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圆圆：在梯田、竹林和山峦中，那些不动声色的时刻

刘烨

我们抵达陈家铺村的路途并不轻松。这片不算平坦的土地深藏在大山的褶皱里，这里的居民是高山上的栖居者，来到这里的人亦成了时间漫游者。

在浙江省松阳县，陈家铺村的阶梯式村落布局是一个奇观。一条条纹理细密的石板道路将村落以网状相连，村道狭窄曲折，如同挂在悬崖上，人要侧身行走，没有围栏与扶手，脚底全是黄土。松阳飞茑集就这样依山而建，夯土老屋斑驳的墙体与陈旧的瓦片修旧如旧，为这处居所增添了一抹迷人的色彩。

这是高圆圆第一次来到松阳，这般静谧的自然环境是她感到陌生又熟悉的。她自小生活在北京市丰台区的云岗，那是一个距离市区有些遥远的地方，她童年生活的范围不过是学校、航天部大院，还有附近的村子。但对高圆圆来说，那里是一切的起点。后来她上了高中，不到18岁参演了张扬导演的《爱情麻辣烫》，四年之后出演了王小帅执导的《十七岁的单车》。如今回看，高圆圆的表演事业从一开始就顺风顺水。

“那个年纪的我什么都不懂，我没有想法和规划，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只知道导演让我演这个角色，我就要完成它。”

较早接触表演行业让高圆圆拥有了一段年少成名的经历，好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这段经历仿佛一种被美化的懵懂，“因为我根本没搞清楚以后将要面对什么”。

年轻的高圆圆带着“什么都没有想好”的迷糊劲儿做了好几年演员。不过，高圆圆依旧认定那是一段五光十色的岁月。她早早地见到了校园之外的生活，在当时看来虽略显异样，却是她开阔人生的起点。“在20多岁的时候，我开始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生活。”——高圆圆明白，世界盎然与多元，在走向更加精彩的世界之前，她选择追求一种有意义的人生。

要过真正有意义的生活，需要一份源自真我的目标感，而她生命中真正的喜悦正是来自这份靠近目标之后的自我认可。

大学毕业后，高圆圆面临“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走表演道路”的不确定性。直到遇见周芷若这个角色，她遇到了演戏以来的第一个难题：“我发现自己不会走位，比如怎么能做到从A点走到B点，却不去看地上的标记。”

“类似这样的技术难题成为一种干扰，它干扰了我的情感、对角色的理解，也阻碍了很多重要的东西，那些都是很细节却不可或缺的东西。”

拍摄《倚天屠龙记》需要从头学起的态度让她确认了一件重要的事：“我真正成为一名演员了。”

“是的，我发自内心地能体会到那种来自表演的成就感了，这是过去从没有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高圆圆凭着直觉感知角色，明明知道可以通过技术做到一些事，她还是愿意首先在情感上理解，然后再到技巧层面。高圆圆说：“虽然过去一直在做演员，但我没有经历过什么挑战，也没有真的投入过，一直飘着、浮着，不知所向，没有人对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也没有给自己增加难度，更没有一种非要好好做下去的决心。演完周芷若，这些都有了，对表演的兴趣和进取心都一起向我扑了过来。”高圆圆从一个对未知充满好奇并浅尝辄止的女孩转变成一个对自我有所求并希望同时获得认可的女演员——这是演员高圆圆真正拥有的进取心。

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写道：人是一个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24岁那一年，高圆圆终于迎来了她的成长时刻。她知道，她还会有更多值得被记住的时刻。

午后的陳家铺村，气温逐渐升高，高圆圆在松阳飞茑集景色最明快的咖啡吧露台坐下来，翠竹摇曳、云翻鸟飞，举目望去，可以一直看到视线尽头微微发蓝的远山。

“从小生活的地方离市中心挺远的，我其实更喜欢城市里扑面而来的那股热闹劲儿。我喜欢吃好吃的，也喜欢在繁华的马路上走走，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开心。”

于是我们驱车下山，驶向城中央，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松阳老街。

老街的“老”名副其实，沿街的铺子大多是明清时期留下的建筑。吱呀开合的木门响、叮叮铮铮的打铁声、蒸笼里的粽叶飘香，老街还是日常生活的模样。

南直街的状元饼名声在外，老板娘喜笑颜开，又在老店对面盘下一个小铺；裁缝铺、理发室、铁铺、小吃店、酒铺里人来人往，商业都是出自生活的需要，生活中的大部分小事就在这里一一展开。高圆圆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息，她被杂货铺里色彩鲜艳的小风车玩具吸引。

40岁那年，高圆圆成为母亲，这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身份转变，但她也问自己：“我真的能够在自我与家庭之间找到一种理想的平衡吗？”

高圆圆并没有规定自己必须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她的家庭也从来不给她任何限制与压力，反倒鼓励她走向更大的世界。

“我爸已经80多岁了，还在做他自己喜欢的事，也算是在他自己的专业上继续发光吧，他这一路上的经历给我很多提点。”

“但唯独在做妈妈这件事情上，有时候，就是会和其他事情产生冲突。”

“我需要陪伴孩子，就像我的爸爸妈妈曾经一起陪着我，所谓平衡，也许终究是一种取舍。”

“你会有遗憾吗？”

“我时常会问自己，能平静地接受现在拥有的、失去的任何东西吗？我觉得自己做到了，我和自己达成了共识，我乐于享受跟家庭有关的一切东西。”

高圆圆很早就明白了家庭的意义，那是她的安全感所在，也是她获取平静的地方。“后来工作逐渐忙起来，我也会时不时主动暂停，掌握好工作与生活的比重。如果说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我和家人相处的时间不能少于花在工作上的时间。”

离开松阳老街之前，我们在略显清幽的山中杂记停留片刻。它是茶馆、书局，也是杂货铺，在里面闲逛，不难找到在周末集市上会遇到的高山红茶、菜籽油、甘蔗红糖，本地手艺人轻快自如地“挥锅”，制茶是当地人引以为傲的技艺——松阳的确是一个养人的地方。

如果说那些一直跑在最前面的人是收获最多的人，有能力将事事安排妥帖的人是计划周全的人，那么像高圆圆这样一直保持自我节奏的人是容易获得幸福的人。

但高圆圆的人生中也偶尔冒出过一些悸动与摇摆，那些悄然而至的东西曾经坚硬地敲打着她，又被迅速磨平了。

独自前往香港是奇妙的，也是捉摸不定的。奇妙当然是指表演层面的拨云见日：因为《倚天屠龙记》的热播而获得前所未有的人气，主演的电影《青红》又入围了第58届戛纳电影节竞赛单元。随后，高圆圆选择了一整年时间不拍戏，她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直到成龙向她发出《宝贝计划》的工作邀约。

在香港的短暂停留，让高圆圆重新找回了对工作的投入感。“当我看到成龙大哥对于自己热爱的事业全情投入之后散发的光芒和收工之后逐渐暗淡下来的眼神时，那种反差并不影响他的风度，但也是这似乎一闪即过的豪情壮志让我忽然明白，有一些事情的意义如此重大，所以他一直那么投入、专注。”

《宝贝计划》与成龙的出现更像是某种启示：表演也许是讲天赋的，但不问结果地投入一件事并能从中获得一份快乐，正是演员表达与重塑自我的途径。

“演员这份职业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不是永远都需要在一个巅峰的状态上，但我已经非常确信这是我想要做下去的，它会是一件持久的、有生命力的事。”

后來，高圆圆在《单身男女》中饰演“港漂”女孩程子欣，入围第3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身在香港的孤独感让高圆圆对“港漂”的表达更清晰。在此之前，高圆圆几乎不曾离开北京，也不曾离开过父母，不拍戏的日子总愿意回到家中。“从很多年前起，我就明白自己是需要和家人长久相处的，这可能是我一生都在追求的一种状态。”宁静、自如，她享受这样的时刻。

高圆圆向往的是一种平静却持久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人的身体和心灵都可以获得足够踏实的依靠，只要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身处其中的人就是幸福且满足的。

“如果我真的在20岁出头的年纪离开北京，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有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不至于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应该只是浅尝了一下这种感受，体验了很多我的生活中不曾出现的东西。”

高圆圆说，这样的假设更像是她脑海中闪过的一道光，人生中究竟如何与“自我”和“责任”相处，这是她一直在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