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诗的郊野
2023-03-28谢冕
谢冕
从根本上说,诗歌的欣赏活动是一种再创造。再创造的主要方式是想象活动。想象不仅对于诗人的创作是一种必要,对于读者的欣赏也是一种必要。可以认为,诗人通过想象创造出了诗的形象,读者通过想象正确地把握住诗人的艺术构思,并且丰富地再现诗人创造的形象。
但是,也不可对诗的欣赏存在着不切实际的奢望,以为读诗可以“创造一切”。诗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我们,特别是由于它不可能详尽地叙事,诗的特点在抒情。读诗并试图达到正确欣赏,主要不在于通过诗了解更多的事物,而是为了感动。读者总是希望通过诗的形象产生感情上的共鸣,希望这种欣赏的结果,不单了解诗人的感情,还寄托自己的情思,或者重温自己曾经有过的情感经历。这就是诗的欣赏上的再创造。
为了克服欣赏上的困难,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把诗中所提供的东西“泡”出来。就是说,要把诗人由繁复的生活现象加以高度精炼的东西,还原到它原先的状态中去。要把浓缩了的东西“泡”开,这是诗歌欣赏中必经的一段“工序”。
一般说来,优秀的诗篇总是避开了直说。由于不直说,因而增加了欣赏的困难。诗人总是不直接向读者进行灌输,他们只是含蓄地点拨你,然后给你以天女散花般的想象的自由。言在此而意在彼,不是说明着什么,而是隐喻着什么。欣赏诗歌,由于它极精练,我们不仅要努力把握它以少量字词包孕着的丰富含义,而且要努力去寻求它的诗句之外包含的不尽韵味。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它的意思并不限于字面所传达的,它有着更为深远的含意。采菊东篱,心境悠然与南山相合,情寄东篱之外。这在中国旧诗词的欣赏中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诗歌欣赏可以认为是读者在诗人所启示的范围内重新创造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最大的特点就是读者往往走进诗人所创造的境界中去,把自己内心的主观世界融进诗的客观世界中去。人们读李后主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能够领会作者对于繁华失落的哀伤。他们对这首词的感受一般也被限定在追怀往昔的范围之内,添加进去若干属于自己的东西,使得“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愁”不再成为亡国之君的哀怨,而变成了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怅惘、失落的情怀的寄托。
由于诗歌形象的基本规律是以一代十,以少胜多,它极精约,极概括,因而留给欣赏者的联想空间就极宽阔。因为以极简约表现极丰富,读诗难免有时要“猜”。这在别的文体可能说明意义的含混,而在诗,离开了猜想的空间却可能意味着贫乏。当然,猜想不是因费解引起,而是由于诗本身有太多的郁积,需要欣赏者以自己的经验和思考来加以补充和阐发。这里所谓的“猜”,其实就是欣赏过程中对诗和诗人的综合性思考。
我们读诗时会感觉到,诗的语言是断断续续的,跳动性很大,欣赏时需要对这种不连贯进行“加工”——即把不连贯的地方加以填补。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人写诗时旅居巴蜀,这是寄怀妻子的诗篇。这首短诗的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前一个“巴山夜雨”,是此时此地的,后一个“巴山夜雨”,跳到了想象中的未来,夫妻团聚后的彼时彼地。那时节,西窗闪着烛光,他们一起回想如今这个令人情思绵绵的雨夜。当诗中跳跃的奥妙被我们所理解时,当跳跃之间的关联为我们所連缀时,我们因创造性的艺术欣赏所获得的愉悦是难以形容的。
(摘自青海人民出版社《论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