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鸡来
2023-03-30胡竹峰
胡竹峰
故家连绵皆山,山随族人名姓,密林里野草与树木丛生,有无限情味。不必说春日的桃李杏兰,满坡映山红如火焰升腾,就有壮观绚丽之美。映山红故乡俗称烂鼻子花,据说有毒,吃了烂鼻子。偶尔胆子大些的孩童偷偷摘下几片花瓣尝了,提心吊胆,过几天,面目完好如初,才知道映山红烂不了鼻子。大概是疑虑太深,小时候我一直不敢吃那花,凑近去闻也心生怯意。暮春时山里有各类菌,鸡枞菌、枞树菇、胭脂菌,还有一种菌若玉盘、如豹纹。那些食用菌或炒食或烧汤,鲜美没顶,仿佛能吞灭人身。童年的饕餮之乐莫过如此。
夏天的覆盆子我也喜欢,又大又甜,长在一人深的芒花中。立秋后,山里毛楂、柿子熟了,板栗裂开口,露出深红的栗壳。只要脚踩过,栗子便破壳而出,生栗子香脆清甜。冬日衰草夕阳,万木萧萧,在茶园里摘茶籽投掷玩耍,有很大的乐趣。园主见了也不恼,只是叫我们不要踏坏了茶叶。
啄木鸟在后山笃笃笃啄木的时候,灰色的野兔蜷缩于松针上,盖着梧桐叶,似睡又醒。肥胖的黄鼠狼从猫儿刺下钻进钻出,松鼠自乌桕上轻捷滑落,一个闪失,闷声跌至地上,逃也似的跑入草丛,似乎极惭愧一般,惊得觅食的山雀猛地蹿出,慌忙展翅掠至山间。老鹰飞得比山还高,遥遥只见一黑点在头顶移动。还有山羊、野猪、獾与獐子、麂子出没。
但最稀罕的是锦鸡。锦鸡避世超逸,恬静无欲,不像麻雀、画眉、斑鸠之类常与俗世人事周旋。
有一年在山中见到一只红腹锦鸡,夏日阳光下,毛羽璀璨明艳。它每天下午准点飞来,我亦按时去。它也不避人,我们彼此相隔丈余。末了,见它从这边松林纵向对面的山冈,夕阳辉映下,它像团赤红的火焰盘旋山间,须臾飘然隐没。半月后,那锦鸡突然消失不见,我很怅然。那时候独居乡野,不期盼谁寄锦书来,只想着云中锦鸡来。后来,再也没有在山里见过锦鸡。
锦雞常常两只同行,一雄一雌。雄鸡有白腹与红腹两种。白腹锦鸡,腹下一白,体态华丽,头背胸翼翠绿色,在太阳下有荧荧熠熠之光;鸡冠殷红如血,颈毛黑白杂陈,最惹眼的是尾翎,斑纹泛银蓝色。红腹锦鸡胸腹翼红彤彤的,羽冠金黄,如丝如绺;颈部是金棕色的,散开像扇子;尾翎褐黄相间,累累有纹;背部如披翡翠黄金铠甲,炫彩缤纷。相较而言,白腹锦鸡淡雅清秀、轻盈袅娜一些,像是京剧里的纱帽生;红腹锦鸡则一味华贵威武、风度翩翩,近似雉尾生。京剧武生帽冠上花翎,用的就是锦鸡尾羽。
雌性锦鸡娇小清秀,大多朴素无华,没有羽冠,尾翎也短一些,通体棕褐,黑纹斑驳。雄性锦鸡有肉冠,冠极大,一走一动,神采俊美不可方物。雄锦鸡之间偶生罅隙,便互相啄击对方肉冠,弱者鲜血淋漓,垂翅而逃。好在锦鸡大多得了老庄精神,不独老死不相往来,连鸡犬之声也不相闻,彼此之间和谐居多。
锦鸡有王侯气,向来从容不迫。人来不惊不惧,顾盼自得,只是待你近得身前,见有捕猎之意,方才翩然飞走。飞时毛羽蓬松若天女散花,肩羽开屏抖散,双翅微斜,尾羽在空中卷起几个弧圈,抖擞得五彩华丽。有一年,一只锦鸡飞入家鸡群,几只公鸡自惭形秽,顿时委顿,几日不见精神。
古人认为锦鸡和天上“天鸡星”对应,说天鸡星动,必当其赦。朝延大赦时,人把锦鸡绑在高竿上,用黄巾装饰其头冠,颈项上垂下七尺绛幡,选吉日良辰游行街衢,召集罪犯击鼓宣读赦令。李白流放夜郎,惆怅写诗:何日金鸡放赦回?
宋徽宗画过锦鸡,双勾重彩工笔,那只绚丽的宋朝锦鸡落在芙蓉枝上,转头回顾一对花间流连的彩蝶。徽宗用瘦金体题有赞诗,说“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云云。五德是说文武勇仁信:“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诗言志,赵佶大概是以此自诩的,但我总觉得“安逸胜凫鹥”一句非帝王语。耽于安逸,温柔富贵岂能长久,凫鹥一来,锦鸡梦便散得一干二净。捕猎人告诉我,锦鸡大危时,纵身后坐将尾羽折断,坚毅倔强如此,实在有烈士之性。那徽宗后被金人掳去九年,封为昏德公,折磨至死,堂堂皇帝连锦鸡也不如。
大概是色艺无双,锦鸡意态傲然,笼之极难驯化,早先从未见乡人豢养。近年有农家饲养了,那锦鸡有丧气状,不复山里见到的抖擞精神。
旧时官服绣有锦鸡。明朝官袍胸背皆缀方形补子,文臣为飞禽,武官皆走兽,彰示文明威武。明清二品文官补服以五彩金丝织就锦鸡,又富贵又华丽。
沈从文八十岁那年回到凤凰,家乡人闻知音讯,不知怎样招待才好,捉了只锦鸡,他很喜欢,抱了拍照。后来那锦鸡做了盘中餐,肉并不好吃,老先生对乡人的殷勤又感激又叹息。凡人的潇湘浩荡,常在供养口腹,尺寸之肤安妥就是富贵锦绣。只是锦鸡如莲,亲也好,近也好,赏也好,逗也好,食之不好。
(火妖摘自《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