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以致用,用以强学”: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辩证关系
2023-03-25杨体荣
翟 崑 张 添 谭 萌 杨体荣
2017 年教育部发文统筹规划区域国别研究工作,指出“高等学校开展国别和区域研究工作,对于服务国家战略和外交大局,全面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1]。区域国别学是关于区域国别研究的系统性学问,和国家战略具有“学以致用,用以强学”的紧密关系。2022年9月区域国别学一级学科的设立,是区域国别研究自身发展到一定阶段,尤其是应中国国家战略需求而生,是促进国家知识管理、国际能力建设和全球治理完善的关键引擎,是学用一体、知行合一的体现。当前,全面认识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关系,有助于进一步增强区域国别学的发展力、吸引力和持续力。本文以理解学与用的内涵为前提,基于当前区域国别学的发展现状,从学用相生、学用之理、学不及用、学用统筹等四个方面论证阐释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学以致用、用以强学”的辩证关系。
一、学用相生
从历史发展看,“学以致用,用以强学”是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学用相生的传统;从学者共识看,区域国别学应服务国家战略,国家战略应支持区域国别学的发展;从具体实践看,区域国别学相关活动深度服务国家战略,并从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动能。
(一)作为历史传统的“学以致用,用以强学”
我国从事区域国别研究的历史悠久,新中国成立后先后经历几波发展高潮,并形成“学以致用,用以强学”的传统。一般认为,我国成建制的区域国别研究起步于20 世纪60 年代,以服务国家外交工作为重要动力[2]。当时国家缺乏外交工作的知识积累,亟待通过专门的研究为认识世界发展的情况提供咨询。这也说明,区域国别研究是国家战略的一部分。随着改革开放后我国国力的发展,对外开放政策的推进,对区域国别研究的需求上升,区域国别研究本身也成为国家战略的一部分。党的十八大以来,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背景下,如何统筹好“两个大局”、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推进“一带一路”倡议等,给区域国别研究和人才培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成为区域国别研究的强大动力。在此背景下,全国在高校增设大量的区域国别研究机构,开展区域国别研究,为国家建言献策,培养相关人才,开启区域国别研究的新高潮,在管理体系、学科架构、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等方面实现了诸多突破。比如,北京大学于2018 年成立区域与国别研究院,明确提出“学以致用,用以强学”的目标,在加强相关学术体系建设的同时,强化智库建设,积极服务国家战略。但在此过程中,也显现出我国现有的区域国别研究和人才培养机制存在的一些问题和瓶颈,仍难满足国家战略需求。因此,将区域国别研究提升为区域国别的学科建设成为共识。
2022 年9 月,“区域国别学”正式成为“交叉学科”门类的一级学科,开启其发展的新阶段。新一轮学科目录调整和高等教育学科专业优化方向指出,“以服务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为导向,想国家之所想、急国家之所急、应国家之所需,建好建强国家战略和区域发展急需的学科专业”[3]。这就是说,国家给区域国别学提出了明确的服务国家战略的使命。首都师范大学刘新成教授指出,“区域国别学作为一个新学科,符合国家的战略需求,是国家自上而下推动的战略举措”[4]。山东大学张蕴岭教授表示,区域国别学一级学科的建立是国家教育和学科发展的需要[5],也是国家发展和构建国际话语权的需要,构建中国特色区域国别学是时代所需[6]。东北师范大学韩东育教授聚焦区域国别学的“学术戍边”使命,指出区域国别学研究者们的长期任务和光荣使命是“以维护国家主权和保障世界和平为宗旨的学术戍边工作”[7],强调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命题下,超越民族主义的狭隘视域,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区域国别学。可见,在服务国家战略的过程中,区域国别学的知识体系持续生长,交叉学科协同更加突出,运行机制日益优化,学用结合的结构性联系更趋紧密。
(二)作为学界共识的“学以致用,用以强学”
从历史学、语言学、政治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等学科对域外的探索,到多学科参与的区域国别研究,再到作为交叉学科的区域国别学,区域国别学为何建、何以建和如何建等问题成为学界普遍关注的话题。在此过程中,“学以致用,用以强学”的共识在学术界进一步凝聚。学界在认同区域国别学服务国家战略的同时,强调区域国别学的发展是其服务国家战略的前提,学科的不断完善才能形成良性的学用共生。这有赖于区域国别学学术研究的理论性、科学性、专门性,以及学科建设的应用性、战略性、普适性。
北京大学王缉思教授指出,区域国别学的学科基础包括空间、历史、文化和社会维度,需要凝聚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研究者们的贡献,形成综合领域[8]。钱乘旦教授提炼了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三个关键词——实用、实践、实证,指出区域国别学的研究目标是为中国、为世界、为全人类服务,应注重对象国和地区的田野调查,遵循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9]。山东大学秦亚青教授指出,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重要任务是进一步完善具有中国特色的知识体系和学科建设,其知识体系包括描述性知识、学理性知识和应用性知识,学科建设则需要多学科、多领域和多平台的合作[10]。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的杨洁勉研究员聚焦新时代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思想理论和学理学术意义,指出需在学科建设中明确学术需求,在学科交叉中明确学术边界,注重学术主体、体系、前沿和创新的建设;以中国特色的体制机制优势为基础,辩证处理学术治理和学术自由的对立统一,在多元、重点和合作中,探索“通才+专才”的培养途径[11]。上海外国语大学姜锋教授强调,打造知识体系、育人体系、咨政体系“三位一体”的学术生长平台[12]。上海外国语大学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充分结合院校自身的学科优势,开创以跨学科、跨院系、多语言、多国家、协同校内外、协同国内外为前提,以课程教学、田野调查、研究实践三结合为根基,以“多语种+”和“多学科+”相互支撑、相互促进为特色的新型研究生培养体系[13]。
(三)作为应用实践的“学以致用,用以强学”
学界愈发意识到,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之间并非单向服务的关系,而是相辅相成、彼此共生的整体。国家战略给区域国别学带来新的研究问题和应用场景,创造新的发展可能,而区域国别学在不断丰富和迭代的过程中扩展知识生态,增强服务国家战略的能力。
一方面,“用”为“学”创造新空间。近年来,我国在全球、区域和国别层面的战略设计及其实施,对区域国别学的发展提出了新要求,二者同频共振,创造新的知识应用场景。经过十年探索,我国形成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引领目标,以共建“一带一路”为对接平台,以“三大全球倡议”为抓手的框架设计,并确立了国际公共产品提供者的新定位。这对区域国别学知识提出了空前需求,为人才培养、教材开发、智库建设、国际交流等提供了可持续动能。区域国别学成为新时代中国对外开放的基础学科。
另一方面,“学”为“用”提供智力支持。复旦大学黄仁伟教授指出,“一带一路”倡议具有一系列的配套设计,形成系列战略创新[14]。“一带一路”倡议在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等五大合作领域,均需要区域国别学赋能。2023年12月,中印尼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旗舰项目雅万高铁在正式运营两个月时累计发送旅客突破100万人次[15]。这类标志性项目从早期设计到落地生根,持续释放系统性的互联互通效应,与区域国别研究的知识贡献密不可分。浙江师范大学非洲研究院长期投入非洲研究,通过持续服务政府对非交流和有关决策,面向非洲国家开展人才联合培养、教师交流等,培养“区域通、国别通、领域通”人才,并于2023年12月率先成立该校非洲区域国别学学部[16]。区域国别研究的人才培养、决策咨询、社会服务和国际交流等功能,与国家战略的融合程度明显提升。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之间“学用相生”的关系链条日臻完善,增强了区域国别学作为国家战略要件的必然性和重要性。
二、学用之理
“学以致用,用以强学”是对学与用的关系之辨、功能之思,彰显中国治学传统的基本理念,蕴藏于全球秩序的构建脉络中。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相生关系不仅因现实需求和时代使命而产生,还植根于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实践哲学中,有待从内涵、框架和价值三个层面发掘两者共同生长、彼此促进的深层逻辑。
(一)学用相生的内涵之源
“学”与“用”的逻辑关系植根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过程中,是知行关系在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中的再现,表现为区域国别学和国家战略的内容、目标和过程相互共生。相较于把区域国别学之“学”朴素地解读为“学习”,把“用”简化为“应用”的观念,应该更深入地探讨两个概念在词源和历史语境中的运用,以此探究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内涵及彼此关联的渊源。
从词源来说,“学”在甲骨文呈现为两只手的形状,意为扶持和帮助,后演变为八卦中常含的“爻”,表达了知识的丰富性和变迁性。在《说文解字》中,“学”通常被认为与“斆”(jiào)相关,即“覺悟也。从教,从冂。冂,尚矇也。臼聲。學,篆文斆省”。由此,“学”包含了认识外界、完善自我和主体互动等多维度的含义,是向内吸纳的过程。“用”在甲骨文中形似桶,引申为使用、采用等意思。在《说文解字》中,“用”即“可施行也。从卜从中。衞宏說。凡用之屬皆从用。”由此,“用”包含了承载内容和影响外界的内涵,是对外行动的过程。两者在汉语文字中的大量运用表明,“学”与“用”均具有持续性、灵活性和必然性,两者在内外兼修中具有彼此互促的潜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区域国别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建设是知与行辩证互促的过程,蕴藏“知行合一”的内生诉求和动力。“知”包含了“知识”“知道”和“求知”,因与行的交织也包含了伦理德性的哲学内涵。朱熹、王阳明和王夫之等人对知、行的先后关系形成了不同认知,他们的争论凝练了儒家思想中对知行关系的深入见解,并为学以致用和知行合一的实践指向奠定逻辑基础。由此,区域国别学之“学”并不囿于学科建制和结构,是从根本上重塑中国人认识世界的路径和过程;国家战略之“用”不拘于现有的国际格局和政策框架,是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整体构想,也是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命题。
(二)学用相生的理论框架
尽管在当代语境中,学与用关系更多被运用于教育领域,被视为一种培养学生的理念和方式;但是,回到宏观历史脉络中,这组关系在经验层面呈现更加广阔的阐释空间和更成体系的理论网络。从历史语境来说,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及其在中国的发展构成了学用共生的理论和经验逻辑,这为理解区域国别学和国家战略在经验层面的相生关系提供了视角。
从理论层面来看,学与用是实践的两个维度,是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中的对象性活动。这里的实践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标志,指人有目的、有意识改造世界的客观物质活动。相较于将实践视为主观之于客观的活动,或区分实践与理论的视角,自马克思以来的第三种实践观将实践视为物质性生产活动,并将理论活动作为实践的要素之一予以整合[17]。在此基础上的实践观强调人的对象性活动的客观物质性、直接现实性、能动创造性和社会历史性。由此,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学用关系既是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实践逻辑,也嵌入国家战略制定、实施和评估的实践过程。无论是区域国别学的建设,还是国家战略的推进,都包含知与行的相互作用,学用关系则是将不同领域的知与行整合的逻辑线索。
从经验基础来看,“学以致用”的概念一般认为最早出现于李新《为有源头活水来》,但其传统较早可追溯至朱熹“为学之实,固在践履。苟徒知而不行,诚与不学无异”。伴随现代中国的建设和发展,实践观在“学用统一”的理念中被转化为“理论联系实际”,并在新时期演变为“以知促行、以行促知”的知行观,不断完善学与用的四重关联网络。一是学问具有基础性,学是用的前提。毛泽东曾言:“有了学问,好比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很远很多东西;没有学问,如在暗沟里走路,摸索不着,那会苦煞人。”[18]二是学问具有变迁性,用是学的动力。学之目标要与用之诉求相吻合。学与用的脱嵌会导致“本领恐慌”,而回应“本领恐慌”则是“学到底”的重要动力。三是学问具有反身性,用是增强学的重要途径。“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19],毛泽东用生动的经验事实表明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互促的关系。党的十八大以来,“知”与“行”相辅相成的观念不断深入,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知’是基础、是前提,‘行’是重点、是关键。必须以知促行、以行促知,做到知行合一。”[20]四是学问具有可验证性,用是检验学的关键标尺。正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知行合一是学与用共生的中国智慧,也是新时代国家战略方针与国家发展行动的基本逻辑。
由此,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构成和而不同的知行范畴,两者在实践框架下的学用相生使之在国家建设、民族复兴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实践进程中发挥作用。这种相生关系既蕴藏在学科建设者们办“有用之学”的倡导中,也需要国家战略的制定和实施将区域国别学纳入其中,为区域国别学的学科建设赋能赋权。
(三)学用相生的价值外溢
立足比较,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学用相生既突破了中国传统人文社会科学对外认知的实践框架,也超越了西方区域学的实践伦理。区域国别学的学科建设是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观战略中确立“学”之对象、方法和目的,构建“用”之主体、渠道和成效。其中,区域国别学服务国家战略的关键环节是“知外”,即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背景下,系统、全面和深入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主体特征、关系网络和动态过程。一方面是鉴古知今,剖析国际地缘政治、全球治理格局、周边安全环境和全球南方崛起等现实的深层机理;另一方面是知今促今,提供可服务“一带一路”倡议、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和全球文明倡议的对话性知识。区域国别学可为国家战略的实施强本固基,促今预明,创造具有前瞻性、战略性和可持续的知识产品及其生产机制。
面向未来,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学用相生需均衡“学”的长期性与“用”的实效性,以及“学”的整体性与“用”的针对性,在开辟人类命运共同体新境界的道路中形成可持续的生长力。一方面,资源非均衡分配的规律增强了“以学促用”的必要性,服务国家战略是区域国别学——这一新兴交叉学科获得学科建设资源的前提;另一方面,知识迭代更新的法则完善了“用以强学”的系统性。区域国别学的“知外”效能是在实践中得到检验的,需在真实的全球互动中检验资源投放、运行机制和理念方向的效能。同时,区域国别学的“强本”旨趣也使之可从理论层面推演国家战略的效度,并通过机制创新从知识、人才、平台和理念等角度助力国家战略的完善。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当前的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在不同领域和问题,针对不同的对象和议题,形成“百花齐放”的景象,并在国家战略的实施中不断完善学科建设,进而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背景下区域国别学的良好学科建设生态。
三、学不及用
近年来区域国别学的大规模、高速度发展充分说明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当前区域国别研究所提供的“学”正加速发展以满足国家战略“用”的需求,但尚未完全满足“用”的需求,在一些区域、国别和领域,“学”与“用”仍有明显差距。这就是“学不及用”的矛盾,需大力发展区域国别研究,形成“学以致用,用以强学”的良性循环。
(一)供需矛盾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工作座谈会上强调,加强“一带一路”建设学术研究、理论支撑、话语体系建设[21]。近年来我国以研究院所和高校为代表的区域国别研究力量有显著增长,社会智库的快速成长带来学以致用的新研究力量和知识产品,但是当前相关知识生产与国家战略的刚性需求还有较大鸿沟。这是因为,我国国内外环境的变化对区域国别知识生产的质和量,速度、广度和深度,精准度和综合性,基础性与动态性的要求,都呈几何级增加,而区域国别学的知识供给还很难达到上述要求。加快区域国别学建设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回应知识供给与需求的矛盾。钱乘旦教授认为,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和强烈的现实需求分不开,政府决策、企业“出海”、文化交流和民间交往等,都很需要区域国别研究[22]。从外部环境看,最主要的变化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全球进入动荡变革期,局部地缘冲突以及全球性挑战加剧,催生诸多亟待回答的新问题。如乌克兰危机、巴以冲突等凸显区域国别研究如何服务国家海外利益保护、参与跨国跨区域综合问题治理的现实难题。
从中国自身发展看,我国改革开放取得巨大成就,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国际地位不断提升,与全球发展的相互嵌入度持续提高。有关统计表明,2023 年中国仍是全球增长的最大引擎,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约为1/3,2013年至2022年的十年间,中国经济总量占世界经济的比重从12.3%上升到18%左右[23]。进入新时代以来,共建“一带一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更需要区域国别研究提供有关全球图景、地区形势、专业领域,以及“一国一策”式的复杂而精准的知识供给。而区域国别知识,对于中国学界来讲虽然历史悠久,但在研究人员和知识生产规模方面仍属于“小众知识”。据统计,我国高校从事区域国别研究的专业人员不足2万人。这意味着我国对了解世界各国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发展的需求正在发生规模、结构和性质上的变化,需要大力解决供需矛盾。
(二)知行偏差
刘新成教授指出,区域国别学需要直面现有的“学用观”与新发展需求的矛盾[24]。区域国别学是高度实践性的学问,其“学”源于“用”并在“用”的过程中不断深化。当前,国家战略对于区域国别学的需求发生重大变化。国家战略的初衷是希望提供多元化的区域国别知识产品、复合型的区域国别人才。为不同主体提供多元化的知识产品,培养一专多能的区域国别学人才,形成学、用更丰富更均衡的循环链,是新时代区域国别学的“学用观”。
为此,国家出台了一系列相关文件,实施一系列相关项目,取得积极成效。但是,区域国别学的知识生产和人才培养仍需要克服目前存在的认知惯性和行动偏差。知识生产方面,国家战略主要是需求三种类型的知识产品,分别是服务于区域国别学本身的学术型知识、服务于国家实际需求的政策型知识以及服务于大众提升区域国别认知的社会型知识。高校是区域国别学的主责单位,但追求纯粹知识、提升原始创新水平是我国现代高等教育改革的重要动力,其中始终夹杂着学、用之间的距离感和张力。有的机构和学者重学术型研究而轻智库型研究,有的则重智库型研究而轻学术型研究。但是,其共同点是均未重视普及大众区域国别知识素养的社会型知识产品。人才培养方面,多数机构在“为谁培养人”“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等关键问题上做法趋同,还未能建立起培养学、用能力兼备的“双能人才”机制。此外,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更是对传统的区域国别研究人才培养与知识生产提出了颠覆性挑战。
知行偏差导致明显的学用鸿沟。一方面,学方不能全面了解应用场景,不能生产和转化应用方期望的研究成果,不能及时提供有用的高质量知识,也不能提供对路的复合型区域国别人才。另一方面,用方对学方的功能感知不准确、不深入、“看不上”、不信任,难以找到合适的人才;因此,未来区域国别良性学用关系的构建,应致力于优化学用共同体,构建多元化的知行体系,培养复合型的人才。
(三)体制制约
区域国别学具有突出的交叉学科性、国家战略性、实践应用性等特征,发展学、用平衡的区域国别学是典型的系统工程。区域国别学需要与其他新兴一级学科一样,从国家层面建立系统有效、包容开放的体制机制。我国正处在构建新型举国科研体制的进程中,建立并优化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体系、培养高端急需人才,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十多年来,国家在这方面的机制创新从未间断,并不断迭代升级。从发起加强区域国别研究的号召,到在全国布局加强区域国别研究机构建设,到以交叉门类下一级学科建设带动区域国别学的发展,再到当下以更大力度统筹协调全国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用体制,取得突破性进展。但是,当前区域国别学的体制建设,仍面临一些与国家战略急需的一级学科发展不相符、亟待解决的长期制约因素。
一是学科属性问题。虽然区域国别学是交叉门类下的一级学科,主张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交叉,但还被普遍认为是文科或社会科学,并按传统文科或社会科学学科建设的思维,而非“交叉学科”的思路搞建设。这样就容易导致学科壁垒,自然科学等领域的学科难以实质进入,很难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学科交叉,更难以在大交叉基础上解决实际问题。
二是学科门槛问题。区域国别学作为交叉学科,对当地国语言和在地化有很高的要求,因而是一门门槛很高、成本很高的学科。而一些综合性院校的学科门类虽较为齐全,但开设当地国语言教学的能力较弱;而一般院校尤其是外语院校,开设当地国语言尤其是非通用语种教学的优势明显,但因学科门类少而“跨”不起来。这导致两类高校都存在“交叉门槛难题”。因此,在学科建设和新增学科点设置方面,一些学校存在不是按国家要求实实在在做交叉增量,而是重复排列组合做“拼盘”的情况。
三是学科机制问题。如果按照传统的一级学科建设的办法,不能解决区域国别学学以致用的问题。目前存在的体制机制的难点、痛点、堵点很多,在此不一一罗列,仅举几个亟待解决的共识性问题:(1)对于专业教研人员的招募、晋升、考核、发表和出版要求过高、过严、过于敏感,而相关的招募机制、成果评定机制、平台刊物、课题机制等严重缺乏。(2)国际组织、非政府组织、社会智库、民营企业、基金会、个人等多元行为体融入体系存在诸多制度性壁垒,尤其是缺乏社会资金的注入。(3)“旋转门”问题有所改观,但仍难满足现实要求,存在优质人力资源浪费的情况。(4)亟需放松国际交流合作的管理机制。针对以上学不及用、学用不符等问题,需要持续协调学用平衡,打通底层的实践及其逻辑(如图1 所示),实现学、用之间的互通互融、水平相持,推动学、用循环的螺旋上升。
图1 学用关系的U型图
四、学用统筹
《礼记·学记》曰:“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25]《礼记·儒行》曰:“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26]学用统筹、学以致用,是学科建设的必然要求,也是学科发展的必然结果。了解如何统筹学用关系、学以致用,需要提高战略思维,站在系统工程的高度,明确学在哪些方面能致用。据此,做好国家知识管理,评估如何用以强学,从国家战略层面支持区域国别学科建设。
(一)擘画学以致用的面向与应用场景
“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26],学以致用的场景是综合的、立体且多元的。明确“用”的方向,是把握“学”的切入口。
一是以学为佐,提供政策的适用性,扩大政策的应用场景。政策起于政略,“一带一路”倡议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从战略上指明了我国的世界视野,但在操作中需要“一国一策”“一策多用”。区域国别学与政略相辅相成,可利用集成的交叉学科知识,充分解释并佐证系列发展战略在具体国家的适用性。2023 年是“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周年,习近平主席倡导构建“一带一路”立体互联互通网络,提出共商共建共享、开放绿色廉洁、高标准、惠民生、可持续的原则、理念和目标。如何利用高质量的跨学科知识,佐证构建“一带一路”立体互联互通网络在具体国别区域的适用性,既可成为中央在各行业进行深入指导的必要知识切入点,也可为企业等“走出去”的践行者提供可操作的政策依据。例如,在山水迥异、相对区位遥远的欧洲,可着重论证“立体”之学,从缓解世界经济下行压力和促进基础设施高质量发展,用网络数字联通、金融联通等知识来夯实海陆空多层次基础设施建设的适用性。相对而言,在与我国山水相连的东盟国家,则要重视与具体国家的标准化对接,强调标志性工程与“小而美”项目的兼容性。
二是提供政策的理论支持和规范化操作步骤。携手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关于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怎样建设这个世界的宏观议题。中国致力于开展全球合作,与各国共创美好未来,为人类文明作出贡献。据此,区域国别学之“学”有责任和义务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合适的理论支持,例如有关“合作而非战争”的理论依据。当前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平面临着“乱时代”的考问。在各国面临乌克兰危机、巴以冲突等各类矛盾挑战,对未来充满迷茫的时候,2023年11月中国担任安理会轮值主席国,再次扛起劝和促谈的大旗,为世界和平助力[28]。区域国别学可以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维角度,建立劝和促谈的理论依据,为合作而非对抗提供更优路线图。
三是合理提供有效预期的不同场景,进而趋利避害。习近平主席在2023 年中美会晤中指出,中美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加强团结合作,携手应对全球性挑战,促进世界安全和繁荣。另一种是抱持零和思维,挑动阵营对立,让世界走向动荡和分裂。”[29]孰轻孰重、孰优孰劣,区域国别学可以通过充分的理论知识和实践场景进行论证。中美团结应对全球挑战,即便最坏的情况下中美仍可携力应对世界安全和经济危机。反之,中美如果持续对抗,即便在最优情境下,各个国家仍然会因阵营站队和冷战零和思维而走向对抗,进而影响世界整体的发展繁荣。
(二)构建区域国别学国家知识管理的系统工程
我国可积极实施构建区域国别学国家知识管理的系统工程,及早促进区域国别学知识的系统整合。
一是尽快确立学科体系的“四梁八柱”。未来中国区域国别学的知识生产要做到“学以致用,用以强学”的双向赋能路径,仍需对学科结构进行系统性、原则性、规范性规定,基于此再提高学科弹性与张力。区域国别研究是交叉之学,目前交叉学科门类多为自然科学,与文科门类的交叉不尽相同。北京师范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韩震教授提出,应该从战略层面、哲学层面到知识形态来进行知识生产[30]。据此,可立足战略层次(如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需求,找到哲学层面的交叠规律,并在知识形态方面进行多渠道的复合学科集成。例如,可从区域国别研究基本的“空间生成”样态出发,与历史时间、国家行为体、国家内部矛盾、国际治理等结合。随后,建设初步的系统知识形态,再由学科建设的学用结合进行年度更新,实现深度迭代。
二是以“组合拳”机制替代“散打”机制。区域国别研究的知识体系化,刺激了近年来专业知识生产者以及学术共同体的迅速增加。但从调研情况看,仍存在优质公共知识匮乏的现象。“供需不匹配”的矛盾说明,学科发展、需立足需求,从政府、企业、民众等不同层面出发,加强区域国别学理论与实践的针对性,打“组合拳”。可锚定不同学校、智库和区域国别研究中心的区位优势,以项目制为导向,共同攻克政策性难题。从政府层面出发,如人民币国际化和中国标准落地的问题,既需要熟稔各国经济政策的专家学者,也需要与国际发展援助对接的各项公共管理、对外传播和小语种专家。从企业层面出发,如“走出去”与政府难打交道的问题,可对当地政治文化进行小切口、立体式剖析,从政党、财团、媒体等多领域切入。从民众层面出发,则需从本地社会文化出发,融入更多民族学、民俗学和人类学知识,在适当社会距离下观察和发挥影响力。
三是探索以创新和高质量为导向的学术评价体系。当前学术评价体系可增强实用、政策导向,提高区域国别学等交叉学科的竞争力,提升学术创新的突破性、交叉性和可拓展性等质性指标,进而建立以创新质量为核心的学术评价体系。例如,从学科建设意义的突破性创新、学术影响力和实际应用价值等多方面进行综合评价,鼓励学者开展具有原创性、前瞻性和引领性的研究,推动区域国别学学科的可持续发展。
(三)优化国家知识管理支持学科建设
国家知识管理强调系统性、网格化、多领域整合企业、高校等一系列组织机构的知识资源,盘活输入端与输出端,做到学以致用效用的最大化,形成国家知识体系迭代。目前,我国区域国别学的国家知识管理主要集中在组织内部,亟待立足长期主义,上升至国家层次,以便精准、科学管理应用。
一是构建系统性的知识管理战略和支撑体系。政府有关部门可建立一套从中央到地方的多层次知识管理体系,对各类区域与国别领域组织机构的知识资源进行全面梳理和整合,通过制定统一的知识管理标准和规范,促进知识共享和交流,提高知识利用效率。制定政府知识管理战略,构建有利于区域与国别信息管理、调配,依据涉密级别形成网络信息资源,根据国家战略的需求进行任务拆解,精准投送至高校、智库和企业。同时,根据实际需要公开部分信息,如政务信息、管理信息、执法信息,鼓励高校和企业参与合作,共同推进知识管理创新和发展。制定区域和行业知识管理战略,根据区域国别的空间生成特色,从全球、跨地区(如亚太)、地区(如东南亚)到国别(如菲律宾),由大及小建立地方知识管理的战略体系。可根据不同行业和区域内部知识组织在资金、基础设施和知识资源方面的联系特征,鼓励更多小范围内部的知识共享机制,通过生成式人工智能等先进技术制定知识管理解决方案。同时,充分发挥各级行业协会、学会的社会联络职能,有效推进区域国别知识共享、知识管理,形成既有序竞争又能合力迎接挑战的健康态势。
二是尽快统筹各高校已在建设的区域国别信息库。在全国区域国别学科基地的蓬勃发展下,各智库、高校与社会团体基于自身优势,建立了不少各具特色的区域国别信息库。目前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图书馆区域国别信息库。例如北京大学基于全文检索、高级检索与专业检索等不同类别,以知识点、报告、论文、珍稀档案、图书、图片、图表、资讯、视频建立的“区域与国别研究”系列资源库。第二类是区域国别电子数据库。例如广西大学的中国—东盟信息港建立的大数据信息库、云南大学“一带一路”研究院建立的“区域国别田野调查数据库”等。第三类是历史、地理或专门领域的区域国别专库。例如,北京外国语大学基于英国外交部档案建立的印度、巴基斯坦与阿富汗数据库,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建立的俄国法律数据库。以上各类数据库,如能立足“用以强学”的角度,进行统一调研和规划使用,则有望强化区域国别研究的信息合力,在战略研究时快速提取合适的案例,减少冗余信息和重复劳动。
三是建设区域国别高端人才库。“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31],区域国别研究建设高端知识共同体的同时,还需重视引才工作,对国内外高质量人才进行吸引与聚拢。尤其是,要重视一专多能人才库的建设,对具有精通“多门学科+多国国情+区域知识+多门外语”的人才进行聚拢。鼓励更多人才打破既有学科圈层,按照人才库提供的资源越过各类壁垒,促进多学科共同助力区域国别学建设。积极推进国别类人才库的建设,聚拢对“一带一路”沿线重点国家政治政策、经济贸易与社会文化各方面精通且有人脉关系、有当地社会影响力的人才,鼓励其利用各类跨领域项目到对象国长期扎根,提供及时的一手国别资料。重点开展创新类人才库的建设,这些人才可多渠道调用交叉学科知识,及时向一线区域国别的实务工作人员输送“标准操作程序(SOP)”。对文理交叉类人才,可鼓励其以学术科研团队、“传帮带”等方式,对其他人才库的人才进行定期培训,促进创新型知识生产能够及时产生效果。此外,为强化以上人才库的构建,需要强化区域国别学基础教育的初始培养体系构建,吸引更多优秀学子与区域国别学建设共同成长。
结 论
“学用相生”贯穿于中国人认识外界和改造现实的文化传统和历史经验中,构建起理解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关系的逻辑视野。同时,探索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的逻辑关联、现实境遇和未来路径,是“学思用贯通,知信行统一”的具体实践。要达致“学以致用、用以强学”良性循环的理想状况,培养更多“双能”人才,既需久久为功、也需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目前,从事众多区域国别研究的政务、高校与智库平台已经形成了学术共同体,并向相关部门输送了众多学子,提供了大量研究成果。他们在一线应用场景中不断延续学用共生、互促的优良传统,形成具有典型案例意义的正反馈,并将指引未来的区域国别学学子。通过这些“先驱者”们在局势研判、跨文化沟通、国际传播、国际危机处理等实践中所遇到的挑战和问题,可以及时形成“好题本”“错题本”,形成学而不倦、越用越强的正增长秩序。
总体上,区域国别学还是新生事物,其从诞生到被接受,再到备受关注和可持续发展,是个长期过程和系统工程。未来,需要继续锚定“学以致用、用以强学”,扎根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的资源获取、成效评估和能力建设,形成推动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中华民族共同体共进的重要助力。围绕着“学以致用”,可先从复合知识体系的人才培养方案出发,适当调整配比度,针对不同市场方向输送人才,秉持“全过程培养”的理念。据此,加强人才培养案例库和不同配比的学科交叉方案的系统设计,形成具有科学依据的跨学科方案。围绕“用以强学”,则宜锚定应用场景,邀请各行各业的“区域国别人”到学校交流座谈、开设专题培训,及时更新和撤换缺乏进路的培养方案。随着学用结合的循环迭代,区域国别学势必在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中更加奋发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