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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时期那三对父子

2023-03-25陈德弟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2期
关键词:班固汉书父子

陈德弟

两汉时期有三对父子才华卓著,其文化事功辉煌千古,影响深远,令人钦佩,他们是司马谈和司马迁、刘向和刘歆、班彪和班固,谈、迁因《史记》而不朽,向、歆以《别录》 、《七略》而闻名,彪、固由《汉书》而铭史,上述经典著作皆父子两代人赓修而成,人书交相辉映,书人青史代传。

《史记》乃一代大典,博大精深,融文史哲经于一书,内含大智慧,治国理家,修身究学,借鉴资用,取之不尽,是一座文化宝藏;它范围千古,包举百家,脉络分明,成为百科全书式的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所记史实上起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止汉武帝太初(前104—前101)年间,共三千多年历史。

今人提到《史记》,皆知西汉司马迁(约前145或前135—?,夏阳人,即今陜西韩城人)所著,其实不然,首倡且设计全书架构并启撰部分内容者,乃司马迁之父司马谈(约前169—前110)也。司马谈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学者,只因司马迁的光辉掩盖了他。《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是司马迁自撰的家族史,它由“大序”和“小序”构成,大序包括家世、身世、经历、学术观点等,小序是《史记》130篇的目录。大序中写道:

太史公(此指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旨。

接着是《论六家要旨》的全文,对六家学说的长短、得失作了深刻评价。上引文言意即司马谈从唐都学习天文、师杨何学《周易》、拜黄子学黄老之术,任职于建元、元封(前140—前105)年间,对时之学者未明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之宗旨,甚或与业师所授旨意相悖而感遗憾,于是首次阐明了这六大学派的各自主张,阅过《论六家要旨》就知晓司马谈学识之渊博了。“大序”内容继续道: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公元前110年,汉武帝率领文武大臣首次赴泰山封禅,这是一项盛大的宣扬皇帝圣明的祭祀天地的活动,本应史臣随从记录,然而不知何故,司马谈随行至周南(今河南一带),武帝不让他前行了,司马谈既觉失宠又觉失职,愤懑使他一病不起。司马迁出使刚好返回,闻知后急赴河南见父。司馬谈病榻上握着爱子之手哭诉:“我们祖先是周朝的太史官,自上古虞夏之时负责记录天象与历史,就已功名显赫,后世衰落,难道绝于我吗?我死之后,依据往例,你复任太史之职,千万继续我们祖先的事业啊!现如今皇上承接千年之统,到泰山封禅,然而我不能从行,这是命运啊!这是命运啊!我死之后你必为太史官,做了太史,千万不要忘记我要撰写的史著啊!”接着与司马迁论孝道、述历史,嘱托他: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意谓自从鲁哀公捕获麒麟那年,到现在已有四百多年来,其间诸侯相兼,史书亡散,记录中断。如今大汉建立,海内一统,明君、贤臣、忠良、死义之士众多,我作为太史官而不记录褒扬,荒废天下文史材料,我很不安,你一定要牢记我的话,“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司马迁俯首流涕说,儿子虽然愚钝,请允许我把您所编的史实完整编辑,不敢缺漏。从谈、迁父子对话中,我们可知司马谈欲修《史记》久矣,已积蓄了大量一手资料,并发凡起例确立了部分论点,据今人考证,《史记》中有数篇如《刺客列传》  、  《郦生陆贾列传》等之赞语,皆为司马谈原作。

司马谈死后三年,司马迁做了太史令,他的才能更胜司马谈一筹,少从名师董仲舒、孔安国受业,十岁诵古文,二十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览九嶷,泛舟沅、湘;北渡汶、泗二水,讲学齐、鲁之都,观孔子遗风,于邹、峄亲自实践“乡射”之礼;也曾困厄于鄱、薛、彭城,后经梁、楚以归。之后任郎中官,奉使西征巴蜀、云、贵,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通晓各地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这对他撰写《史记》大有裨益。利用太史令职司,他广泛参阅国家所藏图书和档案,在其父规划基础上开始撰写《史记》。

武帝天汉三年(前98),就在《史记》撰写未就之际,发生了“李陵之祸”,司马迁遭到宫刑处罚,他一腔爱国血,满怀报国情,瞬间精神崩溃了,时而悲伤,时而怨愤,时而抑郁,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想结束生命,但每念及尚未完成父亲遗愿,每想到尚未展现自己之思想和才学,他就用文王遭囚演《周易》、孔子困厄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撰《国语》等古代圣贤在郁结之时著书立说之事迹,激励自己活下去,发奋撰写《史记》,他以世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隐忍苟活之灵魂剧痛,终于完成了《史记》这部千古不朽的著作,既告慰了父亲,也实现了宏愿。综上所述,所以我们说《史记》是司马氏父子共著的。

《别录》 、《七略》是两部影响巨大的古典目录书的始祖,同时也是历史著作,《别录》是我国最早的提要目录,《七略》是第一部分类目录,它们的撰者是刘向、刘歆父子。

向、歆父子都是西汉后期的著名学者,其渊博的学识堪比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刘向(前77—前6,沛郡丰邑人,即今江苏徐州人)汉朝宗室,大博学家兼藏书家。世代积书好学,刘向承其家风,才学冠当时,著述甚宏富,有诸多著作传世。他为人正直,忧国虑民,因反对外戚弄权、大员尸位素餐,屡屡上疏进奏,谏言犀利,故而得罪了这群人,终生不得志。他后半生做了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成帝河平三年(前26),皇帝决定将政府藏书整理一过,《汉书·艺文志》“总序”详细记述道:

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

这段文言大意是,到了汉成帝执政时期,因为国家藏书散亡颇多,朝廷一边派谒者(通报事务官)陈农求遗书于天下,一边遣担任光禄大夫(负责顾问应对)的刘向率领一班学者对所有图书进行整理,除总负责外,他本人還负责雠校经传、诸子、诗赋这三大类图籍,步兵校尉任宏负责校理军事类著作,太史令尹咸负责校理数术类书籍,侍医(即御医)李柱国负责校理方技类坟典。每册书整理后,刘向就调整篇目次第,撰写内容主旨,然后上奏皇帝。在將要完成此项工程时,刘向去世了,汉哀帝即位后,又命刘向之子担任侍中奉车都尉官(负责皇帝所乘车马)的刘歆完成其父事业。刘歆又用一段时间,完成全部工作,在《别录》基础上撰成《七略》,《七略》分别是“辑略”“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和“方技”。

刘歆(前?—后23)是刘向少子即最小的儿子,据《汉书》本传记载:

少以通《诗》《书》能属文召见成帝,待诏宦者署,为黄门郎。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向死后……复领《五经》,卒父前业。歆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

意即刘歆年少时因通晓《诗》《书》能够属文被成帝召见,在宦者衙署等待任职。成帝河平年间,接受诏令和父亲刘向一起整理国家藏书,他能讲解儒家“六经”及各种注解,对诸子、诗赋、数术、方技等学术均有研究。刘向死后,刘歆接任领导整理图书的工作,完成刘向未竟事业,把整理过的群书编辑在一起,分门别类编成一部目录书《七略》。整理国藏前后用时二十余年,向、歆父子率领着方方面面的专家,将国家新搜求到的和原先的书籍一册册、一卷卷、一字字进行校雠。这些图书有从远古流传下来的,有春秋战国至秦汉的,皆为手写的简策和帛书,有的缺损,有的脱简,文字不一,模糊不清,或书同而名异,或同名而书异,错乱百端,错综复杂,整理的过程是广备异本,删去重复,校雠文字,整合篇章,确定书名。经他们整理后,统一了一书的篇章、文字和书名,然后重新抄为定本,向、歆父子再为每册书撰写书录,讲述该书整理经过、著者生平、思想、性质、史实是非、价值等,最后编成一部有总序、类序、小序、书名下有解题的提要目录,共分六大类三十八小类,这些序文“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清章学诚语),就是各类学科的学术发展史,解题不仅起到了内容提要的作用,而且通过它亦能学到许多历史知识,具有借鉴的功能,书录现存八篇,其中《战国策书录》最为完整,文笔如史迁,很值一读。

向、歆父子这项事业,开创了我国考据学、校雠学、目录学、分类学之先河,这些学科延续至今,为高校古文献专业之必修。自汉末以来,凡谈及上述专学,必从向、歆父子这项事功说起,我们今天能读懂远古和秦汉之书,皆赖向、歆父子领导此次整理也。班固在《汉书·刘向传》末将刘向与孟子、荀子、董仲舒、司马迁等人并列,说他们“皆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如此高之评价,刘向当之无愧。现代史学家范文澜先生说,西汉有《史记》和《七略》二书,在中国史学史上足可辉煌千古(大意)。

我们说刘向是大藏书家,从今存《别录》八篇中,多有反映。如《关尹子书录》载:“右新书著定《关尹子》九篇。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刘向言:所校中秘书《关尹子》九篇,臣向校雠,太常存七篇,臣向书九篇。”《说苑书录》云:“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列子书录》称:“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臣向言:所校中书《列子》五篇,臣向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以校。” 文中所谓“臣向书”,意即刘向之藏书,这只是冰山一角,刘向博览群籍,著述丰富,其藏书当有很多。刘歆在《与扬雄书从取方言》中说:“三代之书,蕴藏于家,直不计耳。”刘歆所云家藏三代(指夏商周)之书,不可计数,足证刘氏父子藏书之夥。正缘于此,刘向才有大量著述,刘歆才会年少有奇才。

可惜《别录》《七略》亡于唐末五代,萧梁目录学家阮孝绪见过此二书,他在《七录序》中说:

昔刘向校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辩其讹谬,随竟奏上,皆载在本书。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即今之《别录》是也。子歆探其指要,著为《七略》。

这是说刘向校完一书即写一篇书录,论其宗旨,辨别讹谬,随着定本奏给皇帝,再另抄一份各书书录,把它们编辑一起,所以称作《别录》,就是流传至今的《别录》。刘向之子刘歆将《别录》删繁就简,又编成《七略》,此二书闻名千秋,刘氏父子也随之名载史册。

《汉书》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它以史料翔实、叙事清晰、体例严谨在“二十四史”中名列前茅,和《史记》一样,古今刊印《汉书》皆署名为东汉班固撰,其实非也,它也是由班彪、班固父子共修的,更严谨地说,它是由班彪、班固和班固之妹班昭三人共修的,只不过班固撰写和创新最多,所以仅署其名。

《汉书·叙传》是班固自撰的家族史,他仿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而作,内中记述其叔伯祖班斿“学有俊材”,曾参与刘向整理国家藏书,因侍读而获皇帝赏识,“赐以秘书之副”,即将官藏副本赐之,当时官藏敕不外传,而班斿能够获赐,足见其才能超群,由是班家始有藏书,后凭借这些藏书培育出彪、固两大史学家。

班彪(3—54)是东汉初年扶风(今陕西咸阳)人,《叙传》记他“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即班彪幼年曾和堂兄班嗣一起游历学习,家有皇帝赐书,又钱财富足,努力学习成名后,喜好探研古史者远来造访,包括好友知名学者扬雄,这说明他名望甚高。又《后汉书》本传记载:班彪“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其略论曰……”此段大意是班彪才高喜爱撰作,专研史书,汉武帝时司马迁所著《史记》从太初年(前104)以后,就缺少了内容,后来许多人补续之,皆文采不佳,他广搜博览,参考自家藏书,补作了数十篇,探究了包括《史记》在内的以前史籍后,最早对《史记》的体例与得失进行了评论,在史学史上是很重要的文献,开创了史评之先河,可见班彪首开编纂《汉书》的工作,遗憾的是他仅撰写了数十篇便亡故了,儿子班固赓续其业。

班固(32—92)字孟坚,《后汉书》本传记其“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意即班固九岁时能写文章、背诵长篇诗赋,长大后博览并贯通各种典籍,百家九流学派之著述与观点全都深研。没有能固定指导他学习和研究的导师,他不喜欢单纯分析古书章节句读的呆板学术,仅知大意即可。20岁时,上书自荐于有权势的东平王刘苍,刘苍接纳了他。

《后汉书》本传继续记述,光武帝建武三十年(54):

父彪卒,归乡里。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先是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

这是说建武三十年,班固父亲班彪去世了,他返回家乡料理后事。此时他的学识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决定着手完成其父遗愿,潜心探究,赓修《汉书》。不久有人上书和帝,告他私下里修撰国史,和帝下诏将班固逮至京师监狱,并将他所写的手稿全部收缴。此前有个叫苏朗的扶风(今陕西扶风)人,伪造图谶书籍,下狱处死。班固弟弟班超惧怕班固被郡衙拷问,自己不能解释清楚,于是快马直奔朝堂奏疏,得到和帝召见,详细说明班固修史之意;与此同时,郡里也把班固写成的史稿呈交上来,和帝看过后,觉得班固才识超常,非但没有治罪,反而把他召到国家藏书、校书之处,让他和以前做过睢阳(今河南商丘辖区)令的陈宗、长陵(今陕西咸阳)令的尹敏、司隶从事的孟异等人共同撰成《世祖本纪》。经此,班固才能得到皇帝赏识,升迁为校书郎,负责整理国家藏书事务。他利用公务之便,又撰成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迹,作列传、载记29篇,上奏和帝,和帝于是允许他参考官藏,助其所修更加丰富完善,将《汉书》修完。又《后汉书·曹世叔妻传》记载:“扶风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名昭,字惠班,一名姬。博学高才。世叔早卒,有节行法度。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臧书阁踵而成之。”大意为扶风人曹世叔的妻子是同地班彪的女儿,名叫班昭,字惠班,又名班姬,博学高才。丈夫曹世叔死得较早,班昭严守节操。兄长班固著作《汉书》,其中“八表”和《天文志》未写完就被处死了,和帝让班昭到国家藏书之地——东观臧书阁续修完成,可见班昭为著《汉書》也作出了贡献。

《汉书》成书经过复杂,而终能流传千古,今人很幸运还能读到和从中了解西汉一代历史,我们应该感谢班氏父子。

秦汉文明,高山之巅,《史记》  、《别录》  、  《汉书》,文史杰作,后人难以企及。两汉三父子之事功辉煌千古,他们天纵才华固然重要,然而其家学深厚、家庭藏书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今人可鉴也。

选自《博览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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