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悲剧爱情下灵魂的归宿
2023-03-28李滟泽
[摘 要] 作为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红与黑》《高老头》中不仅分别刻画了富有时代色彩和鲜明个性的主人公于连、拉斯蒂涅,还塑造了十分出彩的贵族女性形象。本文从《红与黑》与《高老头》中的女性形象入手,通过对书中贵族女性形象的比较研究,探索不同类型的贵族女性爱情失败的必然性。
[关键词] 贵族女性 形象对比 爱情悲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56-04
波伏娃曾赞扬《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说:“司汤达既是十足的浪漫主义的,又是决断的女权主义的。”司汤达抛弃了欧洲中世纪文学中常见的女性扁平化形象,赋予女性智慧和主观能动性,使得德·雷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两位人物具有高度的典型性与个性化特征;《高老头》的作者巴尔扎克则擅长用小说形式来诉说当时不幸的婚姻故事,鲍赛昂夫人即是不幸婚姻受害女性的典型代表。
一、《红与黑》中的贵族女性形象
1.德·雷纳夫人:父权制社会的传统女性代表
德·雷纳夫人生活在19世纪的欧洲——一个从上至下的专制父权社会,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女性被赋予各种“天职”:顺从丈夫、生育儿女和照顾家庭。尽管德·雷纳夫人美丽善良,高贵且富有修养,却难以逃脱不幸婚姻的桎梏。
作为妻子,她与德雷纳先生的婚姻关系是不平等的。她16岁就嫁给了她的丈夫,从未体验过爱情的感觉,结婚后也从未受到丈夫发自内心的尊重,德雷纳先生习惯于单方面做决定,从不接受妻子的意见,无论是把孩子们的小床搬到家庭教师的房间,还是在众人面前给于连一百法郎,都是他自己单方面的决定。而德·雷纳夫人习惯了顺从丈夫的安排,即使不同意丈夫的做法也从不进行反抗,就像作者对她的评价:“她有着贤淑的外表,事事迁就,从不坚持己见,是维里业当地丈夫在妻子面前经常提到的典范。”[1]每当她想要和丈夫倾吐心声时,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嘲笑和藐视,这样的夫妻关系带给德·雷纳夫人的只有痛苦,但是受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限制,她只能忍耐顺从,成为父权制社会中男人的附属品。
作为母亲,她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献给了三个儿女。小说中提到“她尤其喜欢德雷纳先生和她谈到对他们孩子未来的打算”“孩子们的小病小灾,痛苦与欢乐,占据了她全部的感情”,当最小的孩子生病时,德·雷纳夫人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痛苦之中,“深被宗教毒害的德·雷纳夫人认为是自己的偷情遭到了上帝的惩罚,她愿意用自己的身败名裂换取孩子的性命”,“杀我孩子的是我。我给予他生命,现在又夺走他的生命。这是上帝在惩罚我,在上帝眼里,我犯了杀人之罪。我必须自我唾弃,含垢忍辱,也许这样的牺牲才能平复上帝的愤怒”[1]。她爱孩子们甚至超过自己,身上闪烁出耀眼的“母性”光辉。
2.玛蒂尔德小姐:敢于反抗的新女性形象
同样出身贵族家庭,有着令人艳羡的身份与地位,玛蒂尔德小姐和德·雷纳夫人截然相反。瑪蒂尔德追求理想、不甘平庸,以种种惊世骇俗的叛逆行为反抗着复辟王朝时期贵族社会无可挽回的没落命运。玛蒂尔德讨厌上流社会“无聊透顶”的生活,经常偷读父亲收藏的具有新思想的书籍,对历史、政治以及当前的社会局势有着敏锐的看法。因此,她具有很强的忧患意识,对身边目光短浅、不思进取、平庸懦弱的贵族青年深感失望,时常用尖刻的语言毫不留情地嘲笑身边的追求者。
玛蒂尔德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世俗,实践着自己的理想和人生追求,是敢于反抗的新女性。她对当时上流社会的反抗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身穿孝服来怀念自己的祖先卜尼法斯·德·拉摩尔。在玛蒂尔德看来,无论是卜尼法斯还是玛格丽特,都是真正的贵族,他们身上具有当时贵族青年所缺少的英雄气质。这一怀念行为“隐藏着玛蒂尔德的理想与追求,隐含着对已逝的英雄时代的怀念,和对现实社会中贵族青年缺乏英雄气概的失望与谴责”[2]。二是不顾父亲反对与于连结婚。为了和于连结婚,玛蒂尔德给父亲写了一封言辞诚恳、态度坚定的摊牌信,“我相信,尽管他起点低,但日后必有长进。和他在一起,我不怕寂寂无名”[1],她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和决绝的态度维护自己的爱情,为此牺牲名誉和生命而在所不惜。玛蒂尔德对于婚姻的选择,体现了她对当时传统婚姻制度、封建门阀制度的挑战,是一种带有反抗精神的选择。三是于连入狱后四处求人营救于连。玛蒂尔德独自一人来到维里业,花钱请当地最好的律师,向昔日的情敌寻求帮助……玛蒂尔德放弃自尊和名誉,四处求人营救于连,“用她无比的爱和崇高的行动作出惊世之举”。即使在明白于连所爱之人是德·雷纳夫人而不是自己后,她仍旧为了营救于连而四处奔走,“她要牺牲自己的名节、热情和生命去唤醒公众的激情,激起人们对已逝的英雄时代的回忆”[2]。
总而言之,玛蒂尔德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敢爱敢恨的贵族女性。她是法国复辟王朝时期贵族社会不甘没落的青年代表,坚持用自己的行动来反抗社会,具有强烈的抗争精神。
二、《高老头》中的贵族女性形象
《高老头》中鲍赛昂夫人是典型的贵族弃妇形象。即使出身高贵,也没能逃过被所爱之人抛弃的命运。鲍赛昂夫人的遭遇充分体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迫害以及新旧交替时期贵族女性的生存困境。
一方面,鲍赛昂夫人是金钱社会的失败者。作为贵族女性,她聪明、睿智,明白金钱社会的生存法则,“您越没有心肝,就越能步步高升。您心狠手辣,人家就怕你”[3];但她为人清高、自傲,不愿为金钱妥协,看不起资产阶级妇女,“德·纽沁根夫人只要能进我的客厅,哪怕要她把圣拉扎尔街到格勒奈尔街之间的泥浆舔个干净她也乐意”[3],而造成她爱情悲剧的却正是她看不起的资产阶级妇女及罪恶的金钱社会。和鲍赛昂子爵出于门第和财富的“买卖婚姻”中没有爱情,鲍赛昂夫人转而将自己的爱情全部寄托在阿瞿达·潘托侯爵身上,而阿瞿达侯爵却因每年20万法郎的陪嫁抛弃了优雅高贵的鲍赛昂夫人,去娶资产阶级罗什菲德家的小姐为妻。贵族妇女的高贵地位,无法和资产阶级妇女的巨额陪嫁相抗衡,鲍赛昂夫人最终沦为了金钱社会的牺牲品。
另一方面,鲍赛昂夫人是男权文化的牺牲者。作为“天潢一脉勃艮第家族的末位女儿”,鲍赛昂夫人始终没有摆脱男权社会加在她身上的精神枷锁。19世纪的法国,男权占据社会主流,女性话语被父权制价值体系所禁锢,而女性在爱情上更是处于服从地位。即使鲍赛昂夫人集美貌与地位于一身,在自己的情夫面前却处于被抛弃的悲惨处境。男权社会的不公,限制了女性的独立精神与自我意识,使其缺乏深陷困境的自我抗争、自我拯救能力。正如鲍赛昂夫人情场失意后,她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留在巴黎上流社会,与被资产者同化了的贵族和满身铜臭的资产者斗争;二是离开巴黎,与已被金钱主宰着一切的上流社会决裂,隐姓埋名地生活。她最终选择了烧毁情书、告别巴黎,“我将永远不再见巴黎,不再见人。凌晨五点,我便要远走诺曼底,隐姓埋名”[3]。
三、鲍赛昂夫人与德·雷纳夫人、玛蒂尔德小姐之形象对比
德·雷纳夫人、玛蒂尔德小姐、鲍赛昂夫人代表了新旧交替时期法国不同类型的贵族女性形象,反映出西方贵族妇女在相同历史进程中的不同个性和共同命运,揭示了封建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交替时期社会的共同规律,具有十分典型的意义。
1.相同历史进程:新旧意识交替的时代
《红与黑》的小说背景采用的是1828年《法国新闻》所登载的死刑案件,副标题是《一八三〇年纪事》;《高老头》则是以1819年底到1820年初的巴黎为背景,两部作品反映的都是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社会现实。此时的法国正处于封建贵族走向没落、资本主义逐渐确立的社会转型期,新旧社会意识交替,金钱逐渐成为主宰一切的力量。
19世纪的法国社会把女性放置在依附于男性的社会角色定位上,颂扬女性温柔贤惠的品质,赋予她们家庭内部的职责。德·雷纳夫人在《红与黑》中最初登场时便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形象。同时期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思想不断兴起,唤醒了当时贵族女性的主体意识,她们开始同男权社会的角色束缚抗争。德·雷纳夫人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学会了独立思考,在经过了激烈的内心矛盾,她选择对男权社会强加给她的束缚进行扬弃,按照自己的意愿勇于抗爭。她帮助于连成为迎接国王仪仗队的队员,利用聪明才智掩盖与于连偷情的事实,出于报复葬送了于连的前途,又冒着丧失名誉的风险去搭救于连的性命……新思想启蒙下的德·雷纳夫人,已不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贤妻良母”,而是一个全新的、富于抗争精神的女性。
巴黎作为法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在新旧意识交替的社会转型期,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以巴黎为中心向外省逐步扩散。相较于外省的贵族女性,生活在巴黎的贵族女性受到新旧体制转换的思想冲击更为明显,如《红与黑》的玛蒂尔德和《高老头》的鲍赛昂夫人。玛蒂尔德小姐有着贵族少女傲慢任性的气质,又深受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她拥有敏锐的头脑和远大的抱负,但她追求的浪漫爱情、思想解放,是不符合贵族阶级利益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她注定沦为时代的牺牲品。鲍赛昂夫人虽然是复辟时期王室的女儿,但她同样成长在启蒙主义思想所滋养的巴黎,因此她大胆追求真挚的爱情,敢于挑战世俗观念与丈夫分居。而她所追求和坚守的爱情是和封建贵族的道德观念、资产阶级的金钱法则相对立的,这决定了鲍赛昂夫人必然毁灭的悲剧性命运,“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夹缝中,她四面受敌、孤掌难鸣”[4]。
在社会新旧意识交替的时代,三位贵族女性既受到传统贵族文化和宗教道德观念的教育,又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启蒙,在新旧观念的影响下,无法摆脱种种冲突,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
2.不同个性:迥异的思想与行动
德·雷纳夫人、玛蒂尔德小姐和鲍赛昂夫人,虽然生活在同样的时代大环境,但是所处的的小环境各不相同,使得她们各自性格鲜明,展现了19世纪贵族女性不同的魅力。
德·雷纳夫人少女时期在修道院中接受教育,修道院的生活造就了她温婉端庄的性格和对宗教坚定的信仰,纵使为了于连背离了天主教的婚姻观,但德·雷纳夫人始终真心热爱天主,“我对你的感情只有我对上帝的感情才能相比,集尊敬、热爱、服从于一体”,对于连的激情和对上帝的热爱融汇在一起,德·雷纳夫人的性格中始终有着宗教信仰的因素,是大革命前后法国外省贵族女性的典型代表,“即便在极端压抑的时代,德·雷纳夫人身上仍闪耀着自然质朴的光辉”[5]。
而作为大革命前后法国巴黎贵族女性的典型代表,玛蒂尔德独特的个性魅力在于其思想上的清醒透彻和行动上的叛逆勇敢。她清楚地看到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贵族青年的软弱无能,不满于贵族社会的懒惰懈怠,明白新的革命后资产阶级青年将主宰社会。因此,她用言语讽刺平庸的贵族青年、执意嫁给资产阶级青年于连……一系列惊世骇俗的行为中,显露出玛蒂尔德叛逆勇敢的性格特征。此外,玛蒂尔德的性格中也有追求理想化时代和浪漫式爱情的成分:“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某一样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得到胜利而战斗……相比之下,那时候的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1]这种追求归根结底源于她对于复辟时期贵族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因此玛蒂尔德的个性具有强烈的时代色彩。
和德·雷纳夫人、玛蒂尔德相比,鲍赛昂夫人的个性更为矛盾复杂,她有头脑清醒、理性的一面,也有顽强固执、感性的一面。和玛蒂尔德一样,鲍赛昂夫人也清楚地看到了当时社会的本质,了解资产阶级追求的是唯利是图、金钱至上,清醒的头脑让鲍赛昂夫人能够准确地看到自己以及贵族社会必然没落的命运,但她始终不屑于践行资产阶级的生存原则,固守贵族传统,将自己的真情付诸情人,“脸上的光辉是真爱情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调情打趣,装腔作势混为一谈”[3]。思想上的理性和行动上的感性构成了个性复杂的鲍赛昂夫人,可谓是金钱社会的一股“清流”。
3.共同人生命运:爱情悲剧
19世纪中期的法国,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主流文化下,妇女不但在政治和经济生活中没有地位,而且在家庭和情爱生活中也没有平等权。在这种环境下,女子追求爱情而不可得的悲剧成为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德·雷纳夫人、玛蒂尔德小姐、鲍赛昂夫人三位贵族女性的结局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悲剧结局。
在《红与黑》中,两位出身贵族阶级的女主人公先后爱上了男主人公于连,而于连只是把她们作为进入上流社会、追求光明前程的工具。德·雷纳夫人被于连英俊的外貌和出色的才华所吸引,真诚无私地爱着于连,甚至为了于连可以罔顾世俗的舆论;而于连则是出于功利目的,把德·雷纳夫人当作自己实现野心的跳板,借此嘲弄昏庸无能的德雷纳市长,践踏那个时代的固有价值观。而玛蒂尔德小姐则是被于连身上与历史人物相似的英雄气质和勃勃野心所折服,而对于连充满爱慕之情;但于连对玛蒂尔德的感情完全是出于利用,她是于连企图获得社会地位和权力的跳板。无论是德·雷纳夫人还是玛蒂尔德小姐,对于连来说,她们都是自己进入上流社会的工具,这种不对等的爱情使得两人都沦为于连追求权力过程中的牺牲品。在《高老头》中,阿瞿达侯爵为了20万法郎的陪嫁抛弃了鲍赛昂夫人,直接导致了她的悲剧结局。真挚的感情比不上金钱的诱惑,鲍赛昂夫人也沦为了阿瞿达侯爵追求物质财富过程中的牺牲品。
于连死后,德·雷纳夫人伤心过度,最后郁郁而終;而玛蒂尔德小姐则亲自为于连送葬,最后亲手将爱人的头颅埋进山洞;鲍赛昂夫人在被阿瞿达侯爵抛弃后极度痛苦,烧毁所有情书,离开巴黎隐居诺曼底乡间。三种不同的悲剧性结局证明了,生活在男权社会的女性,无论多么高贵优雅,多么善良富有,爱情悲剧都是难以避免的,“追求情感的女性只能是社会功利下的牺牲品”[6]。
两部作品都反映了新旧交替时期贵族女性的妥协、反叛和没落,形象地反映了西方女性从屈从到反抗,从单纯到成熟的艰难历史进程,而她们“殊途同归”的爱情悲剧折射的是复辟时期贵族阶级必然灭亡的命运,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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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李滟泽,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