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断笔

2023-03-23蒋诗经

视野 2023年4期
关键词:龙滩小江爱华

1966 年的秋天,21 岁的父亲还不能称为父亲,他还没有结婚,大家都称呼他为小江。

秋雨连绵,一直阴郁的天空有了难得一见的阳光。龙滩小学破旧的校舍和年轻的小江老师一同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

当你感觉到阳光温暖的时候,已是深秋。

人们开始整理秋收后的生活,日子一点一点地闲散下来。田里不再有孩子们的身影,学生的到校率竟然奇迹般地升到了百分百。

小江刷完牙,将搪瓷缸里的水泼出去。蹲在墙角晒太阳的黄大爷不屑地移开了眼神。

黄大爷对小江刷牙这件事一直表示无法理解,用他的话说就是,吃屎了?

黄大爷的话大多很粗俗。他只是学校的打铃人,没什么文化。据说他打过日本鬼子,受了伤,一生孤寡,被安排到了学校干点杂事。

黄大爷拎着小铁锤,敲响半截悬挂的铁轨,孩子们从墙角的阳光下追打着回了教室。

小江捧着一大捧数学试卷走进了教室,他的指缝里还残留着未能洗尽的油墨。

昨晚,他用铁笔在钢板上小心地刻好蜡纸,又推了35 次油墨滚筒,制成了35 张试卷。然后才小心地将沾满油墨的蜡纸揭下来,用火柴点燃,直至烧成灰烬。

小江带着35 张油墨试卷走进了教室。

油墨的香气在教室里弥漫。那一刻,小江甚至产生了一个岁月静好的错觉。

其实,这一年学校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情。龙滩小学比较偏远,或许,那些红卫兵小将根本不愿将自己的雄心壮志浪费在这里。

所以,小江总感觉那些事似乎离自己很遥远。

1966年的小江有一支钢笔,金星牌的,插在中山装的兜里,很气派。

钢笔应该是一个小护士送的。小护士在卫生所里工作,离学校只有三公里。

在那个年代,送钢笔这样贵重而抒情的东西,基本等于定情信物了。

小江老师揣着他的钢笔,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静静地看着学生们答卷,如同怀揣一份甜蜜。

赵爱华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孩子,成绩也差。小江对他的印象只停留于此。

所有的学生都在认真地答题,有的虽然也不太会,但至少努力地皱着小眉头。

成绩差不要紧,要紧的是学习的态度。赵爱华却没有,他不仅没有答题,还在东张西望。

小江的指节敲击着赵爱华的课桌,为什么不答卷?

赵爱华涨红了脸,看了小江一眼。然后用胳膊护住了试卷,趴在课桌上一言不发。

没错,赵爱华的试卷是一张空白试卷,连名字都没有写上。

那可是小江昨晚一笔一划在蜡纸上刻出来的试卷。

这是对小江老师的劳动成果极度的不尊重。生气的小江决定把赵爱华赶出教室。既然你不尊重我,那你就别在这里上课。

赵爱华死死地拖住了桌角,僵着脖子,不愿离开课桌。

小江拖了几次都没有拖动。大家也都停下了笔,发出阵阵的哄闹声。

小江深吸了一口气,扭住赵爱华的耳朵。这一次,疼痛让赵爱华松开了手,他的眼里蓄满了泪。

小江分明能感觉到那泪眼看向自己的时候,满是恨意。

赵爱华出教室的时候,还没忘了拽走他的那张空白试卷。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深秋的操场上空空荡荡,赵爱华离开了学校。

考试结束后,赵爱华邻桌的孩子怯生生地走过来说:“江老师,赵爱华没有笔。我答应他,等我考完把笔再借给他考。”

小江当时有些回不过神。他并不是奇怪赵爱华怎么会没有笔。在那时候,上学没笔没纸是常态,有的孩子来学校甚至只是为了找玩伴儿。

赵爱华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小江?小江完全可以把那支金星牌的钢笔借给他做完试卷。

邻桌的孩子还告诉小江:赵爱华父母双亡。他的奶奶一直不想让赵爱华来上学,好帮家里多干点活。

赵爱华之所以不说出原委,原因很简单,他是怕同学们都笑话他。一个十多岁孩子的自尊有时候成人根本无法理解。

那一刻,小江知道自己误会了一个孩子,他想向这个孩子说声对不起。只可惜,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他再也没有遇见赵爱华。

就是在那个秋日的下午,小江老师沉溺在自责的情绪里批改试卷,甚至忽略了操场上传来的吵闹声。

当门被踹开,小江看到了几张稚嫩却严肃的面孔。从他们绿色的军装,血红的袖章上,不难看出,是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小将。

所有的学生都被赶出了学校,一哄而散。

所有的教职工被赶到了操场之上。说是所有,在龙滩小学,加上校长,再加上黄大爷总共也只有八个人。

小将们在飘扬的红旗下踱着方步,用一种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说,将对所有的老师进行一次考试,谁考到了最后一名,他们就无情地批斗这个害群之马,这个滥竽充数之辈。

那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老师们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被一群还是学生年纪的人逼着在考试。

试卷依然是油墨试卷。

这一场考试,除了场面特殊,并没有太多的戏剧性。答完,交卷。

小将们夹着考好的试卷扬长而去,只留下七个面面相觑的教职工。因为黄大爷算不上老师。

按照这样的描述,这场考试,不出意外,黄大爷应该是最后一名。

然而,那是一个充满意外的年代。

第二天,小将们再次雄赳赳地返回学校。小江成了唯一被打倒的对象。

小江老师的口袋里依然插着那支金星牌钢笔。笔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当一个小将伸手来拿这支钢笔的时候,小江开始了反抗。

小江在这次的反抗中吃尽了苦头,最后他的钢笔被踩成了两截。笔里的蓝黑墨水流出来,大部分被涂在了他的脸上。再然后,他又被剪掉了一半的头发。

更为惨痛的是,混乱的殴打中,小江的腿和金星牌的钢笔一样,断了。

龙滩小学离乡卫生所有三公里的距离。

小江和爱情的距离只有三公里。

这三公里,在往日,对小江来说,是甜蜜而又美好的距离。而那一天,这三公里充满无奈和伤痛。

是黄大爷背着小江去的卫生所。黄大爷一直不待见小江。但那天,是他主动将小江背到了瘦骨嶙峋的背上,默默地走完了这三公里。

小江被打倒了,去了卫生所,可能见到了心上人小护士,也可能根本没有见到。不管见到还是没见到,最后的结局都是不言而喻的。

因为小江后来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只是个文盲。

龙滩小学停课了。小江住进了牛棚。

1966 年的冬天,小江不再是一个小学教师,他成了一个跛子。

父亲再次成为小学教师,时间已经到了十多年后。

这十多年里,父亲完成了人生的重大转折。他被调到了外地,成了一个跛腿的小学教师,就地娶了一个农村的文盲做了妻子。

我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限生机,日子终于过成了日子。

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小江慢慢变成了老江。

父亲这辈子的学生多得数不清,而唯独赵爱华成了他教学生涯里,唯一想说对不起的一个学生。

现实世界里的故事,有些会有一个结局,而有些则没有。

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到这儿也就结束了,因为父亲已经退休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2014 年底。时间走了48 年,往事已经放下了许多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放下往事。

网络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代人的想象。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父亲突然接到了一封邀请函。函的封面上写着:龙滩镇道歉会。

父亲把函递给我的时候,两只手分明有些颤抖。

父亲的腿脚越来越不济了,何况还有一支跛脚。

我开车送父亲去的,去他48 年前曾任教的那个龙滩小学。

按照地址,我们到达的并不是小学,而是一家酒店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与父亲年纪相仿的老人。但父亲一个也不认识。但愿,龙滩小学要接受道歉的人只有父亲一个吧。

主席台上,一个老人正在台上讲话,细听,才知道他当年就是一个红卫兵,正在为当年的年少轻狂忏悔。

老人的发言更像是告解。他说,再不道歉,就来不及了。他只想能问心无愧地过完余生。

后来一个中年人向我们走了过来,问了父亲的大名。

本以为他是个领导,之后才知道,中年人名叫赵亮,是赵爱华的儿子。他是代表父亲赵爱华来的。

于是,1966 年的那场故事有了来龙去脉。

1966 年的深秋,赵爱华被小江老师赶出了教室。

赵爱华非常委屈,走了一路,也哭了一路,伤心洒了一地。

赵爱华遇见红卫兵表哥纯粹是一次偶然。但历史就是这样,偶然里包含着必然。

表哥叫停了哭泣的赵爱华,询问完之后,没来由地豪情万丈。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是该给龙滩小学的这些臭老九们上一课了。

表哥答应赵爱华,一定要给他“报仇”!

老师考你们,我们就去考老师!

当天晚上,表哥把七张考完的试卷交给了赵爱华。

表哥说,这次试卷就由你批改。

也就是说,七个教职工的生杀大权就掌握在赵爱华的手里。谁是最后一名,谁就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小江老师为什么会成为最后一名,悬念已经揭晓。

第二天,赵爱华把小江老师的名字交给了表哥,表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鼓励地摸了摸赵爱华的头。

接下来的发展,超过了赵爱华的想象。

剃着阴阳头的小江,脸上涂满了蓝黑的墨水,嘴角挂满了血迹,拖着一条腿在走路,看上去丑陋而又狰狞。

赵爱华逃一样地离开了现场,他靠在自家的土墙上不断地喘着粗气。一切,都如同一场梦魇,无法醒来。

夜里,赵爱华偷走了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那是奶奶要去换盐的鸡蛋。三个鸡蛋在赵爱华的兜里微微发抖,他犹疑地来到了卫生所的门前。

卫生所的窗口发出惨淡的灯光。赵爱华绕着卫生所走了三圈,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直到他被一个趔趄绊倒在地。

裤兜里一片冰凉。三个鸡蛋碎了,蛋黄和蛋白粘成了一片。脆弱的蛋壳在指间一碎再碎。

父母去世后,那是十二岁的赵爱华感觉最无助的一瞬间。他蹲在地上,无声地哭。甚至连哭也不敢大声。

最后,赵爱华灰溜溜地回了家。

而这件事,成了他少年时唯一的秘密。

赵亮点燃了一支烟。

接下来是沉默。

良久,赵亮说,父亲给我起名叫赵谅,原谅的谅。

父亲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但已经年老的他,经过这些年的悲喜沧桑,他的皱纹已经无法表达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或许,他也想努力表达什么。但,他的表情已经无能为力。

父亲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赵爱华在哪儿?

赵谅的眼圈红了红,走了,不久前走的。走之前,他说出了这个压在他心里一辈子的秘密。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故事的结局终究不够圆满。赵爱华想说的话没有亲口说出来。父亲心里的那句对不起,终究如烟雾一样,无法落地。

时隔48 年,已经69 岁的老江欲言又止。

最后,父亲看向我,笑了笑。

父亲说,我考最后一名,其实和赵爱华无关,因为我知道我一定是最后一名。

我和赵谅都没有插话,我们在等待一个老人的答案。

父亲像是喃喃自语,黄大爷已经老了,经不起他们的折腾了。

父亲又说,所以,如果赵爱华真的改了那七张试卷,他会知道,小江老师答的全是错的,是零分……

说完,父亲闭上了眼睛,假寐。只是,苍老的他看上去真的很累,很累。

父亲最后的话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为了安慰泉下的赵爱华,编的一个谎言?

答案真的不重要了。

父亲也已经走了四年了,我常常还是会想起父亲——那个跛了脚的小学老师,和那支被岁月折断的钢笔。

猜你喜欢

龙滩小江爱华
天峨县龙滩珍珠李产业发展现状及对策
劝 告
黑龙滩歌
七律·龙滩库湖景写
在厦金胞张爱华孝亲牵起两岸情
李爱华:我希望过上这样的生活
菲迪克百年工程项目奖中国获奖项目系列介绍(六)红水河龙滩水电站工程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