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后悔的

我到城里上学之前，在乡下一直念到二年级。乡村小学星期三下午有堂写大字课，许老师溜到我后面忽然拽我手中的毛笔。我一惊手掣得好紧，没有让他拽走。老师就夸我毛笔握得好。放学的时候老师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几个老师笑眯眯地围着我说：“你表现得很好！竖和横都写得有劲！回家跟你家大人说一下，老师晚上要送奖状到你家去。”我很高兴，放学以后也没跟哑巴、五狗子他们到坝埂上去摔跤。秦家宝、秦家根他们一出校门就钻到麻地里面去玩“赶老龟”，喊我去我也没去。我顺着田埂走回家，路上遇到扛耙的有明大伯。有明大伯问我：“你在学校书念得怎么样啊？”我说：“老师夸我字写得好，晚上要送奖状到我家去。”有明大伯听了很同情地看我一眼说：“这些老师看来馋急了，你快点回家吧。让你奶奶杀只老鸭吧。”

许四眼老师教我们数学，老说我是个天才。一二年级的时候我数学确实非常好，老师出个题目全班同学都答不上来。就开始打通堂！等打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才慢慢喊我起来回答问题。我一般是停下手中正玩的活计——有时是从人家地里弄来的高粱秸子，有时是一把坏了的锁头子，有时是我爸从部队给我带的子弹壳。我站起来看黑板一眼，张口就把答案报出来。许老师就用眼“小视”班上群氓，然后喊道：“一样上学！为什么人家会你们都不会？你们的心长哪去了？”许老师论成绩好坏的原因，主要是从“心学”上来讲。他会用黄檀棍子指着你的前胸质问：“这都错了，你心呢？你心呢？”你刚想后退，他用棍子那么一钩就把你给“钩”回来，使用棍子之娴熟，不亚于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大师。

我的心是到城里以后摔闭合了，从那以后数学就超级烂了！我记得是一个冬天下午，我跟班上十几个男生玩骑马打仗。骑马打仗就是两队人，分红方、蓝方相对而立。一个同学骑在另一个同学脖子上，双手张开拉下对方骑手者为胜。冲锋之前有排兵布阵，权谋与试探。马也要有个马的样子，不仅要学马嘶还要会尥蹶子，有的人连马冲锋前用蹄子刨地都学得惟妙惟肖的。总之一匹真马会的，我的同学都会。我骑在张红叶的脖子上拉对面一个同学，忽然我胯下的“战马”一个马失前蹄，就把我给摔下来了。当时我就感到一片黑暗，过了很久以后有一线微明在闪动。微明中恍恍惚惚看到许多蝴蝶从什么东西上飞起来。它们在什么东西上盘旋了一会，接着一只一只就飞走了。这时我感到一阵剧痛。在我的脑袋上方悬着许多脑袋。他们问我：“怎么样了？疼不疼？没事吧？”没事才怪！我怔忡地回到教室。从此以后我数学课上再也不能抢答了。

那一年我本来准备跳级直升初中的。我的数学老师一直不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她以为我被班级的几个坏蛋带坏了。下课时间我只要玩什么，她就给没收了。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恍惚听到下课铃响，我立刻跳起来跑到操场上去占球台。我们学校只有三张水泥球台，去晚了就打不上了。数学老师正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一回身我人不见了。她以为我上厕所去了，等了半天没见我回来。就从教室出来，看到我拿着两副球拍蹲在水泥台子上，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就走过去揪着我耳朵把我拽回教室。两副“红双喜”球拍也被她给收走了。回到教室她又屈起指头节在我头上一阵猛敲，但可能敲打的部位不对，那些飞走的蝴蝶始终也没有飞回来。她一边敲一边喊——“你会后悔的！”似乎是想伴着这个用力的姿势把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到我脑子里。

很多年后我跟数学老师在街上遇到，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我走到她面前说：“何老师好！”她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她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我在画画。她说你应该能上北大、清华的，你是我教学生涯中遇到过最聪明的孩子。你后来怎么忽然笨成那样？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那样的，也许是玩心重了。我想跟她说说那次摔跤，但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再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奶奶杀了一只大麻鸭以后问我叔叔：“小学校有几个老师？”我叔叔屈起手指数了一下说：“有七个，哦，不对不对，加上那个女老师有八个。一只鸭子怕是不够。”我奶奶说：“我到菜园里摘些茄子。”天快黑的时候，我奶奶摘了一篮茄子回来，切成滚刀块一起倒进锅里炖。又到邻村买了几块豆腐用大蒜红烧了。我到门口看了看，老师拎着马灯来了。最后面的是李淑琴老师，她手背在后面。我跑到灶屋大喊：“老师来了——”我奶奶说“你先迎迎，我换件衣裳。”我叔叔早已经迎到门口，许四眼老师转身朝李淑琴老师说：“把奖状给我！”他打开奖状念道：“祝贺高军同学获得高家湾小学写大字第一名！”然后就是全体老师鼓掌。我爷爷一边散烟一边说：“哎呀！老师，小把戏带你们淘神了，不听话就打！小家伙就要打才能上路！”

那天晚上的鸭子大概烧得很成功，总之我一块也没吃到。老师把鸭子和茄子都吃得一块不剩。后来菜不够，我奶奶又到酱钵子里掏了一些酱刀豆和酱瓜，端上來给他们下饭。因为放了太多的茄子，所以鸭子很不好找。许四眼老师好几回都急得站了起来搛菜。我叔叔酒量大，平常一碗炒辣椒都能喝一斤酒。后来他就跟几个男老师豁起拳来，“五魁手呀——八匹马呀——三星高照——满上——满上。”许四眼老师脸喝得跟猪肝似的，他捂着杯子讨饶说：“实在不照了——再搞——就要翻了！”晚上他们回学校的时候，许老师一脚踩空掉到茭白田里，滚得一身泥。第二天早上他把衣服晒在篮球架上，自己叼着根烟在想事情。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喊他一声：“许老师好！”他说：“好好——”许老师家离学校有十几里路，每年栽秧的时候学校都要放一个星期的忙假。许老师放假的时候要回家帮老婆栽秧。等栽完秧回来他变得又黑又瘦，一点不像个“公家人”了，他要补充营养了，很快我们班上一个同学又要获奖了。他眯着眼盘算这个“写大字奖”也发过了，“作文优胜奖”“爱劳动奖”和“数学奖”也发过了，还能发什么奖呢？

（小白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吹云记》，Mi 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