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万字情书见证风雨真情
2023-03-23潘彩霞
潘彩霞
1991年9月,一次老干部国际形势座谈会上,著名作家刘知侠站起来发言,因对苏联解体忧心如焚,激动中,突发脑溢血。弥留之际,妻子刘真骅赶来了,她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知侠,你不是说,还要和我再过20年吗?”
她万般呼唤,他还是走了。坐在书房里,凝视着他的照片,她想起了他们的约定:将来有一天,要把那刻骨铭心的爱恋捧出来,献给读者。十大本,160万字的情书就在眼前,那是血泪凝成的记录。
“我只要你记住:知侠是个好人”
1968年,刘真骅32岁,从机关下放到工厂后,她一个人带着6岁的女儿住进了单位宿舍。从不幸婚姻中解脱出来,已经整整5年了。她躲避着男人们的殷勤,和女儿深居简出,靠读书排解漫漫愁绪。即便如此,仍然难逃流言蜚语。
也是,年轻貌美,单亲妈妈,在济南市郊的小工厂里,无疑是最好的谈资。
有一天,表姐夫妇来了,表姐夫在山东文联工作,有意无意地,他说起刘知侠。刘知侠的遭遇,几乎全省皆知。尽管靠《铁道游击队》红遍全国,可是他没有躲过厄运,作为“文艺黑线头子”,被大肆批判。
更不幸的是,妻子刘苏去参加他的批判会,因神思恍惚,路上出了车祸,留下6个未成年的孩子,大的16岁,小的6歲。
表姐夫的意思,刘真骅当然懂。她从小喜欢文学,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红嫂》读了多遍,可是对他,她只有同情。一来,他比她大18岁;二来,她没有勇气做他6个孩子的妈妈。
不久,她应约去一个熟人家。胡同里,几个孩子正在欺负一个小男孩,她上前制止,替小男孩擦净眼泪和鼻涕。熟人知道后,说:“那是刘知侠的小儿子。”家被抄后,他们全家从机关大院被撵到这个小胡同里,因无人照顾,家不成样子。
熟人的意思,刘真骅也听出来了,可她还是摇了头,时代造成的悲剧,她一个普通女子,无力承担。
又过了些时日,一位老同志托人转告,约她第二天去家里。毫无疑问,又是介绍对象。内心排斥着,刘真骅决定爽约。失败的婚姻令她心有余悸。18岁时,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在领导“关心”下嫁人,生了一双儿女,可那婚姻,对她来说,犹如牢笼,直到9年后才终于解脱。
那晚,她久久无法入睡,索性摸出一本书来看。很巧,是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
第二天,刘真骅磨蹭到傍晚,想着对方应该离开了,出于内疚,她去老同志家表达歉意。谁料,一进门,沙发上有个人立刻站起来,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你终于来了!”
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互不相识的三个人,给她介绍的,却是同一个人。面前站着的,正是刘知侠。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面容憨厚,平常得像个邻家大哥。
“还需要介绍吗?”他的爽朗,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从老同志家出来,他送她回工厂。细雨蒙蒙中,他把大手放在她的手上:“以后你不会孤独了,有人跟你一起走!”心灵一阵震颤,刘真骅的脑子一片空白。见她不语,刘知侠定定地望着她说:“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就够了:知侠是个好人!”
“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失去我”
对刘真骅,刘知侠一见钟情,他展开了追求。从经历到作品,刘真骅开始了解他。
他是河南卫辉人,家境贫寒,少年时,学业断断续续,20岁时怀着革命热情奔赴延安,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后,他到了山东,沂蒙山抗日根据地被日军围剿时,他两次率众突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做了专业作家,风靡一时的《铁道游击队》,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
丰富的人生经历,成熟的智慧,慢慢吸引了刘真骅。由崇拜开始,内心的坚冰逐渐融化。从此,月光下,他们有了约会,像个贮水库一般,对她的苦难和烦恼,他全部容纳。
爱,像灵丹妙药,治愈了那些打击和摧残。刘真骅苏醒了,她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在信中,她向他热烈地告白:“有了你的爱,我再也不需要任何温暖;有了你的支持,我就有了坚强的靠山。你已经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这火在燃烧,很旺……”
在会心的笑意里,爱情的幼苗茁壮成长。几个月后,刘知侠第一次到宿舍去看她,看到她的草褥子时,他感叹地说:“我更了解你的人品了,只要你肯接受别人的施舍,你们母女的生活就绝不会这么凄苦。”
他怜惜她,送给她一个小半导体,为了让她出行方便,还留给她一辆旧自行车。不料,这两样东西引起了某些人的惊讶和猜疑,在声声逼问中,刘真骅说出了刘知侠的名字。他们的交往,合情合理合法,没什么可隐瞒的。
然而,社会不干了。单位不仅限制她的出行自由,禁止她与“黑帮”见面,还跑到刘知侠的单位通报情况,双方组织都表示反对。
刘知侠决定结婚,他不再躲闪,以爱人的身份光明正大来看刘真骅。没想到,这示威性的做法,刺激了某些人,他们以组织的名义提出抗议,在爱人与党籍之间,逼迫他做出选择。就在这节骨眼上,省报开始连续批判“大毒草《铁道游击队》”。为了保住党籍,也为了保护刘真骅,刘知侠无奈向组织表态,同意中断往来。
恋爱转入地下,不能见面,那就写信。孩子们成为信使,为他们传递安慰与思念。她说:“这不是写信,也不是情话,这是我的绝望之中的唯一的心声: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失去我。”他则说:“别人愈反对,愈阻挠,我们愈感到我们爱情的可贵,我们也愈感到幸福。”
任凭乌云压在头顶,他们的心,始终紧密相依。
“谁也不能取代你,你的灵魂与我同在”
不久,刘知侠被下放到泗水农村劳动,刘真骅想尽办法和他取得联系。
为避人耳目,他们不断变换信封、地址、称呼,有时寄到可靠的朋友处,有时是他寄回脏衣服,她洗净后再寄回,而那些书信,就夹在包裹里。
思念无法遏制,1971年7月,分别8个月后,刘真骅在一位老工人帮助下,突破厂里的封锁,只身摸到几百里外的泗水。当她突然出现在刘知侠面前时,他正一个人躺在破席片上,眼睛深陷,头发杂乱,身上的衬衫,被汗水渍得发黄。
她的意外造访,让他惊呆了。苦和怨,顿时化成了汹涌的泪泉。在夜幕掩护下,在村外的幽幽小径上,在静静的青纱帐边,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备受煎熬的3年里,书信,就是精神食粮,洋洋千言、万言,温暖着历尽磨难的心。那些信件,刘真骅都细细珍藏,装订成册,160万字的情书,成为她后来走上作家之路的基石。
1972年,刘知侠回城,经过4年苦恋之后,不顾反对的声音,他们宣布结婚。这年,他54岁,她36岁。失去的时间难以弥补,一想到过去的狂风巨浪,两人经常相拥痛哭。在刘知侠影响下,刘真骅开始创作小说、散文。
1985年,他们迁居青岛,在安宁与幸福中,刘知侠着魔一样写作。他变得特别依恋刘真骅,只要她出去,他就无法安心写作,一直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抽着烟等她。她是他的第一读者,有她相伴,他在垂暮之年完成了长篇小说《沂蒙飞虎》等100万字的作品。
谁能想到,一起走过仅仅19年后,他会突发脑溢血。她赶来时,他已气若游丝,只无力地,在她手上轻轻一捏。
他去世后,她将他的骨灰与前妻合葬于河南老家。一起下葬的,除了她的一缕头发,还有她的誓言:“我心、我情都已随你而去,今后的日子都是多余的,什么人也不能取代你,你的灵魂与我同在。”
长久的痛苦中,她想到那临终一捏。那一捏,是重托,未竟之业,他托付给了她。
忍着悲痛,她接过他的笔,用8年时间,编辑完成了250万字的《知侠文集》;他的遗作《战地日记》出版了,《铁道游击队》重拍了,《小小飞虎队》播出了,用血泪与浓情写就的情书《黄昏雨》面世了……
刘知侠精神,一直在传播,他的灵魂,足以告慰。初相恋时,他曾对她说:“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深爱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爱着一个人。”
爱还在继续,作品在,他就在,从未分开。
(本文系作者原创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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