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龙《最后的家庭》的文学绘图分析
2023-03-26李德欣徐英东
李德欣 徐英东
面对日新月异的世界,美国学者罗伯特·塔利提出了“处所意识”这一概念,以描述面对时间缩短与空间压缩时人们迫切求知自身位置和方向的焦慮感。人们由此产生了绘图需求。文本的叙事正是现实地图的典型映射方式之一,通过分析文本绘图能对现实地图进行重构,即使不能完全还原,也必将提高“绘图”这一技能的熟练度。对此,塔利将文本叙事过程比喻成地图的绘制,并提出“文学绘图”这一术语。本文将使用“文学绘图”相关理论,从叙事角度研究村上龙代表作《最后的家庭》中的文本结构空间、现实空间与心理空间。
《最后的家庭》作为村上龙后期成熟之作,运用了圆融的叙事技巧,体现了具有时代特征的空间意识。
首先,文本的章节命名模糊了时间,强调了空间的叙事角度,在流动的时间中截取一个横截面片段,时间的概念在此虚化,空间的概念在此延长。其次,每个章节都变换视角与空间,通过人物与空间的关系展现人物的关系与权力。最后,值得深入的是,作者通过空间变化体现人物心理变化,根据人物行程轨迹绘制对作者和读者有借鉴意义的地图。
《最后的家庭》描写的是一家四口从隔阂、对立、互相隐瞒逐渐走向互相理解、互相扶持的过程。
长男秀树罹患自闭症,整日蜗居室内,拒绝外出且不与人交流,某夜发现邻居的女人正在遭受家庭暴力,他生起助人之心,以此为契机,逐渐找到与外界交流的方法,成长起来。
温柔耐心的母亲昭子在儿子患病、女儿叛逆与丈夫冷漠的重压之下寻求慰藉,迷恋上了一个年轻健康的木匠。在与木匠交往、寻找儿子的治疗方法与兼职补贴家用的过程中,昭子逐渐向家庭之外迈出步伐,脱离困住她多年的“家庭”。
造成家庭分崩离析的最大外在因素则是父亲秀吉被裁员的危机。同时,父亲秀吉与儿子的正面冲突爆发,他不幸被孩子推下楼梯受伤入院,可对于秀吉而言,更不幸的是妻子昭子的建议—让秀吉在外租房以避免与儿子的冲突。秀吉不得不暂离家庭、失去工作,独自一人在外租房。
妹妹知美融入家庭却也游离在外,沉溺于自己的烦恼,对整个家庭的危机袖手旁观。她结识了陌生男人,产生了离家出国的想法。在家庭的暗潮汹涌下,知美逐渐坚定了自己的方向。
模糊时间与突出空间的叙事
塔利认为作者如制图者,必须决定在故事或地图中纳入哪些元素。如同绘制地图时选用的比例尺能体现地图覆盖的范围,选用的标识能体现地图的功能,那么我们试图把握一部叙事作品的框架时,作者对章节标题的命名方式也能成为我们探寻叙事逻辑与主题的把手。
文本的章节虽然是以时间点与时间段为标题,但叙事时更多地强调空间,通过空间推动剧情发展,主要体现为时间的模糊表述、章节内时间流速不同、章节之间的时间间距不同。每个章节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即按照先后顺序记录人物行为,而是截取一个模糊的时间段,记录这个片段里不同人物在同一空间内的同时性行为。带着这样的空间意识,再结合章节标题看内容,就能更清晰地理解作者的叙事重点了。
时间的模糊表达
首先,新世纪初始的2001年,全球化浪潮席卷,新兴的知识获取与沟通交流手段给年轻人带来了许多崭新的信息与思想冲击。主人公秀树在试图了解自己的病症时,选择的信息获取方式是网络,这是故事的开端,是叙事的切入点,是通过对空间的静止描述体现的时间特点。
其次,秀树通过网络查到的援助中心热线寻求帮助时,几乎没有时间延迟地与各个地区的工作人员进行沟通,构建了一个以秀树为中心的信息网络,同样体现出对时间的弱化以及对空间内多人同时性行为的强调。
最后,具体月份的确定同样是为补足空间提供信息,例如第二章节“二〇〇一年十月X日·上午~深夜”,在寒冷的深秋夜晚,秀树初遇被虐待的女人,触碰到女人冰冷的指尖。重要场面所处空间不需要阐明具体时间点,只需要特殊环境烘托情感,由此激发人物行为并推进剧情发展。
章节内时间流速不同
如同乔伊斯在《尤利乌斯》中绘制的都柏林地图一般,“空间不是停滞地铺陈开来,而是成为人物行进路线图上的一个个点,使得人物的运动路线更加突出”。时间是无限的,若是截取一个时间段事无巨细地描写,那么所能描绘的空间也是无限的,没有取舍的叙事便会失去意义,如同没有重点的地图丧失了功能性。文本中,章节的时间跨度具有弹性。有时是某个早餐或晚餐时间段,有时却涵盖整个夜晚或白昼。这是由于家庭成员的作息各不相同,重要情节发展的时间点也并不重合,即使是描述一个时间段内、一个空间的故事,也会根据每个人的行动而在时间上有所侧重与省略。但这样的叙事与传统时间线性叙事又有所不同,本书的叙事不按照人物之间所作所为的因果性,换言之,即使人物行为有时间上的先后,也无逻辑上的因果,这是空间叙事意识的重要体现之一。
章节之间的时间间距不同
章节之间的时间间距不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每个章节所描述事件之间的时间间隔不明确,一个章节里每个人物行动的时间间隔不明确。
以上叙事技巧体现出对时间的有意模糊以及对空间的特意强调,是本书空间意识的重要体现。换言之。具体的时间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空间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件。空间具有代表性,家族成员共有的空间与各自私有的空间将人物汇集或隔开,于是淡化时间印记的空间成了剧情发展的锚点,无论是书中人物还是作者叙事,都不再采用时间点作为剧情的转折点。
共有的公共空间与分隔的私人空间
叙事作品的绘图功能是通过表征空间和创建空间体现的,二者是一回事,但是行为主体有区别,前者强调叙述者本身将脑中地图通过文字呈现的过程,后者强调读者在阅读时跟随人物行程或叙事路线在脑内重构的地图。
作者即使试图将现实空间复刻到文本上,客观而言也是无法完成的,但只要有绘制地图的意图,那么文本中自然会呈现出具体直观的空间,这是处于文本世界中的“现实空间”,有别于现实中的“现实空间”。
《最后的家庭》文如其名,描绘了一个摇摇欲坠、貌合神离的家庭,那么首先描绘的便是承载这个家庭的容器、家族成員共同居住的空间—房子。
文本并未直接呈现房子的整体构造与空间布局,而是以每个家庭成员所在位置为锚点,随着人物的行动路线逐渐完善地图。
故事的开端便是以这样一个表明位置的空间描写展开的:“昭子听到了二楼秀树房间传来的摇滚乐声。底楼的天花板似乎也有一种轧轧作响的震动感。”母亲昭子照例在厨房准备家人的早餐,只能从头顶天花板传来的震动声响猜测孩子的动态。这个空间的表述自然而然地暗示出人物之间的距离与态度,即母亲的观望与等待、孩子的拒绝与封闭。
从妹妹知美的角度出发,“隔着走廊听到了从秀树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依旧是通过听到秀树房间传来的摇滚声体现房间之间的距离以及人物之间的心理距离。兄妹俩同处二楼、比邻而居,孩子这一身份使二人在家庭中所处的位置类似。两人房间之间仅隔一个长廊的距离,比起楼下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距离显然更近,但两人都只能感受到乐声传来的震动而听不清具体的歌词旋律。暧昧的空间距离暗示了家人之间的隔阂。
与妻女不同,父亲秀吉听不到秀树房间的音乐声。直到秀吉想到不远处正在准备早餐的妻子,文本才终于开始描述一楼的格局:“一楼除了秀吉夫妇的日式卧室之外,还有一间十张榻榻米大小餐厅兼厨房的房间。”此处通过空间布局彰显权力所在。父亲秀吉如此看待儿子的自闭症:“给孩子单独的房间百害而无一利。孩子长期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会养成自私和任性的性格,如果给了还是小学生的孩子单独的房间,等于让他成为自闭症患者。”秀吉认为儿子正是因为过早拥有自己的空间才会患上自闭症。父亲内心深处想破坏孩子的独立空间,作为整个房子的权力拥有者,需要通过控制他人空间的隔离与联系来彰显自身权力,尤其是在即将成年的儿女面前展现自身的权威。父亲强行破门进入儿子房间以及失业后黯然离家的情节都是权力变化的体现。
法国哲学家福柯曾如此论证空间与权力的关系:“权力机制是所有关系的内在部分,它们循环地互为因果,权力要发挥作用则必须以空间为中介。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如果说儿女拥有各自独立的房间是分散了父亲的权力,那么母亲大部分活动空间都在厨房则是自己空间权力的缺失。过去彰显父亲权力的方式是每天强制进行的家人共度晚餐这一环节,于是这一活动的举办空间—餐厅成为所有家庭成员共有的公共空间。在这个空间,父亲的权力被具象化—父亲晚归,所有人要挨饿等着。于是,秀树生病后拒绝这一活动也就失去了唯一与家人共聚的机会,这一点激怒了秀吉,是父子矛盾爆发的导火索。
空间是权力的载体,而权力是两个及以上人物形成的关系,在家庭大空间里,父亲掌握着大权,家庭成员们在各自独立的空间里享有自身的权力。公共空间正是整个大空间的权力缩影,因为其具有具体现实的空间与完整的成员关系。
内空间的封闭与外空间的窥探
文本比喻性地描述自闭症:“在这不同大小的三个圆中,最外圈的大圆代表社会,中间的一个圆代表家庭,核心的最小的圆则代表个人。自闭症的状态是三个圆互不连接、完全分离。”这段话也是整本书情节发展的逻辑和缩影。秀树的症状早已明晰,一是恐惧人群、避免交流,二是与家人相处时有一定的暴力失控行为,三是其内心深处一直怀有焦虑。前两点是表现,第三点是原因。塔利提出的“处所焦虑”一词便阐释了这种当代人共有的不安感,即对自己所处地方持续而强烈的意识和关切,且这种意识和关切往往带有强烈的不安、不满或焦虑等情绪。作者通过叙事即文学绘图缓解焦虑,这一点投射在了主人公秀树的自救过程上。
序章《直径十厘米的希望》便描绘了秀树自我封闭同时挣扎自救的焦虑心理:“内山秀树在自家窗户贴的黑纸上开了一个直径十厘米的圆孔。”罹患自闭症后,秀树闭门不出甚至“不能忍受窗外的光照进屋内,所以把黑色的肯特纸糊在窗玻璃上……把他自己和外界重重阻隔开来”。强烈的自我封闭与对外界的隐秘窥探是焦虑外化的两种表现。
一是向内封闭的行为。秀树自闭症的诱因是考试失利与校园霸凌,现实与预期的落差让秀树难以自处,无论是在校园、家庭还是社会上,秀树都找不到自己的定位,焦虑不安是他心理的底色,同学的排挤与家人的期待形成重压,挤占其生存空间,他只能不停地缩小自身存在以逃避压力,于是外在表现成龟缩于房间内不与人交流。此外,封闭还体现为秀树患上自闭症这件事本身。在全球化与现代化高速发展的社会,优点与缺点都是信息膨胀爆炸与信息流通的高效快速。秀树的压力同样来自身边无孔不入的信息流,他通过外出、网络、新闻媒体了解同龄人的人生进度,对比之下内心失衡,而身体是承载思维的容器,是最小的空间,自闭症是秀树对自己身体空间失去控制的表现。
二是向外窥探的行为。一方面,秀树从纸中掏洞与透过相机镜头观察街道,将现在的空间与过去的空间进行对比;另一方面,秀树通过网站搜寻关于自闭症的信息以及了解其他患者的现状,再与自身对照,以此判断自己病症的严重程度。这两种行为都体现出秀树的自救心理,并且都是通过了解外界来定位自身的方式,与使用地图时异曲同工,以周边建筑为参照物找寻自身定位。
作者简介:李德欣,女,汉族,湖南长沙人,哈尔滨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
徐英东,男,汉族,黑龙江哈尔滨人,哈尔滨理工大学,副教授,系主任,研究方向:文化、笔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