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概略描述的信念陈述
2023-03-31刘小涛
刘小涛
信念、欲望之类心智概念的理论地位引起许多争议。主流的实在论理论(表征主义和倾向论)面临一些颇难解释的问题。(1)Eric Schwitzgebel,“Belief”,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21 Edition),ed. by Edward N. Zalta ,URL=
一、描述主义论题
在哲学文献里,常常可以看到“概括且简略的描述”“简练、经济的表达”这样的说法,这些短语的意思是说,某个语词或语句的功能就是服务于简略描述或经济表达的目的。“概略描述”的日常例子是某些小说的标题。比如,《儒林外史》描述一群儒生不会载入正史的生活故事,“儒林外史”这一标题是对小说内容的凝练概括;“汤姆·索亚历险记”的书名是对汤姆·索亚一系列历险故事的凝练概括。另一个日常例子是简笔画或者漫画,比如埃·奥·卜劳恩的《父与子》。当画家用一个黑色的圆圈来表示一个足球,或者寥寥两笔画出草丛的时候,画里的线条是生活中某处场景的概括简略的描绘。说它有“概括”的特点,是因为漫画里的草丛其实可以视为许多类似草丛的描绘;说它是简略的描绘,是因为漫画中的形象会忽略真实草丛的许多特点,比如草叶的数量、颜色,草丛底下的泥土等。
在讨论科学理论的认知地位时,欧内斯特·内格尔勾勒了一种介于实在论和反实在论之间的中间道路,他称之为描述主义(内格尔并不赞成这种主张)。对这种观点,内格尔做了如下概述:
根据这种观点,一个理论是对可观察的事件和性质之间的依赖关系的概括但简略的表达。尽管从其表面价值来看,一个理论的断言不能恰当地刻画为真或者假,不过,在它们可以翻译为可观察事物的陈述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用真或假来刻画它们。因此,这种见解的倡导者常常主张,在一个理论(比如一个原子理论)能被说成是真的意义上,像“原子”这样的理论词项不过是许多可观察事件和特性构成的复合物的简略记号,并不指称某种观察上不可接近的物理实在。(3)Ernest Nagel,The Structure of Science:Problems in the Logic of Scientific Explanation,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World,INC,1961,p. 118.
这里,我用“概略描述”来标记一种理解信念报道陈述的描述主义论题,它在几个重要方面区别于内格尔勾勒的描述主义立场,不过仍秉承了描述主义的基本精神。与内格尔的判断不太一样,我以为(或者说将论证)在“信念”这个议题上,描述主义论题不仅可以获得论证的支持,还有些解释力上的长处。迄今,还没有足够坚实的经验基础,可以帮助我们进入真实的信念状态的生理细节。在一些哪怕并不坚持信念整体论的认识论学者那里,信念状态的复杂性也会被类比为只有一角露出海面的冰山。(4)Ernest Sosa,“The Raft and the Pyramid”,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Vol. 5,1980,pp. 3-25;Reprinted in Epistemology:An Anthology,ed. by Ernest Sosa &Jaegwon Kim,Malden,MA:Blackwell Publishing Ltd,pp. 134 -153.这里,借鉴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关于“语义上升”的建议,在笼统地承诺“信念是一种复杂的心智状态”的基础上,我们先讨论“信念”这个民间心理学语词和信念报道语句起作用的方式。
一般来说,当某人陈述一个信念报道语句的时候(“X相信P”),他总是基于关于X的一些事实而作出推理,从而提出一个关于X的心智状态的假设。比如,人们从张三带着伞出门,推论张三相信天会下雨;从李四提出离婚诉求,推论李四相信丈夫不再爱她。我想发展的描述主义论题主张:信念状态是一种包含许多因素的复杂心智状态;一个形如“X相信P”的信念报道语句乃是一个简略表达,是对由X的认知机制(cognitive faculties)、认知能力(cognitive competence)、既有知识等认知因素,甚至某些非认知因素等所构成的复合物的一个概略描述。简言之,信念是一种复合心智状态;一个信念报道语句,是对这种复合心智状态,以及产生这一心智状态的复杂因素的概括和简略的描述。
许多信念报道语句都是我们所讲的概略描述。不妨考虑两个实例。
(1)张三相信地球是圆的。
(2)李四相信妻子很爱他。
关于地球的表面形状,张三有许多局部的直接经验,如广阔的平原、雄峙的山脉、一望无垠的大海、高楼林立的城市。从这些直接的经验流里,张三很难形成“地球是圆的”这个判断。可以说,因为视域的限制,我们几乎绝无可能获得“地球是圆形”的直接视觉经验。然而,作为现代生活的一个常识,通常可以安全地把这个信念归属给所有认知能力正常、接受过一定程度教育的现代人,不管他现在是否正在考虑地球形状的问题。在哲学课堂里,有时候也能遇到反例。我的几个学生就曾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说“地球不是圆的,它是椭圆的,或者说它只是近似圆形”。他们的反驳有道理吗?未必。难道断言“地球是圆的”的人不知道“地球表面地形复杂”“地球只是近似圆形”吗?
事实上,正如信念整体论者所指出的那样,人们不可能以原子论的方式持有一个信念(即有且只有一个信念),“拥有一个信念,就要求拥有许多信念。拥有信念,又要求拥有其他的基础态度,比如意图、欲望,以及(如果我是对的话)口舌的其它馈赠”(5)Donald Davidson,“Rational animal”,Dialectica,Vol. 36,1982,p. 318.。“相信地球是圆的”这个认知状态总是涉及许多相关的认知细节,比如个体的认知历史、个体关于地球的视觉经验、和地球形状相关的其它知识或信念。要相信“地球是圆的”,必然还需要“相信球是圆的”“相信地球并不是完美的球形”“相信‘地球’指‘脚下这片土地所属的物体’”“相信地球是比篮球大得多的球体”“相信地球并不像地球仪的表面一般平坦”“相信自己在电视上看过的蓝色星球就是地球”,等等。(6)关于信念整体论的讨论,参见[美]杰瑞·福多、欧尼·勒炮:《整体论:一本购物指南》,刘小涛、何朝安等译,哈尔滨:东北林业大学出版社,2017年。
事实上,人们常常忘记,要相信地球是圆的,人们的认知机制还需要付出许多努力。比如,要克服视知觉的自然倾向。对大数人来说,视觉经验并没有提供证据表明地球是圆的,相反,它告诉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如此凸凹不平。又如,要确认信息来源的权威性和可靠性,包括父母、老师的教导或者电视节目的讲解。有可能还需要学会怎样判断一个巨大的物体的形状,学会在一定抽象程度上用地球仪或某个圆形物体来类比地球的形状。
按照我的意见,说张三相信地球是圆的,就是对张三的复杂心智状态的一个简略描述。它相当于说,张三正常工作的认知机制(如视知觉)、良好的认知能力(如用地球仪类比地球形状的能力)、接受过的社会教育(地理教育和语言教育等)、既有的背景信念等,使得他的心智状态已经接受或者会接受“地球是圆的”这一陈述。“张三相信地球是圆的”是对张三的部分复杂心智生活的概略描述,正如小说的标题是对小说内容的概略描述,或者某幅漫画作品是对生活场景的概略描述。
同样,李四需要克服一些服务于个体利益的自然倾向(如与他人保持距离以避免伤害),也要忽略许多来自日常生活的反面证据(如妻子的白眼),才能真正确信妻子和自己之间有牢固的可以称之为“爱情”的情感纽带,因而“相信妻子很爱他”。“相信妻子爱他”只是李四复杂心智状态的一个概略描述,这个复杂的心智状态包括李四和妻子共同生活的日常经验、既有的零碎记忆,对妻子感情状态的认知以及对和“爱情”相关的行为表现的了解。
“相信地球是圆的”和“相信妻子很爱他”是我们随意举的实例,前者关涉外部世界,后者关涉他人心智状态。从逻辑上讲,仅凭全称概括规则就可以推断,如果它们确实是对复杂心智状态的概略描述,那么这个判断一般性地适用于这两类信念;就好比说,如果任意一只天鹅都有翅膀,那么所有的天鹅都有翅膀。更进一步的问题在于,是不是可以将判断作进一步的概括,以覆盖所有的信念实例?有理由认为回答是肯定的。尽管不可能穷尽地考察信念的所有实例,但有进一步的理由支持我们在这个议题上运用科学归纳法,因而审慎但坚定地从有限观察走向普遍概括(或假设)。
二、从实例走向普遍概括
从有限的实例推论它们的某些特征有一般性,你可能对这个论证方式不满意;你可能还要求一个对信念的运作机制的说明,从而对“信念作为概略描述”的原因和机制有更深入的了解。遗憾的是,因为信念生理学的研究进展有限,这个愿望还无从满足。或许,从动物行为学家的动物行为观察和动机分析可以得到少许慰藉。
对动物的行为进行动机分析,不是容易的事。根据多年和动物“一起生活”的切身观察,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茨(Konrad Lorenz)在描述动物的行为冲动时,将它们类比为一个议会体制;“这个体制像是个大议会,因为它多少有点像是一个由许多彼此独立且相互作用的因素构成的系统。”(7)[奥]康拉德·洛伦茨:《论攻击》,刘小涛、何朝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63页。在这样的体制里,各种基本的本能和动机彼此独立,但都想发出自己的声音,试图“伸张正义”。按照洛伦茨的教导,正是多种行为本能和冲动的复杂的交互作用,决定动物的各种行为和行为模式;既包括那些功能一致的本能行为模式(如哺育或繁殖),也包括一些固定的运动模式(如灰雁倒立捕食的动作)。洛伦茨指出,当一种本能的发声特别强势的时候,它就取得在一定时间里支配动物行为的地位;多种相互冲突或紧张的动机容易产生某种混合的运动模式,甚或固定为一种仪式化的行为;而仅受单一本能驱动或者不受本能驱动的行为则是极其少的。(8)同上,第6章。
如果用同样的议会机制作为模型来理解人类行为,既有启发,也不免会遇到批评意见。某些典型的受本能驱动的行为,可以借助洛伦茨的分析框架来获得理解,但人类行为背后的动机要更复杂,各种动机和认知因素之间相互作用的机制也更难描述。如果仅仅是复杂程度的差异,还不构成对议会模型的反驳。一个真正有效的反驳会指出,人类的绝大多数行为并不是由本能驱动的;而且对某些目标高远且意志坚定的人来说,他的许多长期行为可能有一个统一的目的论解释(因而似乎看不到各种冲突的动机的相互作用)。
议会模型是不是可以普遍地用于分析人类行为?或者,它是不是只在有限的范围内有效?讨论这些问题会使我们离题很远。不过,我确实认为,洛伦茨描述的议会机制有助于理解信念形成的方式。看起来,前文所举关于外部世界和他心的典型信念案例,它们所涉及的复杂心智状态,特别是它们所关涉的多样因素,正是以洛伦茨所描述的“议会机制”起作用。“相信”的认知状态,总是主体以特定的认知能力为基础,经过一定程度的认知努力所形成的心智状态。特定信念的形成,既取决于正面认知因素的证据支持作用,也取决于那些冲突的、或者负面的认知因素可以在何种程度上被克服,甚至还要求某些非认知因素(如情感因素或实践考量)的参与或者被抑制。当然,这些复杂因素相互作用(包括冲突、妥协、合作)产生的复杂心智状态,并不都被我们称为信念;但重要的是,信念确乎是这样一种心智状态。
(我们猜测)可以一般地讲,“议会机制”是“形成信念”这种心智能力起作用的一般方式,而信念归属所指向的认知状态也总是关涉主体认知结构中的其它许多因素,它们彼此处在一种融贯(或/及解释)的关系中。任何“相信地球是圆的”或“相信妻子很爱自己”的人都必然有一个复杂的认知结构。要能够相信“地球是圆的”,他同时还得相信“‘地球’指脚下这个庞大的物体”“地球绕着太阳转”“地球并不是完美的球形”“地球仪是地球形状的模型”“地球对我产生引力,使得我并不会掉下去”,等等。简言之,他还必须要相信和“地球是圆的”这个命题相关的许多背景性信念,以及和这个命题处在某种推理关系中的其它许多命题。
当然,正如在事物的复杂因果链条中,我们可以在探究过程中使某个“原因”成为“突出原因”(salient cause)。出于某些认知或实践兴趣,在交流和对话过程中,信念报道者也可以忽略张三复杂心智状态中的许多因素(特别是那些被克服的因素),使得“地球是圆的”成为突出因素或者支配性因素,以承担某种解释或预测的功能。不过,这个突出因素从来不意味着一个独立的心智实体。比如,在心智中表征了特定命题(如表征主义所言),或者一个可以识别出来的独立的行为倾向(像倾向论者所主张的那样)。
普遍概括最害怕执拗经验。设若前述两类信念都具有概略描述的特征,是否存在某种尚未得到讨论的信念实例和类型,它们会成为挫败感的来源呢?除了关于外部世界的信念、关于他人心智状态的信念,根据不同的限制条件或者标准,还可以识别出其它类型的信念,比如关于自我心智状态的信念、某些高阶信念等。在一些文献里,人们还会讨论边缘性的案例,比如“中间信念”(in-between belief)和“隐信念”(alief)等。(9)参见王球:《信念、隐念与行动》,《浙江学刊》2019年第2期。按照我的判断,如果“议会机制”是形成信念状态的一般性机制,那么从文献对这些信念类型的标准刻画来看,就没有特别有力的理由认为它们会构成当前主张的反例。我们随后会阐明,描述主义的主张在解释这些信念类型的某些有趣特征上会表现出解释优点;从最佳解释推理的视角看,这些解释优点会构成一种良性循环,成为支持描述主义论题的额外理由。
三、作为一般科学哲学立场的描述主义
作为一般性的科学哲学立场,描述主义不被看好。按照欧内斯特·内格尔在《科学的结构》里表达的看法,它的一个主要困难是承诺了可翻译性论题,但这一承诺很难兑现,因而使得描述主义没有太多指望。在考虑理论的认知地位的时候,内格尔心目中的“理论”主要指物理学理论。因而,他所批评的描述主义观点相当于说,物理学理论中的理论术语(如原子、电子、磁场、电流)和包含这些术语的理论陈述,其实都是对可观察的事件和性质之间关系的概略表达;相应地,包含这些理论词项的理论陈述,其真假不能在字面上来考虑,而进一步依赖于和它们意义等价的观察陈述的真假。因此,内格尔恰当地指出,这样的描述主义观点承诺了可翻译性论题,即一个理论陈述总可以翻译为一个或多个描述可观察性质或事件的陈述。
内格尔对描述主义理论的不满,主要来源于可翻译性论题。他考虑了两种版本的翻译论题:一是“(理论陈述)可以翻译为关于对象的直接经验的连续出现或共存的陈述,而没有任何证实意义的损失”(10)Ernest Nagel,The Structure of Science:Problems in the Logic of Scientific Explanation,p. 120.,二是理论陈述应该可以(没有意义损失地)翻译为“关于常识或粗糙经验中的可观察事件、事物、性质、和关系的陈述,而没有意义的损失”(11)Ibid.,p. 121.。这两个不同的翻译论题,分别支撑了激进形式的描述主义论题和温和的描述主义科学观。在两个脚注里,内格尔指出:激进的描述主义(即现象主义)在贝克莱、休谟、密尔的哲学中有其历史根源,皮尔逊(Karl Pearson)、罗素、布里齐曼(P. W. Bridgman)、马赫(Ernst Mach)、艾耶尔(A. J. Ayer)等人都表达过类似想法;温和的描述主义,即认为一切理论陈述都可以转换成“物理事物的语言”的观点,则至少是马赫的一些评论所暗示了的论点。(12)Ibid.,pp. 120-121.
内格尔论证说,这两种版本的翻译论题都站不住脚:因为不存在一种自主的感觉材料语言(也没有建立这样一种语言的希望);而且可翻译论题还有额外的严重困难,因为理论术语并不是通过用观察语言(或感觉材料语言)作出隐定义而引入的,因而不能指望通过使用观察语言进行翻译来完全消除这些理论词项。他进一步论证说,如果抛弃了可翻译性论题的话,那么描述主义的主张就会沦落为工具主义的观点,因而不是解释理论的认知地位的有希望的进路。(13)Ibid.,pp. 122 -129.
在卡尔纳普的努力遭遇滑铁卢之后,现象主义的方案(它主张激进的描述主义论题)已经失去了生机。我们想讨论的是,温和的描述主义论题,在应用于信念这类特殊的心智议题上时是否仍然有生命力?在恩斯特·马赫的《通俗科学讲座》里,可以读到如下段落,内格尔视之为温和描述主义主张的理智源头:
科学知识的交流总是包括描述,也就是,在思想中对事实进行模仿性的再造(reproduction),它的目标是替代和节省取得新经验的麻烦。再一次地,为了节省教导和学习的劳动,人们寻求精炼、简略的描述。所有的自然律确实就是这么回事。知道了重力加速度的值,以及伽俐略的自由落体定律,我们就有了在思想中再造各种落体运动的简单且概略的指南。这种类型的公式,是全部落体运动的一个完整替代。因为这个公式的帮助,我们可以轻易获得各种落体运动的数据;仅仅只需要短时间的注意,而完全不需要什么记忆的负担。(14)Ernst Mach,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trans. by Thomas Joseph McCormack,Chicago: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1898,32012,p. 70;[奥]恩斯特·马赫:《科学与哲学讲演录》,庞晓光、李醒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5-185页。
这个段落出现的讲演,恩斯特·马赫题为《物理探究的经济本性》。在讲稿里,马赫讨论了人类知识的经济本性,包括最初的本能知识和科学知识:
人们关于自然的最初知识,是为了自身的物质福利,基于在思想中模仿和预测事实的本能习惯,通过为疲沓的经验插上思想的灵敏翅膀,自动、半意识地获得的……这些最初的知识构成今天的科学思想的坚实基础。(15)Ernst Mach,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 p.69.
实际上,在讲演里,除了讨论知识的经济性外,他还谈论了多种意义的经济性,包括思想的经济性、心智的经济性、交流的经济性、工艺品的经济性、自我保存的经济性,以及语言的经济性。关于语言的经济性,他说:“语言,在概念思想这个伴侣的帮助下,出于镶嵌画(mosaic)的计划,通过固定那些重要的东西,拒斥那些不重要的东西,给这个流变世界构建出一副严格图像,虽然以牺牲准确性和忠实性为代价,但是却节省了工具和劳动。”(16)Ernst Mach,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 p.70.这些“经济性”之间的关系如何,比如是不是某种经济性要更为基本?马赫没有特别的说明。虑及他以一种历史的眼光谈论本能知识怎样发展成为科学知识,也许可以认为,他为知识的经济性做了发生学的描述,这个描述始于对本能知识、语言(和思想)的经济性的解说,终于对科学知识(特别是数学和物理学定律)起作用的方式的说明。另一种可能的诠释思路,是把马赫的想法理解为是一个从语言(和思想)的经济性到知识的经济性的论证,但我们拿不准这个论证的确切形式是怎样的。
认为物理学理论不过是经验现象之间联系的概括、经济的表达,马赫的这一描述主义立场引起许多争议。(17)参见李醒民:《略论马赫的“思维经济”原理》,《自然辩证法研究》1988年第4期。一个有力的攻击,来自对物理学家在理论建构过程中的创造性作用的强调。用Philipp Frank的话说:“如果真要把马赫的经济原则置于知识论的中心,那么,那些伟大的创造性头脑的思想之流就会被搅乱,他们的想象力就会折翼沙场,因而,甚至科学的进步都会遭受严重的阻碍。”(18)Philipp Frank,“The Importance of Ernst Mach’s Philosophy of Science for Our Times”,Ernst Mach:Physicist and Philosopher,ed. by Robert S. Cohen &Raymond J. Seeger,Dordrecht: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70,p. 220.内格尔对可翻译论题的反驳,则构成另一个难以回应的困难。
我们无意为全域性的描述主义论题作出评估或辩护;这个主张,像马赫所构想的那样,包括人类的本能知识和科学知识,后者尤以物理学定律最为典型。不过,如果仅仅想为局域性的描述主义论题辩护,即仅仅考虑信念这类心智状态,那么描述主义面对的一般性困难或许可以避免。
承诺可翻译论题的描述主义当然很难辩护,因为信念陈述报道的对象并不是可观察的物理事件和物理性质。尽管有些信念会产生外在的可观察行为和表情,有些信念可以产生能通过内省意识到的现象特征(比如强烈的相信感),然而,信念状态不必然产生可观察的行为,或者相信的现象经验。在信念报道语句只是心智状态的概略描述的意义上,我不认为这个论题需要或可以承诺某种形式的可翻译论题,不管是翻译为某种现象语言还是物理语言;这是我们称自己的主张为“温和描述主义”的原因。
抛弃可翻译论题之后,以“议会机制”作为启发式的模型,我们的替代性建议是,信念的描述主义承诺一个可分析论题,即信念报道语句所描述的心智状态总是可以通过进一步分析,来发现它所包含或涉及的更复杂、也更简单的认知因素,甚至某些非认知因素。就像熟悉《儒林外史》的读者可以细数构成它的一个个小故事、一首首诗词、甚至语言叙述中所描述的江南风物。在一个复杂的故事里,主角对于情节发展有种主要的或支配性的地位;对于“相信地球是圆的”这样一个复杂的信念状态来说,“地球是圆的”这个命题内容是所有认知因素中主要的支配性因素,但任何一个信念报道语句,总是意味着更多可进一步分析的认知内容。
在“理论”的宽泛含义上,不仅仅只有物理学家在构建一个理论,日常的我们也总是不断基于“光线和粒子对我们感官的单纯冲击”构想着“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科学理论”(19)[美]蒯因:《蒯因著作集》第6卷,涂纪亮、陈波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66页。。许多信念状态常常是心智的创造性能力的结果,它们不完全取决于外部输入。物理学家的创造性会成为一般的描述主义理论观需要应对的困难。不过,心智的创造性却不会破坏我们所主张的描述主义论题;一个信念报道语句确实可能省略它所描述的心智状态中的创造性因素,但它并没有设置任何原则性的障碍,阻止一个精细的头脑去发现或识别它们,或者提出关于这些心智状态的假设。
有一些研究著作,将马赫论及的语言(以及思想)的经济性和知识的经济性笼统地称为马赫的经济原则。信念报道,不管是关于自己,还是关于他人或者外部世界,确实不过是我们用语言来经济地描述一个复杂的心智状态;在这一点,马赫的基本精神是对的。
四、描述主义的解释力
诚如波普尔(Karl Popper)所言,一个好的科学理论或假设就像是一道禁令,它会允许一些东西,也会禁止一些东西。(20)[英]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科学知识的增长》,傅季重、纪树立等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47页。信念报道陈述是复杂心智状态的概略描述,如果这个假设有些道理的话,它会允许什么?又会禁止什么?愚见以为,它允许表征主义和倾向论的一些核心判断,但会禁止这两种立场某些扭曲了事实的方面。甚至它还能容纳整体论的一些重要洞察,当然只就这个论题的温和形式而言。或许可以说,在能充分尊重既有竞争理论优长的意义上,描述主义论题有新综合的特点。
这个观念乐意承认“地球是圆的”这个命题在“相信地球是圆的”这个复杂心智状态中的支配性地位,认为它是众多认知因素中的突出因素。因而,它并不反对表征主义者探究“地球是圆的”这样的认知因素是如何表征在大脑里,甚至也不反对表征主义对信念某些特征的刻画,比如杰瑞·福多(Jerry Fodor)等人着意强调的系统性、组合性、生产性等。不过,它反对以一种过份理智化的方式谈论信念,即认为正常工作的信念报道语句都旨在谈论一个个真实的心智实体;它们以原子论的方式表征在大脑里,而信念报道语句的结构就是信念的真实结构。理解这两个理论之间对比的一种方式,是考虑它们对信念的个体化(individualization)的说明。按照表征主义的观点,信念根据其内容(即所信念态度所关涉的命题)得以个体化;描述主义会认为,信念的个体化至少部分地取决于它所包含的支配性认知因素(即通常的信念报道语句所包含的命题),但不认为这是故事的全部内容,因为它只是一个可进一步分析的概略表达。
一般地讲,特定的心智状态倾向于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特定行为。尽管生物机制的功能不遵循严格的决定论的定律,正常情况下,它们的运作仍遵从倾向的条件句分析所揭示的一般模式。描述主义不反对一般地讨论信念状态(作为复杂的心智状态)的倾向性,甚至我们还论证过,信念的某些规范特征奠基于信念的倾向性质,援引信念的倾向性可以为“信念瞄准真理”这一箴言提供更满意的哲学解释。(21)参见刘小涛:《信念何以瞄准真理?》,《现代哲学》2019年第6期。不过,它拒绝把所有通常理解的信念报道都确立为一个行为倾向,既因为信念和行动的联系相对松散,也因为倾向不具有信念报道语句一般的可以体现组合性的语言结构。(22)参见刘小涛:《信念的组合性和信念的形而上学》,《哲学分析》2014年第5期。
因为始终将信念理解为一种复杂的心智状态,认为一个起作用的信念状态总是涉及复杂的认知因素,描述主义也对信念整体论的基本洞察予以尊重;甚至在针对信念原子论的攻击中,描述主义可以成为整体论者的坚实同盟。然而,该怎样对描述主义论题予以限制,以避免走向极端整体论的危险,这仍然很不明朗;显然,如果要谈论某一个信念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特征,必然需要援引或参照信念所处整体的全部信念的话,那么,这些任务就绝无可能完成。
充分地对描述主义和竞争理论作出比较,不是这里能够完成的目标。一项以信念本质的解释性理论为最终目标的理论探索,一般地说,需要在描述和解释的双重意义上尊重信念的一些重要特征。就一些常常引起讨论的特征来说,比如信念状态和其它心智状态之间的区别、信念的因果力、信念的程度性等,描述主义都有足够的解释空间。以信念的程度性来说,描述主义可以坚持证据主义的核心精神,即诉诸信念状态中的认知因素之间的证据支持强度或者解释关系来刻画,因而在信念的辩护、信念的规范等议题上,充分地容纳当代证据主义的教益;(23)Richard Feldman and Earl Conee,“Evidentialism”,Philosophical Studies: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Philosophy in the Analytic Tradition,Vol. 48,No. 1,1985,pp. 15-34.并且,如果形式知识论研究关于信念度应如何遵从证据的理性限制的说明取得成功的话,我们乐见其成。
值得进一步补充的是,描述主义或许还能帮助我们理解信念的更多有趣特征,比如它看起来更契合信念的经验心理学观察。一些有实用主义特征的理论想要表明,意志(will)和实用考量可以如何影响(甚至辩护)人们的信念。(24)William James,“The Will to Believe”,The Will to Believe and Other Essays in Popular Philosophy,New York:Longmans,Green &Co.,1897,pp. 1-31.在理论选择的问题上,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雄辩地表明,理论选择“是不可能用证明来解决的”。在考察一种好的科学理论的五个关键特征之后(包括精确性、一致性、广泛性、简单性、丰产性),库恩论证说,它们不会构成理论选择的充分标准,既因为几种价值标准之间常常存在紧张或冲突,比如解释力和简单性、丰富性和范围等,也因为科学家可以对规则表中的准则作出不同解释,因而“每个人在相互竞争的理论之间进行选择,都取决于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的混合,或者说共有准则和个人准则的混合”(25)[美]托马斯·库恩:《客观性、价值判断和理论选择》,张志林主编:《当代哲学经典:科学哲学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6页。。认知辩护的实用侵入和理论选择的主观因素的混入,从描述主义的视角看来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信念本来就是涉及复杂心智因素的状态。这些问题的许多细节,有待进一步探索。不过,既能容纳主要竞争理论的重要观察,而且还具有潜在的解释优点,也许从最佳解释推理的观点看,描述主义论题就是那个具有“良性循环”特点的理论--“被解释的现象反过来又成为相信解释之正确的重要理由”(26)[英]彼得·利普顿:《最佳解释推理》,《当代哲学经典:科学哲学卷》,第145页。。
五、结 语
在信念报道总是试图描述真实的心智状态的意义上,描述主义立场是实在论的。不过,它区别于表征主义的实在论,后者认为每一个信念的(命题性)内容都以某种可以体现句法结构和语义组合性的方式表征在大脑里。描述主义也区别于工具主义,根据它们的一般观点,理论不过是组织我们的日常观察经验或科学实验经验的工具;描述主义虽然也建议我们不能从表面价值来理解信念报道陈述,但仍然乐意谈论它们的真假,而不仅仅满足于“经验恰当性”。
我们还不清楚一些生物禀赋的自然倾向,视觉、听觉等认知能力以及和记忆、语言使用、抽象推理能力相关的认知能力等,如何在复杂的相互作用下产生我们称之为“信念”的心智状态。或许信念研究的进展,需要我们从较高程度的抽象和极为简略的描述沉下身段,进入到更深层的微观结构;那些心智复杂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接近真相。不妨引用马赫的文字结束讨论:
对一群性质,在它们可能出现的地方,有关于它们的名字和思想当然总是带来方便。但是,除了作为这些现象的简明扼要的、经济的符号之外,这些名字和思想什么都不是。对那些不能唤起他们一大群组织有序的感觉印象的人而言,它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语词。对于那些化学元素还有待进一步分析的分子或原子而言,情况也如此。(27)Ernst Mach,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p. 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