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的颠覆

冯立新

在不知老鼠为何物时，我已认识了会偷东西的耗子，同时也认识了猫。

年少的记忆里，秋天拥着无边的黄叶飒飒风起时，庄稼们回家，田野空旷且安静。我们几个孩子去挖耗子窝，在耗子窝里拿回它偷走的大豆、饭豆、高粱、玉米等等那些原本属于村庄的果实。

当我知道耗子还叫老鼠时，我已背上了书包。“文革”后期的课堂上，那些年代标签式的语言里，经常用到谁谁谁像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或是什么什么必将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以说，老鼠或者说耗子给我最初的印象是胆怯的，贪婪的，猥琐且被人们深深厌恶的。

这样的观念维持了近四十年，但近期我目睹的两件事情，彻底颠覆了我对老鼠的印象。

去年七月，收拾完瓜棚腾地种下茬，我请了付坨庄的一个老头犁地。我和老头早有交往，曾去过他家。老头大概六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花白留着板寸，常常挂一脸笑，唱着《水浒传》里的大河向东流，开车从我的棚前滑过。老头很洒脱也很聪明，他的手扶拖拉机进行了改进，犁地的同时，一侧的犁刀还能起垄背，这样省去了我很多后续的麻烦。老头好聊，经常国内国际间跑嘴，我们正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老头突然说，耗子！

我循着喊声望去。见一窝老鼠从拖拉机的轰鸣声中冒了出来。说那些老鼠是一窝，是因为它们一大四小或五小。几只小老鼠咬住大老鼠的乳头，正由东往西，向着我蹲坐的位置一起奔逃，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几只小老鼠在抬着大老鼠。这样逃命的方式，其速度可想而知。老头提醒我，快点，踩死它们。这样的集体移动，我的一只42 号鞋完全能够覆盖，但，我被这样的场景惊呆了。这是我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我想，躲在鼠洞中的一窝鼠，面对轰隆作响的铁犁，那就是天塌地陷与山崩海啸，对于经历过大地震的我来讲，我深深懂得一窝鼠，在彼时那些语言无法描述的恐惧。

我没有动，同为哺乳动物的我不忍心也不能够，用我肮脏的脚去践踏这世间大爱。我任由它们从我的身前经过，其中，还有一只小老鼠被土坷垃绊倒，离开它们“庞大”的家族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事后，我扪心自问，如果将来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的灾难降临，我是否有勇气、有能力、敢担当，像那个鼠妈妈一样，带领一家拼出生路？我愧不如鼠啊。

第二件事，发生在今年三月份的一个傍晚，工人们刚刚收拾完8 号棚的西红柿苗，下班往棚外走。突然有人惊呼，老板快来，耗子吃长虫呢。

长虫是我们当地对蛇的一种称呼。中学的生物课里，老鼠是食物链的最底端，鹰吃蛇，蛇吃鼠。老师教的都是蛇吃鼠，怎么会有鼠吃蛇呢？我不信，以为工人们在逗我。快来，真的是耗子吃长虫。工人们又一次喊我，我看他们的表情和聚在一起的神态，好像真的出了情况。

我连忙过去问，在哪儿？工人二红指给我。果然，一只老鼠正和一条蛇缠斗。我说，你们快用手机拍下来。工人们面面相觑。二红问，你的呢？我嘿嘿笑着，刚换的，150 的双卡双待，就是不能拍照。工人们嘲讽我，你呀，比我们还抠门。我们这样斗着嘴，蛇鼠斗还在继续。都该七点了，我们得回家呀。一个工人抱怨着。我说，你们从南边绕过去。

六个工人的走动，大概惊到了老鼠，它松开叼着的蛇尾，往回逃了半米多，也就两三秒钟，老鼠又折返身去咬同样逃了半米的蛇。

天光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我趋前几步，立在两米远的位置观看这场新奇的打斗，也时刻猜测着结果。蛇是一条半米多长土色的蛇，在棚东边的草丛里，一个女工拔草时曾发现过它，受到过惊吓，至今，那蓬草还长在那里就是佐证。鼠是一只接近成年的鼠，背毛像雄狮一样奓开，一对小耳朵支棱着，大张着嘴巴，高度兴奋紧张的样子。蛇一跑，鼠就往相反的方向拖，有时，鼠倒着蛇尾往前咬，老鼠咬蛇的声音，像我吃的猪狗或羊的脆骨，咯嘣咯嘣的，锵然有声，有时，还像吉他弦绷紧后瞬间折断割裂空气的声音。那声音，在光影暗淡的大棚里令我胆寒。

这样缠斗了有十分钟的样子。也许是流淌在骨子里的高傲，也许是渗进骨髓的疼痛，那条蛇，被彻底激怒。拧回头立起半截身子，张开嘴来咬老鼠，我想，这下老鼠可要遭殃了。一次、两次、三次，可聪明的老鼠总是一次次跳开，并最终咬到了蛇的七寸。

蛇败了，身子翻过来，像一截破麻绳松散地瘫在几株西红柿之间。老鼠胜利了。胜利的老鼠没有欢呼，而是深深调整了一下呼吸，叼着蛇的七寸的位置倒退着从棚道上往东拖。在拖的过程中，那条蛇还被散放的水管碰落过一次，老鼠从水管的另一侧绕过来又重新叼着蛇，拖到棚口。

棚口东墙一堆杂物的后边有它的鼠窝，去年入冬后，我看到过那里有新鲜的泥土，并曾经下过毒鼠强。

但，到了棚口，老鼠突然把蛇扔在那儿，自己钻了进去。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老鼠行动的我被一条僵硬的蛇堵在了大棚里。更糟糕的是，我发现那条蛇又渐渐地活了过来，身子蜷起来，蛇头转动，一对无神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我一下愣了。虽然在年少时也用手抓过蛇，但现在一条被欺负到家的蛇，它会不会把气撒到我身上？我正思忖着是找个棍子还是找把铁锨把蛇弄走，但，那个龟儿子老鼠又探出头，嗖一下把蛇拖了进去，也拖走了我的恐惧和冷汗。

人类的词典里，有许多关于老鼠的俗语或成语，如贼眉鼠眼、鼠目寸光、胆小如鼠、抱头鼠窜……但大都是贬义的或缺乏善意的，充满着人类无限的蔑视与辛辣的嘲讽。

但現在，我想用亲眼目睹的两件事情为老鼠正名，并套用两个人们惯常使用的词汇，赞美一下可敬的耗子兄弟，那就是“鼠爱无疆”“英雄鼠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