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的初声及其他
——从《怀旧》到《狂人日记》
2023-03-30郭春林
李 晨 郭春林
引言:为什么是《狂人日记》?——从故事发生的空间说起
无论是从1918 年3 月,还是从更早的时间查起,鲁迅都没有在日记中透露有关《狂人日记》的任何信息,但正是随着《狂人日记》构思的展开和写作的启动,他打开了新文学运动在白话诗之外的另一扇大门。1918 年全年,鲁迅笔下可称为“新文学”的写作并不多。不多的原因,或是忙于事务,或是在酝酿、调整,或寻找称手的方法,甚至仅仅是观望,然而毕竟已结束沉默,踏入新文化阵营中来了。对这一至关重要的转变,鲁迅研究和相关的文学史研究关注的是“沉默”与“呐喊”的转换问题——鲁迅为什么“沉默”了七年后,又重新提笔?“呐喊”背后,文学写作的思想动力要如何探究?在这个问题的统摄之下,“为什么”呐喊成为聚焦点?而对呐喊之声的发出,即《狂人日记》的问世这一鲁迅给我们的既成事实,却鲜有追问。为什么长久的沉默结束之后,呐喊的第一声是《狂人日记》,又为什么选择了具有高度主观性且“语颇错杂无伦次”的日记体形式?亦即,是否这一个“鲁迅”一旦发声,写出的必然就是《狂人日记》?相对于呐喊未成时的思想逻辑,《狂人日记》作为呐喊的既成初声真的是一个无须追究的问题吗?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只追述了《呐喊》的由来,并未言及为何起手第一篇是《狂人日记》,而不是别的。相关研究的不充分固然与文献材料的匮乏不无干系,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某些“陈/成见”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们面对《狂人日记》时的态度——将它当成一个固定结果来接受。
在《鲁迅与日本人》的序言中,伊藤虎丸说:“鲁迅为什么到了这个年龄才做起小说来呢?为什么又能做出小说来呢?此后,鲁迅又接二连三地一直写小说和战斗性评论,其背后的秘密,可看做就隐藏在他37 岁时写出的这篇处女作当中。”(伊藤虎丸,“序言”15)伊藤虎丸也没有回答为什么是《狂人日记》这个问题,但他指出了一个颇有启发性的思考路径:《狂人日记》中隐含着鲁迅之为“鲁迅”的秘密,与他此后的文学和思想展开存在着非常重要的关联。如果我们将“鲁迅”看作一个动态发展的整体,那么对《狂人日记》的解读则不能直接使用让鲁迅成为“鲁迅”的那些结论作为入口,而是要回到历史的进行时态,将写作时空与故事发生的时空同时纳入视野,激活并扩充《狂人日记》自身的问题性。
一般来说,《狂人日记》是五四启蒙主义文学的发轫之作,有研究者也将其视为乡土小说的开山之作①。以“风俗画描写”和“地方色彩”等乡土小说特性,或周作人所谓“土气息泥滋味”(周作人,《地方与文艺》12)去理解《狂人日记》,并将其归入启蒙主义的乡土小说,显然不能充分揭示文本的复杂性。鲁迅所认识和再现的“乡土”,与乡土小说意义上的“乡土”,在社会思想视野和知识结构上不能简单等同。
理解《狂人日记》的乡土性需要从文本空间的设定入手。小说中的故事地点究竟是乡村还是城市,抑或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小城镇?要确证性地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我们只能循着鲁迅笔端的蛛丝马迹去进行合理的推论。其一,小序说狂人的日记中出现的人“皆村人”,“村人”虽不必实指化,但显然包含着与乡村的联系。其二,“狼子村的佃户”找大哥“来告荒”,大哥和狂人身处乡村还是城市,并不明确,但狂人的臆想中有“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这种带有距离感的表述提示了狂人不是城里人,而他所见“街上的那个女人”,“街上”又表明日常生活空间不是村庄。那么故事地点很可能落在介于城和乡之间的城镇。但我们不能用今天的“城镇”概念和经验去理解晚清民初的城镇。《风波》中就明确说:“七斤虽然住在农村,[……]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呐喊·风波》;《鲁迅全集》第一卷492)可见,在鲁迅的认识中,鲁镇就是农村,但它又并非《狂人日记》的狼子村和《社戏》中的平桥村一样的农村,而更像阿Q的未庄。从其时中国社会的空间结构来看,鲁镇这一类的城镇是介于狼子村(典型的村庄)与绍兴城(典型的城市)之间的一个地理空间,较之与城市或多或少的关联,它与乡村的关系更为实际,也更为密切。②因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断,《狂人日记》的文本空间是具有模糊的乡村性、可归入乡村世界的城镇或村镇。
当年,经过钱玄同不遗余力的劝说,鲁迅深思熟虑,作出了重新开始写作的艰难抉择,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写什么和怎么写。他后来曾经提及这个取舍过程:“我的来做小说,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的才能,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里的,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狂人日记》。”(《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四卷526)《狂人日记》发表近二十年后,鲁迅讲出了那个广为人知的主旨,“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247),又说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作品”(《集外集拾遗补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编选感想》;《鲁迅全集》第八卷427)。本文想提出的问题是:再次提笔之初,鲁迅为什么要在《狂人日记》中把所谓的启蒙主旨安置在乡村化的城镇空间,并采用了一种此后他再没使用过的叙事形式,难道仅为“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换言之,“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并非一定要使用狂人的日记这种文本形式,也并非一定要以乡村为对象,晚清的乡村、城市,都尽有家族制和礼教的存在,且鲁迅亲身经历和感受到的家族制和礼教的压迫都发生在他视为城市的故乡绍兴。那么《狂人日记》文本空间的设定是否包含某种不易觉察的企图?
若沿着这个线索向更早的时间追溯,可作为参照的文本是鲁迅写于1911 年底、发表于1913年的文言小说《怀旧》。故事的发生地被称为芜市、何墟,结合具体内容来看,这两个含有讽刺性的虚构地名理当是城市,但其切实的城市属性又仿佛是模糊的,文中的场景在追忆性的童年视角下更富于乡村意味。这里的“乡村性”是我们阅读中的“文学感受”,还是认知性的“历史印象”,抑或是其时的现实?鲁迅有意为之的模糊感同样造成了论证的困难。然而,从1911 年的《怀旧》到1918 年的《狂人日记》,姑且不论主题是否存在延续性,思考是否有推进,或延续和推进之处在哪里等,我们首先可以发现故事地点的某种倾向在变化——从模糊的城市转向了模糊的乡村。同时,《狂人日记》在象征性的四千年封建礼教“吃人”之外,还以革命者徐锡麟的被害指涉了现实性的吃人,有意味的是,同样是剖心挖肝,炒来下酒吃的惨烈死法,鲁迅将事件发生的地点从徐锡麟被害的安庆府延续到了狼子村,即从城市移到了乡村。被改写的还有加害者,不是清廷鹰爪,而是狼子村村民,即后来被指认为国民性批判对象的农民。文学当然不等同于史实,只要能够表达题旨,虚构是允许的;但即便照实写,对小说意义的实现也几无影响。我们很难将这些细节的设定看作鲁迅的随意之举,如果并非随意,那么以上改换意味着什么?应如何理解这些不易察觉的城乡位置的移动,进而剖析其与《狂人日记》所开启的后续写作之间的深层关联?在这个意义上,回到更早的《怀旧》,拉出一条更具历史现场感和社会结构性的脉络,将有助于重新解读《狂人日记》。
一、“过去时”与“现在时”:《怀旧》的社会结构图景及其文本展开
季剑青由《怀旧》的反讽叙事手法,敏锐地捕捉到其对“历史整体性的揭示和批判”,且注意到了文本的故事时间,他指出“小说中提到的事件应当发生在20 世纪初年,因此不可能是辛亥革命”。(季剑青52)这一论断修正了当年周作人的模糊叙述:《怀旧》是“以东邻的富翁为‘模特儿’,写革命的前夜的事,情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③(周作人,《关于鲁迅》265)但季文接着说,“20 世纪初年绍兴地区并没有发生什么动乱”,因而故事时间不过是似实却虚的小说笔法,“鲁迅或许正是借此突出‘历史’的某种整体性和抽象性”。(季剑青52—53)此处,鲁迅对历史的独特呈现方式确是一个颇有启发性的创见,但“20 世纪初年绍兴地区并没有发生什么动乱”则与史实有出入。
据相关研究的不完全统计,1901—1911 年,浙江共有民变226 起,绍兴府37 起,居湖州府、杭州府之后,其中1907 年、1910 年和1911 年是民变最多的三年,其原因主要集中在抗捐税、抢米和冲击晚清新政三方面。④而1910—1911 年,鲁迅正在杭州和绍兴教书,对晚清民初频繁爆发的民变,显然有所了解。
通观晚清民变,并非浙江一省或绍兴一府为多,实乃颇为普遍的社会现象。就全国的情况来看,“底层社会蕴积的矛盾和愤激力量的喷发更多集中在1906—1907 年、1909—1911 年两个时段,其中又以1910 年为最高点”。“从比例上看,捐税负担约占1/3,米的问题约占1/4,和其他原因相比,这两项构成了最主要的原因,而这两项事实上又与士绅所扮演的角色密不可分。”研究者总结道,这是“‘内忧外患’时代性危机的具象化,它从普遍性意义上揭示着社会利益的分化程度及其社会矛盾的历史走向。”被归纳为“官绅民”“绅民官”“官民绅”三种结构的民变,自新世纪“一开始就呈现出‘结构性’社会矛盾特有的复杂性和多向性”。(王先明3—6)因此,对周作人所谓“革命的前夜”,可以有更确切的理解。将清末民变视为辛亥革命的序曲亦是“结构性”社会矛盾的题中之义。所以,《怀旧》中引起恐慌的“长毛且至”绝非虚构,新老“长毛”,及“山贼”“赤巾党”,均指向反抗苛政的农民及其行动,我们亦可看到鲁迅对这一现实的敏感回应和结构性的把握方式。
《怀旧》的人物设置精确地瞄准了当时的社会结构。金耀宗,其父为太平军“治疱侑食,因获殊宠,得多金”⑤而发家,此人“拥巨资”,却“敝衣破履,日日食菜”,可见其悭吝;他与通常头脑灵光的富人大相径庭,异常蠢笨,“聪慧不如王翁,每听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更兼放纵无度,“以二十一岁无子,急蓄妾三人”,还荒唐地打着“纯孝”的幌子。金耀宗虽是身在芜市的财主,却与何墟的官员三大人交好,而三大人的“发财”同样也是托太平军的福,靠“打宝”得来。西席秃先生算是文化精英,虽未在科场博得更高的功名,但既能入室授业,又被金耀宗们尊崇,显然并非孔乙己这样的穷酸老童生,只一句“仰三大人也,甚于圣”,其对孔门学说的虚伪趋附和对权势的谄媚丑态便跃然纸上。这几个人物构成商官绅上流阶层,居统治地位。而“家之阍人王翁”、李媪,和“环而立”听王翁讲故事的人,以及看门人赵五叔、“司爨之吴妪”组成“民”的一部分,新旧长毛则组成“民”的另一部分,且新长毛乃是“难民”(正与自然灾害引发民变契合)。除了叙述者“我”,他们构成了小说几乎全部的人物,从鲁迅对人物关系和故事的编排、组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由官绅民搭建的社会结构。
有研究者借本雅明的故事理论指出,在秃先生和王翁之间,“已埋下了鲁迅此后小说与文章中不断隐现的一个对立结构的伏笔,即士大夫的‘谋略’与民间的‘智慧’之间的对立与差异,作为故事能手的王翁,显然不在鲁迅此后针对前者所进行的持续的文化批判的序列之内”。(张丽华7—8)关于“对立结构”,我们可以作进一步扩充,它不仅是士大夫与民间的对立,更是乡土中国社会在晚清民初的整体性结构的缩影,绅民只是其中的一个层面。“从1908 年《河南》杂志宣扬的《绅士为平民之公敌》到大革命时期‘有土皆豪,无绅不劣’的政治动员,就不仅仅是流布于舆论层面的时风,而是蕴含着社会结构、权力结构变动的复杂多样性的制度变迁的时代内容。”(王先明28)
发表《绅士为平民之公敌》的同期《河南》杂志上,虽无鲁迅的文字,却有周作人署名为独应的一篇论文,此前的第一至第三期,分别发表了鲁迅的《人间之历史》《摩罗诗力说》(分两期刊完)。其时兄弟二人正在东京做着文学梦,但不能因此否认鲁迅对当时中国在日思想界的关注,尤其是经由《浙江潮》《河南》《天义报》等杂志中的“时事”“时论”栏目对中国社会现实的了解。所谓社会现实,正是周作人在上述论文中旁征博引、再三申论的“人生”之实。周作人文章中对“精神”的强调亦可见《摩罗诗力说》的影子,而鲁迅后来对孔子及儒教的批判,同样可以在周文中看到:“孔子[……]删诗定礼,夭阏国民思想之春华,阴以为帝王之右助,推其后祸,犹秦火也。夫孔子为中国文章之匠宗,而束缚人心至于如此,则后之零落,又何待夫言说欤?”(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101—102)新文化运动中激烈的反孔教之声已经呼之欲出,而孔教与士绅,即是前现代中国制度的一体两面。
晚清启蒙革命并存的反孔教看上去是一个文化的反思,但其根源却来自对现实的审视和深省。这个现实就是:由1840 年鸦片战争而来的太平天国运动,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崛起的士绅阶层,被视为自强运动的洋务运动及标志着它彻底失败的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及其失败后的庚子事变,清帝国为延续统治不得不实行的新政,等等;待到徒有其表、名不副实的新政因国库空虚、财政不力和执政腐败而左支右绌,甚至生产出一股一直延续至民国的官绅(包括士和商)强权势力,并在历史展开的过程中形成对民众的绝对压迫力量,社会由此形成结构性的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⑥这正是晚清启蒙革命的合法性所在。
无论是启蒙,还是革命,都需要参与者。梁启超创造了理论和知识的“国民”,但真正的国民即绝大多数普通百姓,却不得不在上述压迫性结构中艰难地讨生活。国民的思想觉悟需要现实的尖锐刺激作为土壤,需要启蒙革命的感召和询唤,但这绝不意味着在思想觉悟的塑造完成之前不存在反抗。反抗早已开始,反抗从未绝迹。正是在清末此起彼伏的民变式反抗的推动下,创造一种启蒙者革命者与民众的新型关系,同时创造一种新型社会结构——这样的思想诉求已呼之欲出。在这个意义上,《怀旧》不仅包含着对既有结构的书写,更包含着对新的结构的想象。
颇耐寻味的是,鲁迅将他对现实社会结构的把握放置在一个儿童视角所观察到的世界中去呈现。“童心”“童趣”“童言”是理解《怀旧》的一个关节点。小说中既有阍人,又有保姆,还有家庭教师,这些人员配置均属士绅阶层所有,但已经成年的叙述者显然更认同“时予已九龄”的童心所向,与士绅阶层的社会文化身份保持着不易察觉的距离。“我”“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秃先生不仅立即禁止,还要在第二天施行体罚。童心大炽的“我”渴望哪怕“半日休息”,于是幻想,自己“能得小恙”,“否则秃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学读《论语》矣”。当秃先生听到长毛且至的消息仓皇返家,连“归必持”的科举范文《八铭塾钞》都没有拿,“我”终于可以不受责罚地听故事了。然而就在“我”津津有味地听着长毛故事时,秃先生却回来了,此时,心痒难耐的“我”居然作如是想:“思倘长毛来,能以秃先生头掷李媪怀中者,余可日日灌蚁穴,弗读《论语》矣。”小说一而再地提及《论语》,并非仅指孔门弟子的这一部著作,而是指向四书五经等作为科举体制存在的儒教知识符号。在童心和童趣的视角下,与符号化的《论语》和面目可憎的秃先生形成鲜明对立的,一是儿童对自然世界的热爱和浓厚的游戏兴致,一是幻想中可以代“我”恶作剧式报仇的“长毛且至”。也就是说,在文本中直观的文学性儿童视角之下,巧妙地结合了对儒教的批判及对太平天国运动的复杂态度,并辐射出鲁迅对结构性社会矛盾的敏锐捕捉。
叙述者“我”就在结构的皱褶中诞生。“我”实际上是成年与童年双重身份的叠合,是一个成年之“我”在借童年之“我”追述往事,往事的绝大多数在儿童视角中呈现,但儿童视角是记忆中的视角,是糅合了成长经验、知识和情感的叙事主体在写作过程中构建出来的,并非只是那个实存于过去时间中的儿童。“我”对秃先生和金耀宗的嘲讽、鄙视,虽然出于童心,但只要这一份童心不被扼杀,在那个时代,接受新学将是逻辑的必然。⑦因此,出身于士绅家庭,接受了新式教育后的叙述者对童心、童趣和童真的认同,看起来是儿童视角,实则恰恰来自成人。从这一角度说,“我”也是后来的启蒙者革命者;《狂人日记》末尾“救救孩子”的“呐喊”,也是对喜欢听王翁讲故事、憎恨秃先生式腐儒的童真之心并不遥远的呼应。
通观全篇,《怀旧》包含有三重结构:其一是已经成年的“我”在追忆/构建,其二是“我”所追忆的童年往事(包括“长毛且至”的民变事件),其三则是童年追忆里故事中的故事,即王翁所讲述的长毛历史(太平天国运动)。这一环环相扣的嵌套式文本结构,就叙事效果而言,将历史与现实连成一体,而更深层的意图则是要表达——历史是现实的过去时,现实是历史的延续和展开。小说所铺展的是一个转型期社会的面貌,更是一个社会的结构性图景。只有在结构中才能真正有效地瞄准启蒙与革命的合法性/合理性——在官绅民的压迫性社会结构中呈现革命的合法性,在孔教的文化专制结构中突显启蒙的合理性。因此,文本中的“我”绝对不能被视为一个仅具功能意义的叙述者,“我”是撬动既有社会结构、具备动能积蓄的关键人物。此处所体现的恰恰是文学与历史的区别:历史讲述已经发生的事,而文学则再现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怀旧》的叙述者基于童心和童趣而选择站在王翁和新旧长毛这一边,这个站位有多重取向,既指向“我”,也指向王翁们,还鲜明地指向秃先生们,而思想实践意义上的写作本身也生成了文本的另一个指向——对新的结构关系的孕育和探寻。
正如王瑶所说,《怀旧》不仅让我们“对童子的性格与心情有了细致的了解,而且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辛亥革命发生时的时代特征与社会特征,也使秃先生的形象更加生动和真实。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使作者所选取的上层和下层的生活画面能够有机地结合起来,写出社会生活的全貌”。以短篇小说再现“社会生活的全貌”,除了典型化等艺术手法之外,必须有对社会的整体性和结构性的双重把握能力,这正是鲁迅之所长,也是他在此后的写作、思考中一以贯之的方法。唯其如此,才可能从《怀旧》中看出,“鲁迅从辛亥年冬天开始就已经在严肃地思考着中国革命与农民的关系问题了”。(王瑶6、7)
如果说《怀旧》是鲁迅对民变冲击下城市危机的再现,那么,文本中隐伏着的官绅民社会结构及其兼具历史与现实性的嵌套式展开,又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确切的时空表达,以结构性的方式指向了某种整体性,让一时一地的城市感变得不稳定。也就是说,在“历史整体性”之外,《怀旧》还包含着一个现实的整体性,两者共同构成了革命和启蒙面临的总体状况。在这个意义上,《怀旧》绝非单为感怀旧事而作,追忆童年旧事的外衣之下所包裹着的是——对过去时的社会历史结构的深刻把握,对进行时的启蒙革命现实的能动思考。《怀旧》既指向过去时,更指向现在时;既指向官绅盘踞的芜市、何墟,也指向涌动着民变力量的广阔乡村,乃至整个乡土中国。因此,《狂人日记》对《怀旧》的延续,体现于鲁迅在1911年就已清醒地经由结构性图景认识到乡村世界之于现代中国的重要性,并且这一认识绝非基于局部的判断,而是整体性的把握。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鲁迅跟随现实状况的变动,将这些社会历史认知持续地落实在文本之内。
二、“他们”与“我们”:《狂人日记》的多重结构及其文本展开
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模糊的时间、空间表达并不鲜见,不论意图如何,实际效果均指向某种整体性的实现。这一写作手法既来自他把握历史和现实的思想方法,又包含着他对历史与现实的独特回应方式。但是,从文本建构角度着意模糊的时空,在文本阐释过程中却有必要给予解析——找寻大致的方向,为文本内外的人物和事件确定一个相对明晰的时空坐标,以更贴近历史进行时态的路径来把握文本的意涵,仍然是可行的。
《狂人日记》的故事时间模糊甚至“混乱”,既可能是民初,也可能是清末。文言小序落款署“七年四月二日”,当是民国七年,即1918 年,却以文言写成。序中的“日前”或可推定为写作当年,但“偶闻”又使得具体的来龙去脉语焉不详,紧接着说到“早愈”“赴某地候补”,痊愈早到何时,几时、去哪候补,又未可知,如果“候补”是实指,无疑指向清末。同时,“日记”时间与小序时间无法统一,小序的时间是民国,而“日记”“不著月日”“非一时所书”,可能是清末,也可能从清末一直延续至民国,所用语体则是白话文。小序叙述者“余”对“记中语误,一字不易”,他所做的只是将“间亦略具联络者”“撮录”成篇,但“撮录”过程中是否按照自己理解的时间顺序重新组织,不得而知。⑧
文白错位的小序和正文及整体上模糊的线性时间推进,意味着鲁迅对晚清民初的感受颇为一致,划时代的辛亥革命席卷过后,在社会结构和意识的深处,“革命”是否真的发生过成为一个问题。但这问题又绝非仅指向老旧中国顽固、强大的历史延续性,也同时指向“革命”乃至更早的晚清启蒙就已存在的缺陷和局限。从另一个角度说,文白错位和模糊的时间表达意味着鲁迅意识到,民国建成后不断变幻的政治舞台与晚清启蒙革命存在着根本性的内在联系。
面对辛亥后的政治现实,常识惯用“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一言以蔽之,或者以启蒙的未完成草率作结,前者将历史空洞化,后者将思想概念化,都无助于打开文本,去发现涌动着的历史现场与文学和思想之间的深层勾连。面对《狂人日记》,让我们首先回到鲁迅“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440)的那个夏季。
钱玄同自1917 年8 月9 日到访绍兴会馆,常常要谈到“夜分”。他们谈话的内容,除了叙旧,一个重要的主旨应该是钱玄同劝说鲁迅,希望他参加到《新青年》的作者队伍中来。我们无法完整地复原那一次次夜谈的场景,目前可知的只有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写的情形。诚如丸尾常喜所说,“《〈呐喊〉自序》是已经迎来‘五四退潮期’再次体会到深刻的思想变化的鲁迅,被形势所迫需要重新建构自己的思想立场与态度的时代产物”。(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349)因此,我们不能完全用1922年的《呐喊·自序》来解读1918 年的《狂人日记》。要追问《狂人日记》的写作契机,必须进入更早的时空。丸尾抓住的是“难见真的人”,由此追溯至幻灯片事件辐射下的一系列挫败和“耻辱”,包括辛亥革命期间的种种经验,它们与鲁迅的精神和思想成长相碰撞,“结晶”为“耻辱”与“恢复”的情感精神结构,进而,他将鲁迅的写作视为由“个人”而“民族的自我批评”的深入和展开。但丸尾忽略了另一个方向带给鲁迅的强烈刺激。在钱玄同锲而不舍地劝说的那些天里,鲁迅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当他考虑要不要提笔时,动力源不是空穴来风,恰是其来有自,即与他想到了什么紧密相关。遗憾的是,目前没有充足的材料能够支撑可确证的结论,丸尾的方法是回到《狂人日记》,而不是《呐喊·自序》。虽然不能否认幻灯片等事件所触发的耻辱感之力,包括汪晖在《呐喊·自序》导读中所强调的与“寂寞”和“遗忘”相抗衡的力量,它们足以让一个人作出行动的选择,但这是否涵盖了全部的力量之源?如果说丸尾的方法是一个重要的提示,那么,我们是否遗漏了《狂人日记》中的一些重要信息,或对这些信息的解读出现了偏差?
本文认为,遗漏和偏差就在于徐锡麟和秋瑾的出现。《狂人日记》时间上的模糊性,与正文第十节中明确的年份构成了张力。第十节不但以“徐锡林”隐指徐锡麟事件,还紧接着提到“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这个情节在一年后被写入《药》中夏瑜(秋瑾)牺牲后的场景。徐锡麟被挖心肝和秋瑾就义都发生在1907 年,这个时间,鲁迅绝对不可能忘记或误记。两位革命者所锚定的1907 年以及这一年所发生的血淋淋的反清起义,相比于狂人所翻开的没有年代的吃人历史,相比于全文线性时间的模糊,带出了近身的触目惊心之感。郜元宝指出,“鲁迅加入新文化阵营,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让徐锡麟、秋瑾隆重登场,其中所包含的创作动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忽视”。(郜元宝64—65)在不应忽视的前提之下,更重要的是解读空间的深度延展。《狂人日记》以隐语方式让徐锡麟和秋瑾出场,绝不仅仅是郜文意义上一个迟到的“致敬”,而关乎鲁迅如何将自己代入与他们的关系当中,关乎作为幸存者/苟活者的鲁迅,在“革命尚未成功”的民国以怎样的方式面对牺牲者。从这里开始,那种“与我有关”的高强度代入性在鲁迅的全部生命历程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鲁迅的一生,见过太多革命者和无辜者的牺牲,无论哪一种,都令他痛心,因为他看重每一个生命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这也正是李长之敏锐发现的:“人得要生存,这是他的基本观念。因为这,他才不能忘怀于人们的死。”(李长之3)但李长之没有特别讨论革命者的牺牲对鲁迅的特殊意义。虽然,革命者与无辜者的生命等值,但革命者的牺牲是为他人的活、为中国的生而赴死,带给旁观者更强烈的震动,在同情、惋惜之外还有悲壮和崇高,更何况那牺牲的革命者或是曾经朝夕论道的同志好友,或是虽未深交,却素所敬仰的英雄志士,或是曾经登门求教、课堂受业的进步青年。他们的惨死无一不令鲁迅痛彻心扉,并在这强烈的痛感中代入自己,生长出苟活与牺牲对照下的自我否定。
1904 年,加入光复会的青年周树人也曾经被安排执行暗杀任务,却因一句“如果自己死了,剩下母亲怎样生活呢”使组织不得不另作计划。一面是对革命的忠诚,一面是身为长子的伦理责任,青年周树人不得不艰难而坦诚地选择了后者。此事之所以久未公开,除了他一贯的行事原则外,耻于为外人道正在情理之中。(增田涉30)然而,面对慷慨赴死者,深藏于心底、无法忘却的沉重罪感却是鲁迅终生不能卸去的,并且随着眼见的牺牲越来越多而层层积郁于胸,终于凝结为一个隐秘、沉痛的情感精神结构,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只要看看鲁迅一生为他人所作的牺牲,看看他对无谓牺牲的态度,对加诸牺牲者身上的冷漠、轻慢甚至恶毒污蔑的激愤,就能够体会,这种情感精神结构中由锥心之痛而磨砺出的爱与憎是多么强烈。我们常常从知识性的辩证思维角度去分析鲁迅的自我解剖,倘从情感精神结构的角度看,他的责己之严,与其说来自超拔的思想能力,不如说更多地源于连自己也不放过的、深切复杂的痛感。思想如果没有情感精神为根底,只能止于知识,无法成为真正饱满的思想。
在《狂人日记》中,我们看到了最令人动容的自我否定,看到了一种否定旧我、重建新我的努力。在深层的苟活者牺牲者之情感精神结构的驱动下,在驱除“寂寞”和“恢复”“耻辱”的作用力之下,在现实正反两面的催促、逼使之下,鲁迅终于作出了提笔的决定。既已决定要写,接下来的问题是写什么和怎么写,写什么和怎么写又与想到什么有关。在不著月日的《狂人日记》和没有年代的历史中,1907 年被难的徐锡麟和秋瑾,以明确的时间指向了历史现场中的一个根本问题——牺牲者未竟的革命事业在隐约可见微光的晦暗现实中该如何继续。当这个问题落于鲁迅己身,不仅触发了由旧我重建新我的主体生成原理,也向历史现场注入了不死不休的转动更新之力。
现实是复杂的,从历史延续而来的现实更加复杂。没有完成的启蒙和尚未成功的革命,带来一个徒具其表的“民国”政体形式,新旧叠合,沉疴遍地。对于重新提笔的苟活者鲁迅来说,能够勉力而为的是反思并重新确立启蒙革命的方向、内容和形式。从《怀旧》到《狂人日记》,原本戛然而止的且听下回分解又续新篇,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觉醒者破土而出,走进了既是实体也是老旧中国之隐喻的村镇世界。村镇世界作为狂人启蒙的空间,是对晚清启蒙至辛亥革命的深刻反思,也是对《怀旧》的延展和深化。
周锡瑞在讨论辛亥革命时曾说:
在中国这么一个农业国家里,这次革命的城市特征是比较明显的。从前,在每一次封建王朝的覆灭中,都是农村痛苦无以言状,农民起义轰轰烈烈,起着关键作用。或者是农民战争直接把王朝拉下马来,或者是北方的民族侵略者和地方上的军事领袖,提供了改朝换代的机会。[……]但是,1911 年,除了很少例外,农村只对城市来的革命原动力报以反应。积极主动性开始于大城市,向府、县所在地的城市之网铺开,最后才到达中国的集镇和农村。(周锡瑞223—224)
有研究者将辛亥革命时期没有“大的农村变动”之重要原因归结于“革命党人轻视乃至敌视农民,在总体上放弃了对农民的领导”,加上其他一些因素,造成革命的展开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严重失衡,最终导致了革命的失败。⑨因此,狂人的困境正是启蒙的困境,同时也是启蒙急迫性的表达,这一急迫性指向发生在城市的辛亥革命所难以触及的村镇,指向“长毛且至”在历史中的重演。于是,启蒙的空间从《怀旧》中模糊的城市转移到了模糊的乡村。
这一次鲁迅要让牺牲者的革命携带着确切的历史时间介入辛亥革命触及不到的启蒙空间。⑩革命者之所以会牺牲,根源在于吃人的制度/文化及其“培养”出的民众。吃人者的手段很多,但“须得研究,才会明白”,“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吃人。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以分号为界,这一段文字由两个彼此关联但指向不同的语义群构成。前半部分是对吃人者群体的列举和描述,列举是“研究”的第一步,从列举可以看到,狂人采用的方法是社会现象的归纳,知县、绅士、衙役和债主是施动者,身份明确,属于乡村社会的统治者。受动者“他们”,遭遇着政治的压迫、经济的剥夺,甚至肉体和人格的戕害。有意味的是,狂人并没有将批判的锋芒直接对准统治者,而是指向“他们”这些被压迫的民众,甚至视其为吃人者,由此勾勒出《狂人日记》最典型的压迫图式——既被吃又吃人。引文的后半部分则迅速地转向狂人的主观视角,在狂人的感觉和记忆中,“他们”“昨天”又怕又凶的脸色是最令人不解的,这里的“怕”和“凶”关联着前文的“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也呼应着后文“兔子的怯弱”“狮子似的凶心”,体现出鲁迅再三揭露、批判的国民性“心像”:“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华盖集·忽然想到之七》;《鲁迅全集》第三卷64)这篇小说被看作启蒙主义文本的依据也多半在此。
需要留意的是,在前半部分引文中,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狂人(也就是鲁迅)对于当下社会的一种结构性把握,这一压迫性结构凸显的正是晚清以降官绅的劣化和普通民众日益悲苦的境遇——
在辛亥革命前夜的农村社会,普遍发生村落农民反抗地方官府及地方乡绅征派捐费的民变,其中固然有地方官员及地方乡绅私征肥己的因素,但大量捐费的征派主要还是源于城镇新政活动的需要,农民往往将大量捐费的征派归罪于城镇新政建设。不仅如此,城镇庙宇神祠改为新学堂破坏了农民的宗教信仰活动,城镇巡警对村落农民的骚扰,也激起了农民对城镇新政的仇恨。在清末的城镇与村落对立中,不单单有地方官府及地方乡绅与村落农民的对立,而且是城镇社会官、绅、商、学与村落社会下层乡绅地主、农民的整体对立。(朱英646)
无论社会矛盾如何错综交织,受压迫最深重的始终是底层农民,这一群体也的确在重压之下开始了反抗,但是这种自发性反抗并没有导向社会革命自觉的深入展开,历史沿着辛亥革命的路径带出了民元之后堪忧的政治局面。这场革命的根本症结何在,是鲁迅要深思和揭示的关键问题。就《狂人日记》来说,我们需要在鲁迅的引导下,突破“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这一针对辛亥革命的常识性论述,打开更有深度的、与鲁迅的情感精神思想结构更具关联性的讨论空间。
文本中,无论是“狼子村捉住的人”还是“徐锡林”或“去年城里杀了犯人”,都指向徐锡麟、秋瑾两位牺牲者,但牺牲者所换来的不是受压迫者的觉醒,而是“恶人”的名目和“人血馒头”式的攫取,是吃人和变相的吃人。狂人作为先觉者,同样被视为“疯子”,处在被吃的惊恐中。革命固然伴随着流血牺牲,但鲁迅所见的牺牲不是死得其所而是死不瞑目,无法瞑目的原因在于,革命者为之赴死的受压迫者对此不仅全无知觉,甚至与吃人者“结成一伙”,成为帮凶。两类群体之间的隔绝状态深深地刺痛了鲁迅,让他由此意识到先驱者的无根状态和民众的不觉悟是互为表里的问题。在这种隔绝里,牺牲者的死成为一次次鲜血与生命的试炼,而启蒙革命还处在“幽魂”阶段,无法与它所要掌握的民众融为一体,化成社会的真身,为真正觉悟的反抗者赋形。狂人与革命者可以结成“我们”,广大的乡村世界和不计其数的受压迫者还是“你们”“他们”,鲁迅所呼唤的“诚”与“爱”,并没有因为革命启蒙的推进而在“我们”和“他们”之间突破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结构的阻隔,拆除人与人之间的“高墙”,落地生根。这个联结点在革命疾风骤雨般降临的时候,看起来是一个无须特别关注的细节,却在革命留下的后果里水落石出,显现为根本症结,相比投机革命所带来的腐坏,“隔绝”是更内在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鲁迅所要揭示的启蒙困境,与其说笼统地指向民众的麻木,不如说是被压迫者对于压迫性结构的无知无觉,而不觉悟也并非全然错在民众,它源于启蒙之声无法真正抵达,与之同步的革命与牺牲必然要被封锁在“隔绝”当中。“他们”深陷于压迫结构,无知觉于自身的位置和使命,因此不能与革命者一道铸成“我们”,这才是启蒙遭遇的最严峻的现实。绵延不尽的吃人历史和革命者的牺牲乃至死后的污名,让狂人不仅“诅咒吃人的人”,还进一步落实在行动中,“要劝转吃人的人”,并且要“立刻”“从真心改起”。吃人的发生正是以“隔绝”,以人心的互不相通为前提的,劝转的关键也在于打破隔绝,熔铸人心。而鲁迅的责己之严体现于,他将自己也一并纳入了隔绝系统,狂人同样处在隔绝中,处在造成人心隔绝的社会等级结构中,未尝不曾无意间扮演过吃人的角色。
正是在这种充满了隔绝和否定性的民众“心像”的背面,我们可以捕捉到鲁迅朝向人的主体性的呐喊。《狂人日记》以兼具象征性和写实性的“吃人”为切入点,勾连历史与现实,在“吃人”与“被吃”这一社会压迫性结构的不断再生产中,击穿老旧中国的“心像”,发现了牺牲的革命者与不觉悟的民众之间的隔绝状态,并从主体自新的角度召唤启蒙革命的方向、内容和形式,这是鲁迅超前于同时代启蒙路径的深刻之处。
丸尾常喜指出:“《狂人日记》的创作,是鲁迅‘革命’的复活。‘辛亥革命’尽管牺牲许多英雄,但因某些缘故不得不受到‘挫折’;他决心重新参与革命之际,为自己设定的岗位是要有意识地在乡镇与农村的现实中探索这种‘挫折’的意味与原因。”(丸尾常喜,《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97)挫折的原因有很多,鲁迅在社会结构关系中所发现的关键一点是如何切实地带动农民和乡村,责之深正因为洞察到了它的根本性和急迫性。
然而,新文化运动所展开的过程性、主导性的启蒙主义与国民性批判话语单一地将民众视为有待启蒙的对象,割裂了启蒙与革命的共时性、同步性,忽略了社会“隔绝”情境下,先驱者与民众的有效联结点。《狂人日记》看起来是一个矛盾体,充满内在的张力,而矛盾不同面向的内在汇聚点是牺牲者所牵出的启蒙与启蒙的困境,是相对模糊的时空设置中有意为之的清晰历史坐标。于困境下的无路可走之处,鲁迅将文言所再现的现实与白话所表达的强烈主观性并置,使看似清晰可辨的启蒙革命文本成为一个错杂的结构体,恰似他再次提笔作起小说来之时,思绪浮想联翩,在沉默与开口之间,挣扎着搏斗着,感受着思想着。
要为这么多的内容找到一个表达的形式,要为狂人赋形,为精神情感社会结构赋形,为突破“隔绝”的“真心”发出呐喊,要将旧我与新我的转换以足够震撼人心的方式抛掷出来,生成启蒙与革命一体化的文本,只有借助于“语颇错杂无伦次”的“狂人”的“日记”,借助于浓重的主观化叙事形式,才有可能依靠高度抽象的象征主义实现全部的复杂性。可以说,《狂人日记》的文本结构是社会的现实压迫结构、晚清民初的城乡空间结构、鲁迅面对牺牲者的情感精神结构、思想探寻中的启蒙与革命结构、启蒙革命者与民众间互为表里的隔绝结构等多重结构缠绕、叠合的形式化结果。
在这个意义上,《狂人日记》是鲁迅此后创作的纲领性文本。《狂人日记》作为“呐喊”的初声,其文本形式是鲁迅小说中的唯一,再无复现,原因就在于纲领已经完成,今后只要一篇篇地写下去。于是,接着它的是《孔乙己》《药》《明天》《一件小事》……《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和一系列的《随感录》《自言自语》……
结 语
有意味的是,鲁迅在《狂人日记》之后的写作中不断地表达了他对启蒙的中坚力量——新兴知识群体的不信任。与这种不信任形成对照的是,鲁迅将希望托付给了《孔乙己》的叙述者,那个在二十多年后还记得孔乙己“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小伙计;(《呐喊·孔乙己》;《鲁迅全集》第一卷461)鲁迅赋予《一件小事》中的车夫以“高大”的“后影”;即便对命如草芥尘埃的阿Q,鲁迅也预言:“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 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华盖集续编·〈阿Q 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三卷397)
鲁迅为何如此言之凿凿地断定阿Q 们的革命道路?根本原因在于他深信,面对压迫,被压迫者总有揭竿而起的时刻,总有觉悟的一天。这些在沉默中积蓄着反抗动能的受压迫者——更准确地说,是“人民”,乃是鲁迅在小说中努力去发现的主体。人民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是松动压迫性社会结构的根本思想力量;人民的组织与反抗行动,是消灭压迫性社会结构的根本实践力量。诚如茅盾所言:“鲁迅只是一个凡人,安能预言;但是他能够抓住一时代的全部,所以他的著作在将来便成了预言。”(茅盾,《鲁迅论》46)可以说,在发出“呐喊”的初声时,鲁迅就已具备了这一思想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