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民间文学的烟火气
——从谣谚和传说管窥南京的市民生活
2023-03-31陶思炎
◎陶思炎
(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08)
民间文学属于人民,而都市的民间文学作为市民的集体创作,是市井生活的自然呈现和市民审美情感的集中表达,它往往经过好几代人的传承,而成为城市精神的象征和城市文化历史的记录。南京是我国的历史文化名城,其两千多年的建城史以及辉煌的都城史为后世留下了无数的文学经典,可以说,南京文学的成就中就包括着民间文学的精华。南京民间文学涉及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笑话以及评话、白局、唱春等讲唱文学的门类,它历史悠久,题材广泛,且与市民的风俗生活息息相关。
一、南京民间文学是观察市民生活的有效窗口
六朝时期的“吴声歌曲”,以建康为中心,以民歌为基础,以都市生活和市民情感为背景,“以情造文”为追求,不仅成为现存吴歌的源头,而且也直接影响了南京后世民歌的风格。例如,南朝的春禊诗,不论是“园林多趣赏,祓禊乐还寻”(陈后主《祓禊泛舟春日玄囿各赋七韵诗》),还是“廊庙多豪俊,都邑有艳姿”(潘尼《三月三日洛水作诗》),都表现了当时都邑的“男唱女和”的风俗与趣味。这一因素在江南吴歌及南京郊区的民歌中长期承传,并由都市而波及乡村,成为地域的特征。在南京高淳区流传的《织绫罗》《十把扇子》等情歌就采用了“男唱女和”的方式来寄托情感。
民间文学在其他领域也留有市井生活的印记。明清时期,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大量人口涌入南京,南京的市井文化得以迅速发展,使南京的民间文学主体市民阶级有了展现自己生活、情感和审美的可能,这一趋势直到民国时期仍在继续。例如,用南京方言讲传的南京白话,在《解学士》《满汉斗(刘镛斗和珅)》《月明康熙看戏》《纪晓岚》《袁世凯当皇帝》等段子中使用大量土语方言,深得市民们的喜爱。[1]293再如,由南京丝织业(云锦、宁缎等)机工所创造和自娱自乐的说唱艺术“白局”,就从江南小调和明清俗曲演化而来。南京的丝织业历史悠久、产业庞大,六朝时就设有“锦署”“织室”,元代有东、西“织染局”,明代时设有“神帛堂”“供应机房”,清代则有“江宁织造府”等管理与生产机构。在清代康乾鼎盛时期,南京有织机3万多台,直接从业的机工达10余万人,而靠织业为生的市民总数达20余万人。[1]298这些机工们集中在南京城南的门东、门西一带,成为南京市民的中坚。他们之中有不少爱唱小曲的“玩友”,他们在工余时聚集起来,用南京方言说唱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言辞往往诙谐幽默。其曲目有《八仙上寿》《英台思兄》《南京十杯酒》《倒文德桥》《刘驼子私访》等历史与时事故事,也有《机工苦》这类揭露与批判的作品。它以夸张、讽刺的笔触写出了机工们对老板活计繁重、伙食又差的愤怒与反抗。其中有段台词说:
初二、十六当吃肉,他肉片枵得如纸薄,突然一阵风,吹到北极阁,我靸着烂鞋头,追也追不着。凭空踩到了茅草桩,戳破了我的脚,我踉而跄地跑回来,连汤都没喝着。气的我踢翻了他家的马桶,又砸了他家的锅,叫他上不得吃,下不得屙![2]223
从上述文学语言可见,作品充满了市井下层文化的风俗气息。此外,南京的建城传说、帝王与文人故事、市井街巷的传说、游戏与游艺的来由、风俗习惯的形成等民间叙事性描述和口语化韵文式的表达,都可成为观察市民生活及市井文化的窗口。这正显示出南京民间文学的特殊文化功能和历史价值。
二、南京民间谣谚中的市民生活
歌谣与谚语是民间口头文学中最常见的体裁,它往往以韵文的形式,用简洁而通俗的语言,概括出民间对生活的认知和感悟,涉及民间信仰、儿童游戏、岁时节令、生活风俗等方面。南京的民间谣谚积淀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反映着市民的生活百态,再现着市井风俗的图景。
在南京的谣谚中有“清明不戴柳,死了变黄狗”之说,这是对清明不扫祖墓、不戴柳叶的不孝之徒的诅咒,以及对广大市民的训诫。按南京风俗,清明时节家家上坟祭祖,在坟头插上柳枝,返回城内时人人头戴柳花(柳叶所编成),门户亦插柳枝。此类民间信仰的功能隐义要从杨柳这一节物去揭解。杨柳早生早发、易插易活的特性,让市民们联想到它作为转世复活的象征,且“柳”的谐音为“留”,表达了人们对亡亲的留念及愿其托物转世的期盼。所以,不戴柳之徒就被视作对逝去的亲人了无感情。这则谣谚随民俗而传承,成为探悉南京人岁时信仰生活的谜底。
市井的儿童游戏也作为民俗现象以谣谚的方式传承,例如秣陵童谣说“杨柳儿青,放风筝;杨柳儿黄,击棒壤”,就留下了“放风筝”和“击棒壤”分别为春天和秋季南京儿童的游乐活动的信息。其中,“击棒壤”这一在汉代就已普及的儿童游戏一直在南京市井内流传,直到20世纪50年代仍见传承,笔者小时候就同邻居的小伙伴们经常在街巷的空地上玩耍过这一寓意深厚的古代游戏。“击棒壤”又称“击壤”“打柭柭”“抛堶”,近代南京人则俗称作“打梭”。它本为古代秋成报社的“野老之戏”,后成了儿童们的游戏活动。击壤之“壤”由木板或木棍制作,一短一长两根,古代的“壤子”较宽,呈鞋底状,明清时期渐变为棒状的木棍。关于“壤”的形制与魏晋时的玩法,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七五五引三国魏邯郸淳《艺经》载:
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尺四,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于地,遥以三四十步,以手中壤击之,中者为上。
在南京,这一游戏以“天梭”“地梭”“天地梭”等打击方式进行,并在击打时口数“斗一”“斗二”“斗三”……击中一下为“斗一”,按单进位丈量记分;击中两下为“斗二”,按5进位记分;“斗三”则按10进位记分,以表达万担归仓的谢土报社的喜悦。[2]163-166秣陵的“杨柳儿青,放风筝;杨柳儿黄,击棒壤”这一民谣,记录了本与农事相关的俗信活动,在都市里转易为市井儿童秋季游戏的有趣现象。与我国北方都市的“打柭柭”在“杨柳发芽儿”的早春相比,南京的秋季“打梭”更符合这一文化遗产的本义。[3]
歌谣既是民间文学的资料,也是当地风俗的实录,由梁汉成演唱、董志涌采录的歌谣《南京风俗景》,就生动而形象地描绘出清末南京的市井生活场景和风俗传统:
冬去春来百花开,一年之计在于春。
大年初一头一天,上席桌上供的是天竺和腊梅。
大厅上面点着元宝荷花灯,有钱人出门去拜年。
头戴缎子红顶小白帽,骑马坐轿有人跟随。
咱们穷人也把年来拜,“恭喜发财”讨吉利,只求平安过一年。
正月初八日,评事街有个虾灯会,
有一班的年轻人,打的锣鼓家伙—是七字长锤。
正月十五是灯节,上灯元宵落灯面。
正月十六玩城头,一年只得这一回。
北京来的钦差张之洞,一门头心思搞洋务,
大街小巷的马路上,东洋车子来回追。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门口接女儿。
三月里是清明,家家门头插杨柳,
拿着饭食和元宝,南门城外祭坟头。
雨花台有个风筝会,蜈蚣风筝几丈长,
小风筝上天带响头。
满山窟窿去找雨花石,石头棺材装的是马回回。
三月二十八,双桥门有个东岳会,龙舟凤辇奏仙乐,
卖甘蔗荸荠谁都会,东关头的花子手上玩着蛇。
四月初八,汉西门外放生会,有一班的斋公太太,
手拿佛珠,拎着鲫鱼,念的是观音老母大慈悲。
……
五月初五端午节,金河老龙犯下罪,
家家户户挂钟馗,门头上菖蒲像宝剑。
六月初六荷花会,秦淮河花船排长队,
荷花灯儿水上漂,南曲北妓声声泪,
夫子庙里人挤人,六朝遗风人心碎。
七月初七是乞巧,砖头回家变元宝,
牛郎织女桥头会,取水投针成女娇。
七月十五盂兰会,目连救母度孤鬼。
马路上,打的打来吹的吹,
数莲花的朋友,伸着颈子叫的像乌龟。
八月十五中秋节,唐明皇月宫犯了罪,
天宝之乱离京城,马嵬坡杀了娘娘杨贵妃。
九月初九是重阳,北极阁上菊花黄,
人人登高把远望,菊花美酒入梦乡。
十月里面十月朝,家家户户把纸钱烧。
冬月十五月儿圆,文德桥去看半边月,
左一半来右一半,过了子时三刻就看不见。
腊月初八吃腊八粥,“二十一”一过快过年,
“二十三四”来送灶,我送灶爷上西天。
玉皇来问凡间事,世间百姓真可怜,
身靠灰堆头顶着瓢,穷人太多怎过年?
二十五,二十六,掸尘扫地磨豆腐。
三十晚上鞭炮响,家家户户贴红钱,
大门外贴下门神对,黑脸是尉迟恭,
黄脸的叫秦琼,把门将军就是这二位。
除夕晚上过新年,家家户户要团圆,
全家上下来守岁,子子孙孙辞旧年。
爷爷奶奶心头乐,掏了一大把压岁钱。
冬去春来又复始,万象更新又一年.
我唱“南京风俗景”,到此就要收住弦。[4]
这首歌谣包含着丰富的民俗事象,用俗语白话形象地绘就出南京的市井风俗长卷。它以岁时节令为线索,概括了清末时期的南京下层市民的风俗生活图景,生动而真切。其中,涉及春节风俗的有灯彩、灯市、灯会、供花果、掸尘、送灶、拜年、守岁、红钱、门神、爆竹、压岁钱、磨豆腐等;涉及游乐活动的有玩城头、风筝会、玩蛇、秦淮花船、数莲花落、找雨花石、逛夫子庙、投针乞巧、重阳登高、文德桥看半边月等;涉及民间信仰的有东岳会、放生会、挂钟馗、挂蒲剑、插杨柳、放河灯、盂兰盆会、烧纸钱、祭坟头、结人缘等;涉及民俗食品的有元宵、面条、盖碗茶、菊花酒、腊八粥等。就歌谣所述的主体(下层人员)而论,有“只求平安过一年”的“咱们穷人”“卖甘蔗荸荠”的、玩着蛇的“东关头的花子”、“伸着颈子叫的像乌龟”的数莲花落的、秦淮花船上“声声泪”的“南曲北妓”等,较典型地再现了旧时的社会场景和市井生活。
此外,像《南京十大怪》一类的歌谣,从某些生活细节入手,以捕捉南京的市井风俗:
早餐烫饭搭小菜,夏夜乘凉睡门外。
满街靸板跑得快,穿着裤头扎皮带。
家家春夏吃野菜,“四件”比肉卖得快。
城墙走向无规则,抬着菩萨游大街。
弹子洋画娃儿爱,下昼菱藕串巷卖。[2]7-8
以上“十怪”涉及饮食、起居、穿着、城建、信仰、游戏等方面,虽说片断细碎,视角微观,但也构成对南京市井风俗的特殊观察。其中,南京人所说的“小菜”,指萝卜鲞、胡萝卜枝、大头菜一类的风干与腌制的酱菜;“烫饭”,指用隔日米饭下锅加水煮开的不黏稠的稀饭;“四件”又称“鸭四件”,指一只鸭子有翅膀和脚爪共4件;抬菩萨游街,指旧时在市内进行的有关菩萨出巡的庙会活动,如东岳庙会、城隍庙会等;“弹子”即小玻璃球;“洋画”指一两寸见方的印制的画片,曾是南京儿童游戏用的玩具;“下昼”,即“吃下昼”,则指午后三四点以后,市民习惯性地吃点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吃,主要有老菱、熟藕、热孛娄(玉米)、炒元宵、糖粥藕、煮山芋、糖芋苗之类。这些“怪”的归纳,作为民间口头文学绘就了南京的市井风俗图画,从一个个细微处片断地勾勒了南京人和南京民俗的旧时风貌。
三、南京民间传说中的城市文化遗存
民间传说作为口头的叙事文学作品,它总是与一定的真实人物、风物、地点、历史事件等相联系,运用夸张、比附、联想等手法,改变其本来的故事逻辑,使其更加引人入胜。传说的类型包括人物传说、地名传说、史事传说、器物传说、风俗传说,等等。其中,南京的人物传说、地名传说等最直接反映出南京的市井生活。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传说,就与南京的风俗传统的形成有着密切的联系。传说,朱元璋倡导新年贴春联,并成为南京“万年红”之制的由来。据陈云瞻《簪云楼杂记》载:明太祖建都金陵后,于除夕前忽传圣旨“公卿庶士之家,门上须加春联一副。”然后他微行出观,以为笑乐。偶见唯独一家没有加贴,询问后得知系杀猪的,还没请人代笔。于是朱皇帝为他写下了“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的联句。朱元璋不仅倡导贴春联,而且亲写春联以赏赐下属,据周吉甫《金陵琐事》载:“太祖赐驸马梅殷春联云‘人家尘俗不到处,阁下恩荣第一家。’赐中山王二联云‘始余起兵,于海上先崇捧日之举,逮兹定鼎,于江南遂作擎天之柱。’又云‘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5]
朱元璋还与南京的城墙修筑的传说相关。其中聚宝门,即南门(今为中华门),最为雄健、高大,传说在这里筑城时总是塌方,填土不止,于是朱元璋想到了江南财主沈万三,他有聚宝盆,财宝放入其中就取之不尽。乃命其交出聚宝盆,埋于城下,于是填土就无穷无尽,建成了这世界上最大的城墙。南京儿童游戏“官兵捉强盗”中有童谣念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抄一抄!”可见南京城墙的传说也联系着市井的生活。城下埋宝的做法本是建筑活动中的献祭信仰,在远古时期它是杀生血祭的残酷陋俗,这在南京城墙修筑中也留下了传说。
南京前湖边的城墙也因土质松软,屡建屡陷,其下软泥取之不尽,而填土又无法堵住。这时,兵士们在附近乡村中发现一个农夫,他名叫“田德满”,其谐音为“填得满”,于是被捉住并填到城下,城墙便建成,至今屹立不倒。这则传说透露出古代在大型建筑动工时的血祭仪式,其作为民间文学数百年来口耳相传,说明南京城墙作为文化遗产的修筑不易,以及传说对已消逝的野蛮风俗的记忆。
至于史事传说,也因与民间风俗相联相通,而得以持久地传承,有的能成为历史典故和成语。例如,发生在南京的“破镜重圆”传说,它说的是隋灭陈的故事:陈后主的妹妹乐昌公主,才貌双全,嫁给了太子舍人徐德言为妻,两人居住在陈朝都城建康,也就是南京。隋朝统一天下的时候,徐德言见隋军压境,而陈国腐败,灭亡已指日可待,便与妻子说,以她的才貌亡国后必落入豪强之家,到那时倘若姻缘未绝,如何相见?夫妻商定,打破一面铜镜,各执一半,作为他日重逢的凭信。并约定,若国亡人散,以后在正月望日(元宵节)以卖镜的方式相互寻访。不久,陈为隋灭,乐昌公主落入越国公杨素之家。由于她才貌绝世,杨素十分宠爱,而徐德言却颠沛流离,千里寻妻,终到隋朝都城大兴。乐昌公主也亦思念其夫,正月望日派人以卖镜为名到灯市寻夫,终为徐德言发现,引到居处,两半相合。徐德言感慨不已,当即挥毫写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乐昌公主见诗,多日涕泣不食。杨素怪而问之,终为他们坚贞不渝的爱情所打动,于是便招来徐德言,让他们夫妻团圆。这则“破镜重圆”的传说,与元夕都市男女可混杂一起观灯的习俗相关,唯有这一天男女间得以近距离接触,同时它也渲染了月圆(镜圆)兆人圆的“团圆”吉祥的主题。
南京的地名传说与市民生活更为紧密,处处散发着市井的烟火气息。诸如:牛市、木料市、网巾市、弓箭坊、锦绣坊、铜作坊、颜料坊、剪子巷、针巷、扫帚巷、箍桶巷、羊皮巷、饮马巷、六角井、金沙井、火瓦巷、晒布场、破布营、龙王庙、二郎庙等,涉及市民生活的各个方面,合成了南京的市井图画。
南京的民间文学作为南京市民的集体创作,与南京的历史文化、自然环境、市井生活、传统风俗联结在一起,成为充满了烟火气的文化遗产和动态展示着南京人性格特征的特殊作品,具有认知南京文化的史料价值,及揭示南京市井生活、把握和利用这一文化资源的实际意义。从民间谣谚和口头传说的几个典型案例的举释,我们不难看到,民间文学作品对都市文化传承的深远影响,及其审美精神的持久作用。作为民俗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民间文学始终以民俗生活为依归,表现其主体的喜怒哀乐,并对生活做出评判和抉择。对城市的民间文学来说,市民生活及市井风俗是它们表现的主题,其中是否有烟火气是它们存废的生命。南京的民间文学正是有着浓郁的烟火气,才成为窥探南京市民生活与精神追求的可靠窗口,并成为展示南京市井风俗与文化传统的鲜活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