,大地有了回春的迹象,那颗落在犄角旮旯里的种子呢,开始悄悄舒活筋骨,准备大干一场了。真是奇怪透了,张倩予喘着气,思绪从最近的货币政策转到代孕上,一瞬间的事,思维如此跳跃,是因为清早的空气分子太过活跃了吗?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茂密的两棵树之间透出魔术般的光影,有一束恰巧打在她的手臂上,明亮和阴影交界的地方,切割出一只断臂。

残缺在审美中有一种独特的地位。这还是很多年前,在水泥厂宿舍大院里,田家的大哥哥给她的启蒙。田家哥哥不像他的父亲老田那样长着圆滚滚的躯干和四肢,也不像他的母亲顾婶那样喜欢把嘴和高音喇叭做成联动装置,他又俊美又安静,坐在窗前,像一幅干净的画。他是美术生,画画当然是他的专长,但是他怎么会把自己也长成一幅画呢?这很让小女孩张倩倩感到惊奇。她很想和田家哥哥学画,因为她只会画一模一样的火柴人和四不像的小动物。蒋冬梅和顾大嫂说了女儿想学画的事,顾大嫂就一口应承下来。

找个休息日,张倩倩带着自己的蜡笔和图画本去田家。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雪白的石膏像,一尊断臂的维纳斯,微微扭转的半裸身体构成了十分和谐而优美的螺旋形上升体态。小女孩不懂女神的美,只觉得可笑,她怎么不把衣服穿好呢?她怎么没有胳膊呢?是了,因为她没有胳膊,所以没办法好好穿衣服!张倩倩这样郑重其事地为自己做出解释的时候,田家哥哥笑弯了腰。他的黑框眼镜都几乎笑得跌落下来,还好,他及时地伸手扶住了滑下鼻梁的眼镜。张倩倩的脸红了,她想自己一定说错了话,这很丢脸。但是田哥哥居然说,嗨,小姑娘,你说得不错哎,我们老师上课的时候,正是这样说的。老师说那失去的双臂,正深深地孕育着具有多种多样可能性的生命之梦。你说的正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呀。张倩倩的脸又红了,这回是因为兴奋和激动。

这段经历对小女孩张倩倩来说是很特别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希望自己也像田哥哥一样戴上眼镜,因为那代表着学问和才能,还代表着美。后来她对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容易产生好感,多半也是因为小时候的这段经历。田哥哥教了她一个暑假,暑假过后他去很远的地方上学,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和母亲搬走了。她不晓得他会不会记得那个学画的小姑娘,那时她一心想学他的样儿,还偷偷戴上他的眼镜,结果把自己搞得头晕目眩,差点儿摔跤。他笑着安慰她,这没什么难的,如果你以后书读得够多,眼睛很快就会近视,不得不戴眼镜啦。她高兴地说,真的呀,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后来她读书果然很好,还戴上了眼镜,但再也没有那样的好时光。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从那座梦魇般的小县城走出来之后,再没有回去过。母亲去世前也这样告诉她,走吧,别再回来了。蒋冬梅气若游丝,她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伺候男人和养育女儿这两件事上,没有朋友,没有爱好,甚至没有自己。女儿半跪在床头,看向母亲那双晶体混浊的眼眸,希望看到灵魂深处对生命的一点渴望,可是没有,母亲的灵魂蒙了一层厚厚的尘,生命萎缩得厉害。这个女人是没有自我的,她不知道“自我”是个什么新奇东西。从小粗糙地生长在乡间,养鸡,养鸭,养猪,养狗,在被子女拖累的父母眼里,她的命也和这些小动物一样轻贱。家里孩子太多了,父母不觉得一个女娃娃需要特别的疼爱,况且有三个女娃娃。姨妈们和母亲也不亲,她们各自嫁的男人都不如她,所以姊妹间不大来往。倒是舅舅们常来,后来还带上了舅妈和表弟表妹们。他们和自己的姐姐谈不上亲近,有时还拉下脸子说她不会做人,却和姐夫打得火热。吕洪明对他们的热情不置可否,只眯着眼觑蒋冬梅,好像是故意留个余地,看她到底会不会做人。张倩予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不仅是因为母亲的懦弱无能,还有母亲背后整个家族的贪得无厌。“你是做姐姐的,你弟的事你不管?”他们蒋家,老的少的都说过同样的话。

蒋冬梅是蒋家的女儿,不管她嫁给谁,嫁了几次,她的归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归宿可以被整个家族所利用。她和张建峰在一起的时候,家里人没图上什么大便宜,不过是进城落个脚,耍几天,再就是逢年过节,女婿孝敬些城里的时兴玩意儿。张建峰能力有限,他们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也就罢了;吕洪明不一样,吕主任批个条子,他们整个乡都像过年一样,能放着这样好的女婿不拾起来用?张倩予恨死了打秋风的舅舅们,恨死了重男轻女的姥姥和姥爷。他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母亲,从小就欺负她,终于把她欺负成了心甘情愿老实受气的模样,宁愿委屈将就自己去做“扶弟魔”。张建峰死后更是如此,因为丈夫是不可靠的,女儿也是个外姓人——“你将来靠谁,还不是靠娘家兄弟?现在你不帮衬他们,将来还会遭报应。”

“还会遭报应”这几个字真是把蒋冬梅吓住了,她想她和张建峰在一起的时候,那段日子真是过得太顺了,张建峰疼她,对她知冷知热,她一度觉得照顾好自己的小家庭比什么都重要。她对弟弟们真是关心不够,有一次大弟来城里耍,在百货大楼看上一块手表,张建峰都说要买了,她却暗暗拦住了他,因为那可能会让女儿好几个月都吃不上肉。她想着心思,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吕洪明,觉得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神衹——吕主任大概需要她虔心来供奉吧。

姥爷一跤摔没了,张倩倩和母亲回乡下去奔丧。

吕主任日理万机的,这种事只能蒋冬梅带着女儿回去。当然,还带了一千块钱。这在当时算是巨款了,两个出席葬礼的姨夫都觉得吕主任虽然人没到,分量还是比他们重得多。晚上烧铺,大人们守灵,小孩子就拢在一个屋里睡。夏天也不讲究铺盖,张倩倩和几个表弟表妹打了地铺横竖睡下。姨妈家的表姐表哥大些,又住在附近,吃了饭各回家去,并不和他们几个小孩子一起。半夜里睡不着,虫鸣蛙噪甚是烦人,但灯已经叫大人们熄了,只能躺在地上睁眼数绵羊。一只,两只,三只,风扇里吹出的热风把黑色的绵羊吹得东倒西歪,咩咩叫唤,张倩倩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夜越来越深了,她却越来越精神。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谁在剥糖果吃,细碎地小声说话。“不要给倩倩吃。”“她在城里吃好的,也不晓得拿给我们吃。”“她又不是我们蒋家人。”“就是,她姓张的。”“她现在的爸爸姓吕。”“那她姓张还是姓吕?”“管她呢,反正不姓蒋,嘻嘻……”夜像一张大幕,把几个小孩子无稽的说笑遮住了。张倩倩支棱着耳朵,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但她假装睡着的样子,一动不动。

第二天大人们照旧忙,没人管小孩子们。堂屋里,姥爷的棺材脚下,一只火盆总有人在烧纸。张倩倩觉得无聊,没有小孩子愿意和她玩,她也不愿意和其他小孩子玩,她盯上了那只有趣的火盆。明灭的火舌不时卷上来,一舔就舔没了毛糙的黄裱纸,它们好像在做游戏,拉拉扯扯的,在自己的园地里舞蹈。她想起了父亲的照片消失在火盆里的情形,那时的火舌也像现在这般灵活,一伸舌头,就卷走了她全部的回忆。她不觉走上前,想仔细看看那些活泼的小东西。它们实在是可爱,探头探脑地攀缘着盆壁,跃跃欲试的样子,橘红色的身体像弹簧那样上下伸缩,可又比弹簧自由得多,并不需要外力的操纵。她被它们迷住了,一心想加入它们的游戏,而它们也召唤她似的,热情地说,来呀,来呀。于是她拿起一张黄裱纸,飞快地投入火盆,又飞快地缩回手,兴奋得小脸通红。火焰呼一下燃起来了,因为得到她的帮助而更加卖力地舞蹈,她简直快乐地也要跟着手舞足蹈起来。可是旁边走过来一个小脚老太太,向她摆摆手:“小丫头,你不要动火盆。你是外姓人,又是个女娃娃。”她瞪大眼睛看老太太,那是个被众人尊称为“姑奶”的人瑞,年岁么,像他们水泥厂宿舍大院当央的老槐树,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她觉得她干瘪得如同一段枯木,也許是精力不济,也许是为了保持祖宗的威严,她从不搭理他们这些小孩子。现在这段老木头开口说话了,潮湿的声音开出一朵诡异的木耳。她吓坏了,丢下那只活泼地诱惑着她的火盆,落荒而逃。

多年之后她还在想,她从火盆前跑开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笑,真就像表弟表妹们笑话她的那样,“夹着尾巴逃跑了”,好像她真的有一根看不见的尾巴。

在母亲的家族里,她就是这样一个被嘲笑的对象。那么在父亲家族里呢?她总该是姓张的呀。但实际的情形是,张家人也并不在意这个孙女——儿媳带着孙女改嫁之后,他们就叹着气说:“算了,反正也不是张家人。”

就这样,既不是蒋家人又不是张家人更不可能是吕家人的张倩予,她的社会关系十分简单,简单到阗寂的地步。在很多年里,简单又阒寂的张倩予,唯一的乐趣就是把事业做到登峰造极,不了解她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她对事业的那份热情,犹如飞蛾扑火,犹如一个百无聊赖的小女孩,对发散着奇怪的诱惑力的火盆的畸爱。

然而到了四十岁这一年的夏天,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百无聊赖的张倩予忽然意识到,岁月的火焰逐渐呈现出疲软的态势,如无意外,她会看着它渐渐熄灭。为了不让它最终寂寞地冷却,或许——她想到小时候在姥爷的棺木前无心的造次,及至后来在母亲的棺木前坦然地焚毁过去——她需要往命运的火盆里添加一两张易燃的黄裱纸,重新勾兑起生命的火焰。

燕秋那个不乏玩笑成分的提议让她心里一动。再去美容院的时候,她有意和小赵聊起了代孕的话题。小赵兴奋地告诉她,有个在泰国找代孕的客户上个月得了一对龙凤胎。她看了小赵手机里的朋友圈照片,那个通过非正常渠道荣升母亲的女人晒起娃来,和所有十月怀胎做母亲的女人一样骄傲大方。她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抱着女儿,P图软件把她的优越感做成了一顶皇冠,闪闪发光地扣在发髻上。她是她自己的女王。据说这个富态的女企业家有好几个小男友,但她并不认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有资格成为她孩子的父亲。她从精子库里精挑细选出两个不同的候选者,最终为自己的卵子成功配对。

别人的故事一定也很曲折,强烈的同理心告诉张倩予,那些故事里如果没有阿拉蕾,可能会有阿童木,或者干脆是个阿道夫。她可以不在意别人的故事,却不妨参考这些故事提供的人生的可能性。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重要的永远是如何活出自己的世界。她用前四十年建构的世界之基已固若金汤,现在有了扩建的可能性,那就是,她不但可以做自己,还可以同时做一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做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太太老祖宗,所有关于家族的故事,都可以由她开始,完全而彻底地推倒重写一遍。

这是一个相当浩大的工程,她会像个创世的女神,把自己关于生命的信仰写进新人类的谱系里,在有光的地方四处繁衍,蔓延,游荡,想想都让她感到激动。神话从哪里开始呢?应该是水泥厂宿舍大院那温柔而美丽的夏夜里。夏天的夜晚,繁星满天,绿色的山墙上爬满了成双成对的金银花,院子里弥漫着独特的母性气息。那是蒸腾了一天的水泥地面洒上一层清水后,与女人身上的花露水相混合的气味。让汗水浸润出玉色的竹床已经拖出来了,擦了痱子粉的娃娃坐在上面,粉嘟嘟的颈项间挂着鲜艳的小肚兜。五角星似的茑萝松在太阳下山后就卷起了玫红色的花瓣,呈现出羞涩的苞状,缠绕着清晨时遗落的梦——八岁之前,她就生活在这样的美梦里。

母亲身上的花露水气味儿钻进她的鼻孔,经年挥之不去,她对自己小小的身体上扑满的痱子粉的味道也很着迷,她熟悉它们,感到亲切,几十年过去还记忆犹新。她那时那么爱绿山墙上爬满的金银花和茑萝松,觉得它们美丽的枝叶和花形都如此妖娆,相比之下,背后的那棵老槐树虽也婆娑弄影,却未免枝干生硬,衬不上夏夜星空下旖旎的美梦。

后来她才知道,长成一棵树,是她全部的现实。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像老槐树一样,一百岁,或者更老,一千岁。千百年加诸于身的风雨,足够她倒下去,然而竟没有。她哑然失笑,像是很满意自己强健的身体。这样的体魄,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也是适宜繁衍的,她不能浪费了她强健的屹立。否则,千百年后的世界岂不只剩下茑萝样擅于攀缘的女子?

她看到燕秋的朋友圈里转发了一则原配怒撕小三的文章:原配带人殴打怀孕的小三,小三被掀翻在地,剥得精光,原配还不解气,用高跟鞋猛踹小三隆起的肚子,一时围观者众。文章下面的评论掐得厉害,有说打得好的,有说不人道的,张倩予不太能够理解原配的心情,打小三和打孕妇在人伦上毕竟不是一个概念。

燕秋转发此文的态度比较暧昧,只配了个发怒的表情,也不知她是站在哪一头怒发冲冠。照张倩予的理解,燕秋之所以转发这篇文章,多半还是为了让自己老公看到。看到什么呢?看到一种激烈的社会现象,并且从这现象里看到她作为原配的地位和资格。张倩予想到燕秋老公发青的眼圈和薄如刀削的嘴唇,觉得燕秋此举甚是多余。他不像是个重情义的人,倒有可能直接屏蔽老婆的朋友圈。无聊,妇人之见,吃饱了撑的,是嫌这个月的家用不够吗?她猜他们夫妻间的对话,已经到了这样发不出多余的火气的地步。

张倩予打算哪天找燕秋聊聊,心里有火为什么不发出来呢?那个在大学校园里因为撞见男友和别的女生多聊了两句就冲过去兴师问罪的女孩早就不见了,她是从哪天开始消失的呢?是因为目睹了太多的欺骗和背叛,还是看清了夫妻间合伙人的本质?她做了一辈子妇女工作的母亲会劝她家和万事兴吗?还是她吃斋念佛的婆婆现身说法,告诉她有容乃大?张倩予还记得燕秋在学校的路灯下拉着她激动地说“我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样子,那时燕秋刚刚和男友分手,一口一个“渣男”,空中的雪花簌簌而下,已经在路边哆哆嗦嗦陪站了一个小时的张倩予劝燕秋回宿舍吧,燕秋说不,等我骂痛快了再回去。燕秋的头顶热气腾腾,雪花飘到她头上就被融化了。张倩予吃惊地望着燕秋,隐隐为她将来的另一半感到担忧。她可真是杞人忧天哪,现在再看看燕秋,她想煽起她的火气都不可能了呢。

倒是燕秋点她的穴,不要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好不好,是女神又怎么样?维纳斯还生了丘比特呢。如此,张倩予哭笑不得地承认,她是该冷冻个卵子了。

十一

到A城出差完全是计划之外,戴副行长临时有事不能出行,张倩予只好亲自出马。戴副行长是元老,比张倩予在行里的资格还要老些。他女儿高考成绩不理想,为了复读还是勉强读个三本的事,竟然闹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原本戴副行长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结果一个电话把他薅到了省立医院的急诊室。戴副行长又把电话打给张倩予,让张倩予另行安排。张倩予能说什么呢?她孤家寡人的,拎包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她还从未来过A城,从网上浏览到的信息是,这是一个浪漫之都,四季都有好风景,一些情侣会专门到这里来旅行,单身者也会来此寻找艳遇。她在街头驻足,果然看到很多酒吧和夜店。办完正事儿,一个人徘徊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有一种卸甲的轻松。从黄昏到夜晚的这段时间是缓慢的,她在车水马龙里游走,看行人奔赴各个方向,那种与自己无关的忙碌让她感到她站在世界的外围,因为没有需要奔忙的方向而充满闲情逸致。她看到咸蛋黄一样的落日从楼宇间跌落下去,与此同时,绚丽的霞光纷披而下;街口那儿,穿着荧光马甲的老年志愿者拦住奔流的电动车,脸上表情肃穆,而交警站在河流的中央,平淡得没有表情;后来一盏盏路灯亮起来,沿街的灯牌灯箱和橱窗渐次明亮,像受到感染似的,成片地燃到天际,最终整个城市霓虹辉煌……她走进夜市,在小吃摊前解决了晚餐,时间尚早,她一家一家店铺溜达下去,对这种难得的慢生活感到不可思议。

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像当初一样,她从小县城来到省城,在陌生的地方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如果没有过去,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的母亲蒋冬梅当年也是这样,从乡下来到县城,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生活。不过蒋冬梅虽然离开了过去生活的地方,却并没有把过去生活的印记从身上抹去。张倩予从中得到教训,于是彻底抹除掉旧日的痕迹。现在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完整的尊严、相应的地位、独立生长的空间,以及与日俱增的孤独。

她倒并不讨厌这份孤独,也许是习惯了,如同影子附着在物体左右,孤独就是跟随她行走的影子。现在,一人,一影,行走在月光下,如水的月光洗白了都市喧腾的欲望。她不知何時离开城市的主干道,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里清幽深邃,路灯昏黄,窄窄的一条小径,蜿蜒地伸向城市的静谧处,不知巷深几许。更妙的是,夹道的两面山墙被旧时光剥脱出斑驳的形貌来,葳蕤地爬满了俏丽的金银花和茑萝松,一阵风来,花叶娉婷,让人顿生恍然之感。

越向深处走,记忆的突触便越发灵敏起来,隐隐地,那久远的声、色、触、香、味都扑到面前来,树影摇曳的风情、痱子粉和花露水的气息、夏夜里追逐梦境的虫鸣蛙噪,还有南风、深蓝的夜空和絮状的云朵,以及宝石般缀满穹窿的星子……是谁在耳语,似有故人来,那是一种回到原点的喜悦,蒙在纱帘后无法言说,明明是,轻轻撩开它,一切都看得清楚通透了,偏偏那只手狡黠地藏在身后,张倩予只好自己抬腕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楚——“原来你也在这里吧”。想不到小巷深处竟藏了一个酒吧,名字很特别,读起来像句歌词。闪烁的霓虹把她的脸照成五光十色的了,好像有一百种表情在她的脸上流动。

张倩予决定进去喝一杯,也许会有一场艳遇。她摇头笑笑,洁白的牙齿在幽异的荧光下呈现出贝母的光泽。很多年后她也许会回忆记起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脸上挂着圣母般的微笑,于无声处温柔地抚触人世的过往。但在此之前,她只是像任何一个百无聊赖的过客一样,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用恰到好处的醉意消磨掉一晚上的时光。时间又哪里经得起消磨呢?无论是快乐的、悲伤的,还是无聊的、充实的,总是在因缘和合的萍聚中一晃即逝。

第二天飞机离开A城上空时,张倩予没有丝毫留恋。本来就没什么好留恋的,她来A城只是工作而已,工作结束后,她和它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昨晚她在“原来你也在这里吧”喝了一杯又一杯莫吉托,喝到后来,面前的空杯已经数不清了,对面猜拳的男生说她发出魔性的笑声,艳惊四座。这就是她留在这座城市的记忆。如果记忆是包袱的话(它当然是包袱),她可不愿带着它上路。

刚下飞机燕秋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哭着闹着说要离婚。张倩予有点莫名其妙,这不像中年燕秋的作风。电话那头的燕秋似乎回到了大学时候的状态,面对感情问题歇斯底里不依不饶。她要张倩予立刻马上现在就去她家,一刻也不能耽误。张倩予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燕秋家的别墅的,差点把行李落在出租车上。

燕秋披头散发地坐在自家堂皇的客厅里,整个身体陷进意大利真皮沙发,脚下胡乱扔了一堆面目可疑的纸巾,它们皱巴巴地团起来,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愤怒地痉挛着。张倩予走过去,轻轻揽住燕秋,燕秋立刻像是被触碰的水球,迸溢出充沛的液体。

“太欺负人了……”燕秋伏在张倩予的肩上,号啕大哭,“我忍了这么多年,就得到这样的结果……”

为免除不必要的尴尬,刚才为张倩予开门的保姆早躲到一边去了。她把张倩予迎进来的时候,不乏同情地说:“太太够可怜的,遇上这样的事,娘家也没有可商量的人。”

燕秋和张倩予一样,也是家里的独女。她们这一代,大多是这样的家庭结构,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孤孤单单地长大。燕秋结婚后没几年,她父亲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前年燕秋母亲中风,娘家的情形更是局促,虽说请了保姆,但日常的窘迫可想而知。若不是燕秋嫁得好,光是伺候两位患病的老人就够受的。

张倩予叹口气,拍拍燕秋的背脊:“我的性子你知道的,人家说劝和不劝离,我不劝你。”张倩予的目光落在一地零乱的纸巾上,好像要从那堆零乱里替燕秋理出头绪,“日子是你自己的,你过得开心就好。不要委屈自己,想哭就哭。”燕秋的哭声更大了。

保姆过来,赔着小心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听不得吵闹,请太太和太太的朋友去外面说话,怕是更好些。”燕秋抬起红肿的眼皮,几乎是嘶吼道:“这是赶我走么?我现在还是这房子的女主人,轮不到谁来向我下逐客令。你去和老太太说,她在佛堂里好好诵经念佛就是了,管什么闲事呢?她不是说外面那些都是闲事,不用她来管的,所以知道也装作不知道!”

保姆唯唯诺诺地应了:“我只是传话,老太太说太太和朋友说话声音太大,让她心里不能平静。”“谁又能平静得下来?”燕秋越发拔高了声调,“一家子就瞒着我一个,孩子都养到六岁了,现在拉到我面前来要认祖归宗,这是打脸扒皮的节奏么?还是当我是牌位?你们陈家不要欺人太甚!”

保姆低头退下去,想来也不用回老太太的话了,因为燕秋的声音极富穿透力。

张倩予明白燕秋的處境,是不得不争的时候了。陈老太太肯定是劝过媳妇的,我们陈家到底人丁单薄,他就算有错,也错得情有可原。这就是陈家的逻辑,儿子在外面养小公馆,也不过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况且还添了丁,真是意外之喜。孩子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和大孙子一样,他们陈家的孩子,总要上最好的学校。陈家对面就是老牌名校师范附小,实在是方便。在陈老太太看来,大孙子升中学寄宿以后,家里就开始冷清,现在总算又有了活气,只要燕秋大度些,日子可是美得慌哩。燕秋不可能不大度,她父母病成那样,不都是陈家在接济?她一个攀附在男人身上的全职太太,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里里外外的花销用度,哪一样不是男人给的,有什么资格闹呢?陈老太太素口佛心,可全是为了燕秋一家好。谁想到燕秋不管不顾地跳起来,我要告你儿子重婚罪!手里拨着檀木佛珠的陈老太太愣了一下,道一声阿弥陀佛,闭上昏花老眼。她不是来和燕秋吵架的,她儿子也不屑吵这么一架,这女人怎么不识好歹。

到现在为止,燕秋的老公还没有出现过。燕秋的哭闹都如打在一团棉花上,完全不着力。张倩予心想这真是个狡猾而冷酷的男人,他不念旧情,把妻子当成了商业对手,现在恐怕在忙着转移财产了,不对,他既然这样有恃无恐,怕是早就谋划好了一盘大棋。下一轮谈判,他多半会派出职业律师,他甚至连同自己的发妻真诚地谈一次的心情都没有。“我们也赶快找律师吧。”张倩予提醒仍旧缩在沙发里抽泣的燕秋。这六神无主的妇人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与朋友圈里晒出的美颜判若两人。

张倩予陪燕秋回了趟娘家。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燕秋母亲,顶着一丛稀疏的白发,胡乱套件棉毛衫,下身只搭条毛毯,全没了当年的干净利落劲儿,张倩予心里生出很多感慨。她弯下腰问燕秋母亲,阿姨,您还记得我吗?上大学的时候,我吃了您家好多瓶剁椒呢。燕秋母亲口齿不清地说,记得,记得,你那时瘦,现在还是瘦。燕秋嫉妒地说你看你什么都没变,我却变得面目全非。张倩予摇头笑笑,那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就老了,你是慢慢变老的。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燕秋说倦了,这样旷日持久的战争,她再也不想打下去,为儿子,也为自己。张倩予说也好,对方开出的条件能接受,就好合好散吧。燕秋搂搂张倩予,感谢她这些日子鞍前马后的陪伴,然后长长叹口气,还是你好,一个人清清静静过日子。张倩予嘿嘿笑,说前些日子你还说我挑剔,当心孤独终老。燕秋一拍脑袋,啊哟,差点忘了,这些天尽忙我的事,你的事呢?张倩予一脸茫然,我什么事?燕秋拍着张倩予的大腿说,冷冻卵子啊,好歹得有个自己的孩子,我这是经验之谈。开玩笑,张倩予直咧嘴,还当真了。

也许不该把玩笑当真。张倩予端起莫吉托,看着杯中摇晃的透明液体,心里一漾一漾的,猛然想起什么,坏了。她脸色变了变,身体僵在端杯的姿势上,思绪却开始摇晃。

一个多月前的A城,她惊喜地发现,原来你也在这里——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像老熟人那样亲切一笑。如同从来未曾错过,她和他纠缠的眼神望向纵深的过去,喝酒,猜拳,掷骰子,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她畅快地笑起来,他说你的笑声可真是魔性,她说那是她身体里的阿拉蕾在笑呀……那个夜晚可真是不同寻常,她和他一起舞蹈,旋转,奔腾,上升,冲刺,仿佛回到过去,回到原点,回到蒋冬梅的子宫里。天亮之后他们各奔东西,她才发现,她可能认错人了,他只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如此而已。她没想过会有后来。后来太忙了,忙得都忘了——居然两个月没有来例假。要不是今天燕秋又说起那个话题,她几乎把自己是个女人这件事都忘了。她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这是个玩笑吗?

半晌,张倩予撂下一脸疑惑的燕秋,踟蹰地走进厨房。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肚腹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又缓缓落下,最后,以极优雅的动作把杯中酒倒进了下水道。

燕秋惊讶地看见她举起空杯,在发酵的空气中和自己干了一杯。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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