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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苏州』的历史渊源

2023-03-28王稼句

现代苏州 2023年5期
关键词:书坊藏书苏州

文 王稼句

苏州向称人文之薮、文献之邦,脉络源远流长,人物先后继起,声景比附,名实彰流,金玉相宜,黼黻并丽。自古以来,读书、藏书、刻书、钞书、校书蔚然成风,街市书坊林立,书贾奔走于里弄,书船行驶于水巷,鉴书、祭书等民间活动也时有所见。因此在科举考试、学术研究、诗文创作、教育传承、科技进步等方面,英奇瑰杰之才,应运而出,特盛于天下。与此同时,典籍积累,卷帙繁富,缥缃蔚然,形成文献递进的良性循环。

蒋吟秋《吴中藏书先哲考略自序》说:“自来嗜学好古之士以积书称者,代不乏人,风尚所趋,首推江浙,而吾吴实其中心也。”苏州“文物之盛,在昔已然。精椠秘笈,博采广搜;古籍善本,参稽互证。建崇楼,筑别馆,百宋千元,缥缃插架。荟镌丛书,精纂藏目,搜亡揭隐,丹黄稠叠。版本之流传,目录之考集,刘班晁陈之学,人才辈出,而影响于学术文化者殊匪浅鲜”。苏州私家藏书之风,向称炽盛。西汉朱买臣,《汉书》称其“家贫,好读书”,其故里至今仍称“藏书”。南齐陆澄,《南齐书》称其藏书“万馀卷”,“行坐眠食,手不释卷”。唐刘绮庄、张籍、陆龟蒙、徐修矩等,皆藏书万卷。宋元更多了,曾旼、贺铸以校勘著名,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五说:“吴中曾旼彦和、贺铸方回二家书,其子献之朝廷,各命以官,皆经彦和、方回手自讐校,非如田、沈家贪多务得,舛谬讹错也。”史正志以写本取胜,陆友仁《吴中旧事》说:“万卷堂环列书四十二厨,写本居多。”卫湜精研《礼》,作《礼记集说》,采书一百四十四种,叶適《栎斋藏书记》说:“君所藏皆具有焉,盖君之力良难而任良重矣。”俞琰则深究《易》,藏有宋刊《周易正义》《诚斋易传》《丙子学易编》《周易玩词》等,都甚罕秘,故题所居为读易楼。明清两朝乃苏州私家藏书最辉煌的时期,在藏书史上有影响的藏家和藏书处,有俞贞木端居室、虞子贤城南佳趣堂、王廷礼阳湖草堂、王锜万卷堂、叶盛菉竹堂、杜琼三友轩、孙楼丌册庋、史鉴淡心斋、杨仪七桧山房、顾元庆大石山房、钱穀悬罄室、王世贞小酉馆、赵宧光父子小宛堂、赵用贤父子脉望馆、许自昌霏玉轩、张丑宝米轩、毛晋祖孙汲古阁、金俊明巢居、叶奕覃思馆、王昭豁尔间、钱谦益绛云楼、钱曾述古堂、徐乾学传是楼、钱陆灿东圃书堂、朱之赤留耕堂、陆漻佳趣堂、顾嗣立秀野草堂、惠栋红豆山房、朱奂滋兰堂、袁廷梼五砚楼、黄丕烈士礼居、顾之逵城南小读书堆、周锡瓒香岩书屋、张金吾爱日精庐、张海鹏借月山房、瞿绍基祖孙铁琴铜剑楼、吴翌凤古欢堂、石韫玉独学庐、顾广圻思适斋、陈墫西畇草堂、陈揆稽瑞楼、汪士钟艺芸书舍、戈载半树斋、顾沅艺海楼、张蓉镜小嫏嬛福地、顾文彬祖孙过云楼、赵宗建旧山楼、潘介繁桐西书屋、蒋凤藻心矩斋、叶昌炽缘督庐等。民国时期,则首推邓邦述群碧楼、赵诒琛峭帆楼、丁祖荫湘素楼、王謇澥栗楼、王大隆蛾术轩、许博明郇斋、潘仁厚兄弟宝山楼等。

苏州历代藏家不但继承了目录学、版本学、校雠学的思想体系,从事校注、辨伪、辑佚,并编纂善本书目,完善了藏书题跋的内容和形式。最具苏州地方特点的,一是钞书,二是刻书。钞书在藏家中很普遍,或亲手缮录,或雇人钞写,所用纸墨皆特制,毛晋汲古阁所钞之书,世称“毛钞”,乃属古籍中珍品。刻书亦藏家擅场,不惜时间和赀财,如袁褧嘉趣堂翻刻宋蜀本《文选》,费十六年竣事,用费浩繁;郭云鹏济美堂《河东先生集》,徐封东雅堂《昌黎先生集注韩集》,均翻刻廖莹中本,板刻精良,与宋本无异。家刻本质量一般都高于坊刻本,王士禛《居易录》卷十四说:“数年以来,虞山毛氏,昆山徐氏,雕行古书,颇仿宋椠,坊刻皆所不逮。”

苏州公共藏书,主要集中在学校和寺院。学校藏书方面,唐大历九年重建昆山县学,梁肃《昆山县学记》称“大启室于庙垣之右,聚五经于其间”。北宋景祐二年范仲淹创苏州州学,嘉祐三年富严增建六经阁,张伯玉《六经阁记》说:“经南向,史西向,子、集东向,标之以油素,揭之以油黄,泽然区处,如蛟龙之鳞丽,如日月之在纪,不可得而乱矣。”至明清,各府、州、县学均有尊经阁,为藏书之所。所藏之书,以颁赐之书为重点,经、史、子、集略备,尤以儒家经典为多。藏书来源,除颁赐外,主要是接受地方官吏、士绅捐赠。书院一般都有藏书楼,藏书主题与官学相同,晚清收藏大量翻译类、实用类之书,以及石印报刊等,学古堂为其代表。寺院藏书方面,主要收藏佛经及僧人个人撰著。佛经包括镌刻碑版的石经,据白居易《苏州重玄寺法华院石壁经碑文》记载,法华院有唐长庆、太和间的十二部石经。北宋熙宁七年,虎丘建应梦观音殿,曾公亮等八十馀人,各书《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共九十行,勒石十馀方嵌置殿壁。南禅寺则有转轮经藏,白居易《苏州南禅院千佛堂转轮经藏石记》说:“藏之内,转以轮,止以柅,经函二百五十有六,经卷五千五十有八。”血经是苏州寺院收藏的一大特色,今尚存六种,元释善继书、明释书弘书《华严经》各一种,无名氏书《妙法莲花经》,宋邵育书《阿弥陀经》三种。在刻经上的贡献,以宋元间陈湖碛砂寺所刻《平江府碛砂延圣院大藏经》为最,世称“碛砂藏”。

书籍流通的主渠道是书坊,苏州书坊由来已久。洪适《跋元微之集》说:“元、白才名相埓,乐天守吴才岁馀,吴郡屡刋其文。微之留越许久,其书独阙。”元稹《白氏长庆集序》说:“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可见中唐苏州已有书坊,并可以茶酒交易。五代吴越国时,由于社会安定,书坊更多了,以刻卖经咒、历本、字书、诗歌为主。至宋代,雕版印刷业更其发达,吴刻与浙刻、闽刻并称于世。元初闻德坊周家书肆,元末天心桥南刘氏梅溪书院,为苏州历史上有名实可考的最早书店。明代是苏州书业的全盛时期,成为东南出版业重镇。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经籍会通四》于此有具体评述,一是苏州为全国四大书市之一:“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二是苏州刻书品种繁多:“吴会、金陵擅名文献,刻本至多,巨帙类书咸会萃焉。海内商贾所资,二方十七,闽中十三,燕、越弗与也。然自本方所梓外,他省至者绝寡。虽连楹丽栋,搜其奇秘,百不二三,盖书之所出而非所聚也。至荐绅博雅、胜士韵流,好古之称藉藉海内,其藏蓄当甲诸方矣。”三是苏州刻书以精湛著名:“凡刻之地有三,吴也,越也,闽也。蜀本,宋最称善,近世甚希。燕、粤、秦、楚,今皆有刻,类自可观,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吴为最;其多,闽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吴为最;其直轻,闽为最;越皆次之。”可见当时苏州刻书质量已超过浙江和福建,湖州、徽州则后来居上:“余所见当今刻本,苏、常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关于当时苏州书坊的分布,胡应麟说:“凡姑苏书肆多在阊门内外及吴县前,书多精整,然率其地梓也。”入清以后,苏州书坊更多,出版规模更大,刻本更其精湛。袁栋《书隐丛说》卷十三就说:“印板之盛,莫盛于今矣,吾苏特工。”据张秀民《中国印刷史》的不完全统计,凡存刊刻著录的苏州书坊,明代有三十七家,清代前期有五十三家,以嘉靖间创设的东吴书林为较早,以乾隆间创设的扫叶山房持续时间最久。自晚明起,不少书坊以刊刻通俗读物为主,小说、戏曲、画谱及实用类书籍的图版,雕刻精良,风格多样,且高手云集,乃属中国版画史上的奇葩。由此而影响画铺刻版,在康熙间出现了尺幅巨大、全版套印、吸取西洋技法的“姑苏版”年画。从书贾方面说,如五柳居陶正祥、萃古斋钱景开等结交当时学者和藏家,精通目录版本之学,为编纂《四库全书》在“购访遗书”方面做出了贡献。

咸丰兵燹后,苏州书业一度沉寂,惟存绿润堂、世经堂、来青阁、述古书肆、大成坊书坊等,在艰难中维持生计。就在同光年间,西方印刷技术和资本主义出版经营方式传入中国,上海逐渐成为出版中心,苏州刻书业虽然式微,但仍是古籍善本集散地,连楹充栋,富夸琳琅,仍为爱书人所向往。辛亥革命后,苏州书市由旧书坊、新书店、冷摊小铺组成,稍具规模、较有影响的有三十多家。其中以江氏文学山房为翘楚,不但经营旧籍,还用木活字排印《江氏聚珍版丛书》,用旧版重印《心矩斋丛书》和《望炊楼丛书》,这是传统坊刻本的最后辉煌。

苏州为东南大郡,方志之富,称甲天下。宋濂《吴郡广记序》说:“其因革盛衰之际,纪载于简册者,自《吴越春秋》、《越绝书》以下,若晋张勃、顾夷,隋虞世基,唐陆广微等所述,及《元和郡县志》、《寰宇记》,各有所明。迨宋之时,罗处约有《图经》,朱长文有《续记》,范成大、赵与皆撰类成书。厥后有章悊者,病其未完,作《吴事类补》。宋亡,书颇散轶。”范成大《吴郡志》为方志创体,“徵征引浩博而叙述简核”;洪武《苏州府志》,“博揽旁摭,芟繁取要”,以“详赡有法”著名;正德《姑苏志》,“繁简得中,考核精当,在明人地志之中犹为近古”。清康熙、乾隆、道光、同治四修《苏州府志》,延及民国初年修《吴县志》(时已裁府)。太仓州先后有十六种州县志。苏属各县修志历史悠久,宋元时就有常熟的庆元《琴川志》,昆山的淳祐《玉峰志》、咸淳《玉峰续志》、至正《昆山郡志》,明清时更是屡修屡刊,雍正分县后,又各修其志。各乡镇几乎也都有志,乃至村落亦有志,如明末清初《庉村志》、光绪《钓渚小志》等,这是苏州方志的一大特色。除行政区域志外,山水、寺观、祠庙、冢墓、水利、学校、园林、人物、金石、风俗、花木、物产等也各有专志,构成了一个相对完备的志书系统。

与纂修志书并行不悖的另一方面,苏州学者重视乡邦文献的搜集、整理。就总集而言,早在南宋就有署名郑虎臣辑《吴都文粹》九卷,上溯汉唐,迄于宋代,诗文与地志相表里,东南文献,多藉是以有徵,与《吴郡志》相辅而行,亦如骖有靳矣。明钱穀辑《吴都文粹续集》五十六卷补遗二卷,补辑南渡暨有元一代,下逮明之中叶,自说部类家诗编文稿,以至遗碑断碣,无不甄罗,其采辑之富视郑书几增至十倍。清初,吴伟业辑《吴郡文献》,汇郑、钱两家之书,益以隆、万及末季之文。至道光间,顾沅更辑《吴郡文编》二百四十六卷,取事类编次,列二十六门,煌煌可观,堪称三吴文献之渊海。就一邑之地而言,常熟有明杨仪辑《古虞文录》、张应遴辑《海虞文苑》、清王应奎辑《海虞诗苑》、邵松年辑《海虞文徵》,昆山有明俞允文辑《昆山杂咏》,周复俊辑《玉峰诗纂》,太仓有明陆之裘辑《太仓文略》、清汪学金辑《娄东诗派》、王宝仁辑《娄水文徵》、周煜等辑《娄水琴人集》,吴江有清袁景辂辑《国朝松陵诗徵》、凌淦辑《松陵文录》、费善庆等辑《松陵女子诗徵》,太湖诸山有清吴定璋辑《七十二峰足徵集》。就连乡镇也有地方总集,如陶煦辑《贞丰诗萃》、汪正辑《木渎诗存》、周秉鉴辑《甫里逸诗》、陆焕辑《沙溪诗存》、王鲲辑《盛湖诗萃》、徐达源辑《禊湖诗拾》、柳亚子辑《分湖诗钞》等。至于宴集唱和,以元末顾瑛界溪玉山草堂、徐达左光福耕渔轩为最,前者总集有顾瑛辑《玉山名胜集》和《草堂雅集》、袁华辑《玉山纪游》,后者总集有徐达左辑《金兰集》。还有总集性质的丛书,如吴伟业辑《太仓十子诗选》、徐行辑《依园七子诗选》、任兆麟辑《吴中女子诗钞》。更有辑存地方文献的丛书,如邵廷烈辑《娄东杂著》、谢家福辑《望炊楼丛书》、缪朝荃辑《汇刻太仓旧志五种》和《东仓书库丛刻初编》、俞庆恩辑《太昆先哲遗书首集》、丁祖荫辑《虞山丛刻》和《虞阳说苑》、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辑《吴中文献小丛书》等。

前代学者热衷从事乡邦文献的编纂、整理、汇综、刊印,前后相继,不遗馀力,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

典籍聚散,有政治、兵燹、藏弆、人事四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江苏艺文志·苏州卷》著录苏州历代人物著作三万两千馀种,占全省三分之一强,但其中“有目无书”者不在少数,这也正是“书厄”的结果。这就需要不断去做整理、编纂典籍的事,既要影印复制,化身千百,让罕遘之书成为易见之本;又要搜残辑逸,掇賸录遗,完善文献版本;还要使之普及化,或点校,或注释,充分利用古籍价值,使之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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