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传播
2023-03-23邢建昌蒋雪丽
邢建昌,蒋雪丽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经历了发生、发展的过程,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密切相关。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处在清王朝的腐朽统治之下,国力衰微,民不聊生。伴随帝国主义列强的大肆入侵,割地、赔款、签订种种不平等条约。一批爱国志士奋发图强,将目光投向西方,试图“师夷长技以制夷”(魏源语)。此时,各种主义如进化论、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民族主义等纷至沓来,马克思主义也混杂其中,而五四新文化运动(1)按照学界比较一致的看法,新文化运动以1915年胡适等人在上海创办的《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为标志。19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之后,新文化运动成为宣传马克思主义及各种社会主义流派的思想运动,故有“五四新文化运动”之说。本文“五四前后”即“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时间大约在1915年-1923年间。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一、五四新文化运动前马克思主义的零星介绍
1917年“十月革命”之前,梁启超、孙中山、马君武、朱执信、吴玉章等人都已经接触到马克思主义。1902年梁启超在《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中称,在德国有两大思想影响最大,一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二是尼采的个人主义。他指出:“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尼志埃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2)梁启超:《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原载于1902年10月《新民丛报》第18号,见《梁启超评历史人物合集西方卷》,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2018年版,第37-38页。1903年,梁启超在《二十世纪之巨灵托辣斯》中分析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经济学说。1904年2月14日,梁启超在《中国之社会主义》一文中指出社会主义的要义为“土地归公,资本归公,专以劳力为百物价值之原泉”(3)梁启超:《中国之社会主义》,原载于1904年2月14日《新民丛报》第46—48号,见《李鸿章结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版,第217页。,梁启超较早注意到了马克思的进化论和阶级压迫理论。在为吴仲遥的《社会主义论》写的序中,梁启超又提到要重视社会主义这一问题,无论是作为世界的还是中国的一份子,都不能把社会主义视为“对岸火灾”。(4)梁启超:《社会主义论序》,见汤志钧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梁启超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9页。梁启超将社会主义视为一种解决现实社会问题的方式。但他又认为社会主义理论复杂,含义深奥,在中国不知社会主义为何物的情况下,讨论其是否适用于中国是很难的。(5)梁启超:《社会主义论序》,见汤志钧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梁启超卷》,第279-280页。原文:“但其为物也,条理复杂,含义奥衍,非稍通经济原理者,莫能深知其意。又其立论基础,在于事实,而此事实为欧美各国之现象,我国不甚经见,国人索解愈难,故各国言此之书,虽充栋汗牛,而我国人若无闻见。”“近则一二野心家,思假为煽动之具,即亦往往齿及。然未经研究,于其性质全不明了,益以生国人之迷惑。余既尝著论斥妄显真,且斟酌吾国现在及将来所宜采择之方针,以为国人告,具见前报。虽然,此乃我国适用社会主义之研究,而非社会主义其物之研究也。未知社会主义为何物,而欲论我国宜如何适用之,其以喻天下亦艰矣。”梁启超虽然对马克思主义早有接触和介绍,但他骨子里的西方民主思想和改良维新主张,使他之后再未对马克思主义做深入的介绍和研究。
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的形成与社会主义有着极大的关系。1896年10月,孙中山在英国被清政府驻英使馆囚禁,12天后脱险,写下了《伦敦被难记》。孙中山在伦敦一直待到第二年的夏天,在此期间,他深入地考察了英国资本主义社会,认识到即使欧洲的发达国家,也依然存在着社会革命。自此,孙中山开始关注民生问题,将民生与民族、民权等一同考虑。后来,孙中山在宣讲“三民主义”当中的“民生主义”时,明确指出“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只是因为社会主义学说众说纷纭,因此要用“民生主义”代替“社会主义”。(6)孙中山:《三民主义》,见张苹、张磊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孙中山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85页。原文:“至于说到社会学的范围,是研究社会的情状、社会的进化和群众结合的现象;社会主义的范围,是研究社会经济和人类生活的问题,就是研究人民生计问题。所以我要用民生主义来替代社会主义,始意就是在正本清源,要把这个问题的真性质表明清楚。”1903年12月17日在《复某友人函》中,孙中山第一次提出“社会主义”一词,称社会主义“乃弟所极思不能须臾忘者”(7)张磊主编:《孙中山词典》,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78页。。孙中山将社会主义融入到三民主义思想当中——“‘弟所主张在于平均地权’,只有实行平均地权,并把其他要事,‘于革命时一齐做起’,才能避免欧美国家已经出现的弊端”(8)张磊主编:《孙中山词典》,第578页。。1905年,孙中山访问比利时布鲁塞尔社会党国际局时,提出中国的革命党加入其中的申请,并希望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结构,直接从“中世纪的行会制度过渡到社会主义的生产组织”(9)王以平译:《孙中山访问布鲁塞尔社会党国际局的一篇报道》,《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1981年第3期。。
孙中山对社会主义的热切关注,带动了马君武、朱执信、胡汉民、廖仲恺、宋教仁等民主革命人士对社会主义的思考。1903年2月16日,马君武发表《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一文,认为:“马克司者,以唯物论解历史学之人也。马氏尝谓:阶级竞争为历史之钥。马氏之徒,遂谓是实与达尔文言物竞之旨合。”(10)马君武:《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原载于1903年2月15日《译书汇编》第11号,见《马君武集》(上),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1903年10 月,《浙江潮》上发表了署名“大我”的《新社会之理论》,对马克思的经济学原理做了介绍。1906年6月26日,宋教仁署名“勥斋”在《民报》第5号发表他自日本杂志《社会主义研究》翻译的《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对“万国社会党”的历次会议做了梳理,指出了“万国劳动者同盟,实由于马尔克之指导而成,而亦为经济的情势必然之结果也”(11)宋教仁:《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原载于1906年6月26日《民报》第5号,见郭汉民、暴宏博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宋教仁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页。。1906年8月,叶夏生署名“梦蝶生”在《民报》第7号发表《无政府党与革命党之说明》,区分了无政府主义与政治革命、无政府主义与社会革命,认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是有法可行的,“其进行之方法果如何?观其《共产党之宣言》,乃农工奖励银行之设置,可证其主义非乌托邦者”(12)叶夏生:《无政府党与革命党之说明》,原载于1906年8月26日《民报》第7号,见姜义华编:《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98页。,他在文中还列出了《共产党宣言》中的十条纲领作为例证。1906年9月5日,廖仲恺署名“渊实”在《民报》第7号上发表的《社会主义史大纲》,将社会主义的发展概括为五个时期:“(一)自法兰西革命以后,至于一八一七年为消极时代,亦曰准备时代。(二)自一八一七年至于一八四八年为成形时代,或曰理想时代。(三)自一八四九年至一八六三年为反动时代,或云休息时代。(四)万国劳动者同盟时代自一八四六年设立于伦敦,至于一八七二年海牙大会,社会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之分离。(五)社会民主主义(Social Democracy)运动时代自万国劳动者同盟之解散,而德意志以外诸国均于一八八○年以后始现活泼动机。”(13)渊实(廖仲恺):《社会主义史大纲》,原载于1906年9月5日《民报》第7号,见林代昭、潘国华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从影响的传入到传播》(上),清华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81-182页。廖仲恺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哲学不容于教会的结果:“惟其哲学不能容于当时之教会,遂产出拉萨尔、麦喀氏辈之物质运动者。”(14)渊实(廖仲恺):《社会主义史大纲》,原载于1906年9月5日《民报》第7号,见林代昭、潘国华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从影响的传入到传播》(上),第181页。以上文章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介绍,侧重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思想。
毛泽东在《关于“七大”工作方针的报告》(1945年4月21日)一文中提到,国民党党员朱执信也是较早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人。毛泽东指出:“以前有人如梁启超、朱执信,也曾提过一下马克思主义。据说还有一个什么人,在一个杂志上译过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总之,那时我没有看到过,即使看过,也是一刹那溜过去了,没有注意。朱执信是国民党员,这样看来,讲马克思主义倒还是国民党在先。不过以前在中国并没有人真正知道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15)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94-95页。朱执信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突出贡献体现在一系列文章当中,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这篇文章中,朱执信概括了《共产党宣言》的主要内容,对马克思主义做出如下评价:“故马尔克之言资本起源,不无过当,而以言今日资本,则无所不完也”(16)朱执信:《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原载于1905 年11月26日《民报》第2号,见谷小水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朱执信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故马尔克之谓资本基于掠夺,以论今之资本,真无毫发之不当也”(17)朱执信:《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原载于1905 年11月26日《民报》第2号,见谷小水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朱执信卷》,第13-14页。。朱执信认为马克思关于资本起源的分析非常恰当。之后,他还署名“县解”发表《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认为马克思主义学说是“科学社会主义”。“夫往者诚有排社会主义者,顾其所排者非今日之社会主义,而纯粹共产主义也”。“今日之社会主义”与以往所排斥的社会主义不同。以往的社会主义是纯粹的共产主义,但是“顾自马尔克以来,学说皆变,渐趋实行,世称科学的社会主义(Scientific Socialism)”。(18)朱执信:《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原载于1906年6月26日《民报》第5号,见谷小水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朱执信卷》,第36页。朱执信对早期马克思主义的贡献在于区分了“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自此之后,马克思主义被称为“科学的社会主义”。
之后,孙中山在《社会主义派别及方法——民国元年对中国社会党演讲词》当中对社会主义做了更加详细的描述:
社会主义之名词。发于十七世纪之初。其概说既广。其定义自难。特此种主义。本我人类脑中应具之思想。不满意于现社会种种之组织。而思有以改良。于是乎社会主义之潮流得应时顺势而趋向于我人之脑海。种种社会主义之学理。得附社会主义之名词。而供我人之研究讨论矣。尝考欧西最初社会主义之学说。即为“均产派”。主张合贫富各有之资财而均分之。贫富激战之风潮既烈。政府取缔之手续亦严。政府取缔之手续既严。党人反抗之主张亦厉。无政府主义之学说得以逞于当时。而真正纯粹之社会主义。遂淫没于云雾之中。飘渺而不可以跡。厥后有德国麦克司者出。苦心孤诣。研究资本问题。垂三十年之久。著为资本论一书。发阐真理。不遗余力。而无条理之学说。遂成为有统系之学理。研究社会主义者。咸知所本。不复专迎合一般粗浅激烈之言论矣。惟现社会主义。尚未若数理天文等学。成为完全科学。故现在进行。尚无一定标准。将来苟能成为科学一种。则研究措施。更易着手。(19)孙中山:《社会主义派别及方法——民国元年对中国社会党演讲词》,见《孙中山全书》,新文化书社,1927年版,第1页。
在众多革命人士对社会主义研究基础之上,孙中山对社会主义派别进行了区分:共产社会主义、集产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无政府社会主义。同时,他高度认可马克思的贡献。但是,孙中山认为马克思是一个“社会病理家”而不是“社会生理家”,因为马克思的研究只指出了社会进化的问题,而没有指出社会进化的原理。(20)孙中山:《三民主义》,见张苹、张磊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孙中山卷》,第393页。着眼于解决社会问题,是孙中山苦苦求索济世救民之路途中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初衷。毋庸讳言,此时孙中山并没有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马克思主义学说传播的另一个渠道是留日的进步学生,他们通过译介日文版的马克思著作而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1902年至1903年期间,国内出版了大量译介马克思主义的著作,赵必振、周子高、罗大维、侯太绾等都有译著面世。(21)190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赵必振翻译的《社会主义广长舌》,原著作者为幸德秋水。1903年,广智书局出版赵必振翻译的《近世社会主义》,原著作者为福井准造。近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研究的权威部门认定《近世社会主义》为“中国近代第一本较系统介绍社会主义学说的译著”。1903年,广智书局出版的介绍社会主义的著作还有:周子高翻译的《社会党》,原著作者为西川光次郎;罗大维译《社会主义》,原著作者为村井知至。1903年10月5日,《浙江潮》编辑所出版“中国达识译社”翻译《社会主义神髓》,原著作者为幸德秋水。“浙江潮”是当时由浙江籍留日学生在日本成立的一个组织;“中国达识译社”也是浙江籍留日学生建立的一个学术团体。1903年,文明书局出版的侯太绾翻译的《社会主义》,原著作者为村井知至。这成为马克思主义传播的一个高潮。这些汉译日文著作的传入,在不同程度上介绍了马克思主义,为寻求救亡之路的知识分子提供了思想引领。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马克思主义是作为救亡图存的一种主义被引进的,呈现出一种自发的状态。王杰、宾睦新在《“幽灵”显现东方:辛亥革命时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一文中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初期传播大体呈现两种样态:“一是主要是将马克思学说作为社会主义诸学说的一种进行介绍。二是介绍者缺乏对马克思学说的总体把握,受制于自身的思想立场,评说时往往各取所需,凸显较强的随意性。”(22)王杰、宾睦新:《“幽灵”显现东方:辛亥革命时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团结》2021年第2期。此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则还没有提到译介的日程。
二、五四新文化运动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雏形
五四新文化运动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进一步传播提供了思想土壤。1922年10月10日,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谈及中国五十年学问和思想的进步,认为废除科举制当是一件大事,但是“曾几何时,到如今‘新文化运动’,这句话,成了一般读书社会的口头禅,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争席,易卜生差不多要推倒屈原,这种心理对不对?另一问题,总之这四十几年间思想的剧变,确为从前四千余年所未尝梦见”(23)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1923年2月,见汤志钧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梁启超卷》,第476页。。可见,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进入到了前所未见的阶段,而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关于文学社会功能的论述明显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
五四新文化运动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一次空前的思想解放运动,高举民主和科学的大旗,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文化。文学革命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最核心的内容。文学革命论提倡个性解放、人性自觉、自由平等等,以激进的态度否定了中国封建社会文化思想体系,对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展开起到了先锋作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与参与者,成长为中国最早的一批马克思主义者。这些人既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又是“新文学”的积极鼓动者与参与者。中国文学为什么要变革,新旧文化之间的关系,东西文化之间的差距以及新文学是什么等等,这些问题本身具有现代性意识,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积极作用。
辛亥革命失败之后,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认识到旧政体、旧社会与旧文化、旧伦理的内在关联性。他们认为,实行民主主义的共和制是不能彻底推翻旧体制的。要从根本上瓦解旧体制,必须对广大民众进行教育,进行文学革命。文学革命能唤醒麻木的国人,彻底改变国人的思想,进而实现推翻旧体制的目标。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第2卷第5期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之后陈独秀又在《新青年》第2卷第6号发表《文学革命论》,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标志性文献。如果说,《文学改良刍议》只是一个对旧文化“发难”的信号,旨在提出一种文学的“改良主义”,那么,《文学革命论》则旗帜鲜明地打出了文学革命的大旗。陈独秀认为,政治革命失败的原因在于“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并此虎头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单独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会,不生若何变化,不收若何效果也”(24)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原载于1917年2月15日《新青年》第2卷第6号,见《陈独秀经典》,当代世界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因此,欲政治革新必先文学革命。于是,陈独秀以鲜明的姿态提出三个“推倒”和三个“建设”口号,推倒“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建设“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25)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原载于1917年2月15日《新青年》第2卷第6号,见《陈独秀经典》,第9页。这种主张的确是文学领域的一场革命。
《文学革命论》引发了革命派与保守派、学衡派、甲寅派之间的一系列争论。1915-1919年间,文化激进主义者与文化保守主义者一直在《新青年》和《东方杂志》上展开论争。文化保守主义者抨击新派人物“覆孔孟,铲伦常”,鼓吹尊王尊孔,拥护中国传统文化,反对引入西方文化。陈独秀则鲜明地提出只有民主和科学才可以救中国:“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26)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原载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号,见《陈独秀经典》,第199页。在《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中,陈独秀再一次强调中国的传统文化与西方的革新思想不可调和,如果要革新就要彻底,不要用“国粹”“国情”之类的话阻碍革新。造成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传统文化,要进步就必须要革新。陈独秀在特定年代里的极端、犀利的主张为西方文化当然也包括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扫清了内部障碍。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陈独秀的文学思想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他在《答陈丹崖——新文学》一文中写道:“西洋近代文学,喜以剧本、小说实写当时之社会,古典实无所用之。实写社会,即近代文学家之大理想大本领。实写以外,别无所谓理想,别无所谓有物也。”(27)陈独秀:《答陈丹崖——新文学》,见《陈独秀经典》,第218页。在《答钱玄同——近代文学》中也有类似表述:“仆对于吾国近代文学,本不满足,然方之前世,觉其内容与社会实际生活,日渐接近,斯为可贵耳。”(28)陈独秀:《答钱玄同——近代文学》,见《陈独秀经典》,第220页。推崇文学的写实主义,主张文学与社会实际生活紧密相连等,这些是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理论所提倡的现实主义内容。1920年4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5号发表陈独秀的文章《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他提醒人们注意文学的价值:“白话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为止境,不注意文学的价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说是新文学。”(29)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原载于1920年4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5号,见《陈独秀经典》,第5页。除此之外,1918年,陈独秀与李大钊合办《每周评论》,陈独秀亲自撰文热情歌颂俄国革命。陈独秀在该刊发表了《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1919年4月20日《每周评论》第18期),他的思想已经明显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童庆炳先生甚至认为,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所倡导的“‘三大主义’虽然不是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思想的直接援引,但其内在地隐含着马克思主义基本精神则是无可怀疑的”(30)童庆炳:《20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3-54页.。李大钊也在《调和之法则》《青年与老人》《新的!旧的!》《调和剩言》等文章中,反复阐述了他对新、旧文化的“调和论”思想。李大钊运用马克思主义历史的、发展的眼光看待新、旧文化,认为历史要发展,人类要进步,新、旧两种文化就要进行调和,缺一不可。“宇宙进化的机轴,全由两种精神运之以行,正如车有两轮,鸟有两翼,一个是新的,一个是旧的。但这两种精神活动的方向,必须是代谢的,不是固定的;是合体的,不是分立的,才能于进化有益。”(31)李大钊:《新的!旧的!》,原载于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89页。“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是人群进化必要的,缺一不可。”(32)李大钊:《新旧思潮之激战》,原载于1919年3月9日《每周评论》第12号,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2卷,第431页。
“学衡派”(33)1922年9月,梅光迪、胡先骊、吴密等在南京创刊大型学术性杂志《学衡》,被世人称之为“学衡派”。他们试图以学理立言,在中外文化比较中坚持一个宗旨,即“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和“甲寅派”(34)1925年,章士钊复刊了《甲寅》周刊,发表《答适之》《评新文学运动》《评新文化运动》等文,试图重新提倡“读经救国”的思想,被称之为“甲寅派”。基本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胡先骊《中国文学改良(上)》、梅光迪《评新文化提倡者》、玄珠《四面八方的反对白话声》、章士钊《评新文化运动》《评新文学运动》《答适之》等,这些文章充斥着读经、复古的倾向。新文学运动的拥护者先后写文迎击。(35)如鲁迅写了《估学衡》《答KS君》《十四年的“读经”》《再来一次》《古书与白话》《忽然想到》等文,此外还有:胡适的《老章又反了》、健攻的《打倒国语运动的拦路“虎”》、徐志摩的《守“旧”与玩“旧”》、郁达夫的《咒〈甲寅〉十四号〈评新文学运动〉》、成仿吾的《读章氏〈评新文学运动〉》、荻舟的《驳瞿宣颖君〈文体说〉》、唐钺的《文言文的优胜》等文章。李大钊对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有着清醒的认知与思考。李大钊在《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一文中指出要拯救中国需要借鉴“第三种文明”——俄罗斯文明。他研究了俄国进步作品与俄国革命之间的关系,即进步作品暴露出俄国的黑暗现实,促进了俄国革命的发展,这实际是探讨了文艺与政治、文艺与社会的关系,他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提出新文学要发展壮大必须要有深厚的“土壤根基”。在《什么是新文学》中,李大钊写道:“我的意思以为刚是用白话作的文章,算不得新文学;刚是介绍点新学说、新事实,叙述点新人物,罗列点新名辞,也算不得新文学。”(36)李大钊:《什么是新文学》,原载于1919年12月8日《星期日》社会问题号,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3卷,第169页。李大钊倡导的新文学“是为社会写实的文学,不是为个人造名的文学;是以博爱心为基础的文学,不是以好名心为基础的文学;是为文学而创作的文学,不是为文学本身以外的什么东西而创作的文学”(37)李大钊:《什么是新文学》,原载于1919年12月8日《星期日》社会问题号,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3卷,第169页。。从中可以看出,“为社会写实”乃是新文学的基本要求,要求文学反映现实生活、“以博爱之心为基础”,同时关注文学自身的发展,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注重文学与社会关系思想的集中体现。
在“文学革命”论争过程中,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对中国现实和文艺问题的分析,具有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的雏形。关注现实问题,提倡文学的写实主义,这些都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本内涵和特点。“文学革命”论争扩大了马克思主义的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已由被动接受逐渐转化为主动接受。但是,由于各种主义同时被引入,马克思主义与其他主义也有混淆,文学革命的论争说明马克思主义理论亟需澄清内涵,扩大影响。
三、“问题”与“主义”之争
早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过程是曲折的。面对救亡的现实,进步知识分子从西方引进了进化论、实用主义、民主主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基尔特主义等各种主义。这些纷繁复杂的主义和社会主义相混杂,而马克思主义又与众多社会主义相混杂。因此,各种主义之间发生了多次论争。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马克思主义传播者与反马克思主义者之间也进行过多次论争,其中李大钊和胡适之间关于“问题与主义”之争最为引人瞩目。如果说“文学革命”的论争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传播提供了思想上的支持,“问题”与“主义”之争则进一步厘清了马克思主义与其他主义之间的关系和界限,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扫清了障碍。
“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在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内部,是革命形势发生分化在论争者中的体现。李大钊作为积极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先驱者,在《新青年》等进步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38)李大钊先后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俄国革命之远因近因》(1917年3月19日-21日)、《俄国大革命之影响》(1917年3月29日)、《法俄革命之比较观》(1918年7月1日)、《庶民的胜利》(1918年11月)、《Bolshevism的胜利》(1918年12月)等文章.在李大钊指导下,“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于1920年3月成立。(39)“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启事上申明:“本会叫做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以研究关于马克思派的著述为目的。”研究会的主要活动:1.搜集马氏学说的德、英、法、日、中文各种图书;2.编译、刊印马克思全集和有关著作;3.组织会员开“讨论会”和进行专题研究;4.主办演讲会。此外,研究会还举行过纪念马克思诞辰104周年的活动,支持工人罢工活动等,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培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北洋军阀政府斥责马克思主义为“过激主义”,多次下令禁止,但这并没有遏制马克思主义的传播。1919年6月,北洋政府对进步知识分子实施通缉逮捕,《每周评论》由胡适接编。《每周评论》以特大标题刊载杜威的演讲录,发表了胡适《多研究一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胡适认为“主义”是一个抽象的名词,是用来骗人的,因此,倡导要多研究具体的问题,少空谈主义。他认为中国需要赶紧解决的问题很多,“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的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那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40)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原载于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第31号,见刘长林主编:《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读本》,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64页。胡适指责“主义派”不去研究这些具体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高谈主义,指责使社会问题“根本解决”的马克思主义是“自欺欺人的梦话”。《每周评论》原是由李大钊、陈独秀等《新青年》的主编者创办,目的是为了在瞬息万变的国内外政治局势下,作为月刊《新青年》的补充,让人们能够更快地了解时局,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和对现实政治的关怀,认清北洋政府的黑暗统治实质以及世界之大势等。但是胡适接管《每周评论》之后却取消了这一宗旨,大肆宣传其改良主义主张,这引发了“问题”与“主义”的论争。
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中,胡适主张“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认为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具体问题出发进行研究。具体解决“问题”,要在思想上下足三步功夫:第一步功夫,“看看究竟病在何处”;第二步功夫,“根据于一生的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第三步功夫,“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像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41)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原载于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第31号,见刘长林主编:《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读本》,第265页。胡适主张“把一切‘主义’摆在脑背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教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42)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原载于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第31号,见刘长林主编:《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读本》,第265页。。
胡适文中显露出来的改良主义倾向理所当然遭到李大钊的反对。1919年8月17日《每周评论》第35号,李大钊发表了《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针对胡适的改良主义展开了反驳。李大钊认为问题与主义“不能有十分分离的关系”(43)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原载于1919年8月17日《每周评论》第35号,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3卷,第49页。,因为要想解决一个社会问题,必然要通过许多人的运动才能实现。所以,社会运动“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实际的问题,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44)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原载于1919年8月17日《每周评论》第35号,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3卷,第50页。。李大钊强调任何一个主义都包括理想与实用两个方面,正是因为有各种对“主义”的片面理解,我们才更应该加大宣传的力度,让“主义”真正的内涵为人所知。文章结尾,李大钊运用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指出社会问题的“根本解决”之道在于经济问题的解决,但是在根本解决之前,也要做好相应的准备活动,而不是一味地等待。
1919年8月24日《每周评论》第36号,胡适又发表了《三论问题与主义》,认为李大钊提倡的“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主义论”,并用英国、美国、法国三国的民治主义各有侧重的例子来说明:“我们应该先从研究中国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具体问题下手,有什么病,下什么药”,而不是“只记得几首汤头歌诀,便要开方下药”。(45)胡适:《三论问题与主义》,原载于1919年8月24日《每周评论》第36号,见刘长林主编:《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读本》,第282-283页。对于“人类迷信抽象名词的弱点”,他的答案仍然是“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46)胡适:《三论问题与主义》,原载于1919年8月24日《每周评论》第36号,见刘长林主编:《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读本》,第283页。:“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是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47)胡适:《三论问题与主义》,原载于1919年8月24日《每周评论》第36号,见刘长林主编:《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读本》,第283页。1919年8月31日《每周评论》第37号,胡适又发表了《四论问题与主义》,认为要引进一种主义不仅需要考虑“当日的时势”“论主的才性”“古代学说的影响”,还要考虑这种主义引进之后将会产生的效果,即要知道一种主义的“前因后果”,方可引进。1919年《新青年》第7卷第1号,胡适发表《新思潮的意义》,继续鼓吹进化、解放、改造都要一点一滴进行的改良主义。如果说在“问题”与“主义”的讨论初期,胡适只是具有改良主义的倾向,那么,在《新思潮的意义》当中就彻底暴露了他的改良主义的决心。他明确提出“悬空介绍一种专家学说,如‘赢余价值论’之类,除了少数专门学者之外,决不会发生什么影响”(48)胡适:《新思潮的意义》,原载于1919年12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1号,见刘长林主编:《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读本》,第47页。。胡适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与者,走向了与马克思主义者相反的方向。1920年1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2号,李大钊发表了《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一文,从经济角度分析了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正是工业经济打破了中国传统以家族为核心的农业经济,彻底动摇了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孔门伦理。李大钊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说明“新思想是应经济的新状态、社会的新要求发生的,不是几个青年凭空造出来的”(49)李大钊:《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原载于1920年1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2号,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3卷,第192页。。此文从经济和思想的关系解释了中国社会为何要进行一次彻底的革命,扩大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阵地。
这一场“问题”与“主义”的争论,波及到《每周评论》《新青年》《言治》《少年中国》《新潮》《新江西》《新群》等杂志,影响广泛。“问题”与“主义”之争是新文化运动中革命派和改良派、马克思主义者与实用主义者的论争。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者还展开了与无政府主义、基尔特主义、民主社会主义的论战。论争厘清了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与社会上流行的众多“社会主义”的区别,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理论得到深化。“问题与主义”之争为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传播和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奠定了基础。之后,马克思主义逐渐占据中国社会思想的主导地位,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也获得了进一步发展的条件和根基。
四、“为人生”与“为艺术”之争
“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开始于五四时期,主要在文学研究会(成立于1921年1月4日)与创造社(成立于1921年6月8日)之间展开。“为人生”与“为艺术”之争是社会思潮之争在文艺观念、文艺思想上的显现。茅盾撰写了一系列文章如《文学和人的关系及中国古来对于文学者身份的误认》《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最后一页》《文学与人生》《什么是新文学》等,提倡“为人生”的艺术主张。茅盾的“为人生” 的艺术主张得到文学研究会其他成员(郑振铎、耿济之、冰心、胡愈之、李之常等)的支持。针对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艺术创作,创造社的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陈伯奇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文学在强调主观抒情的同时也应该考虑艺术自身的要求,倡导“为艺术而艺术”。
“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实际是俄苏文学“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在中国语境下的一个回应,艺术创作离不开人生与艺术的两个维度,事实上,它们是统一于文学创作中的。之所以发生论争,不过是对文学艺术“为人生”与“为艺术”各有侧重的强调而已。李大钊在《俄罗斯文学与革命》一文中就已阐明俄国文学两派之分的事实:“一派承旧时平民诗派之绪余,忠于其所信,而求感应于社会的生活;一派专究纯粹之艺术而与纯抒情诗之优美式例以新纪元。”(50)李大钊:《俄罗斯文学与革命》,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修订本)第2卷,第264页。“为人生”的艺术更加注重艺术与社会的关系,认为不存在脱离人生的艺术;而“为艺术”的艺术则更强调要艺术表现自身的价值。周作人在《新文学的要求》中指出艺术向来就有两种,一种是人生派,一种是艺术派:“艺术派的主张是说艺术有独立的价值,不必与实用有关,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艺术家的全心只在制作艺术品上,不必顾及人世的种种问题。”“人生派说艺术要与人生相关,不承认有与人生脱离关系的艺术。这派的流弊,是容易讲到功利里面去,以文艺为伦理的工具,变成一种坛上的说教。”(51)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1920年1月6日在北平少年学会的演讲,见赵家璧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第2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41页。周作人的认识是公允客观的,他认为“为人生”与“为艺术”都有道理,但也都有不足,理想的办法是折中调和。所以,他为文学创作取了个“人生的艺术派”标签。
在“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中,瞿秋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观点具有代表性。瞿秋白在1920-1921年访俄期间撰写的《俄国文学史》一书,高度肯定俄国诗歌的贡献。他说:“‘艺术即人生,人生即艺术’是赤俄新时代文学的灯塔。然而新艺术观的创造,正和政治的变革一样,要经不少磨难,无限斗争,方能得到。俄国自来就有‘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之争。”(52)瞿秋白:《俄国文学史》,见《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20页。1923年1月,瞿秋白自苏联回国,在写于1923年11月的《最近俄国的文学问题——艺术与人生》一文中再次提及“艺术与人生”的关系问题:“艺术与人生,自然与技术,个性与社会的问题,——其实是随着社会生活的潮势而消长的。现在如此湍急的生活流,当然生不出‘绝对艺术派’的诗人,世间本来也用不到他。”(53)瞿秋白:《艺术与人生》,见《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09页。瞿秋白主张“文学是社会的反映”,这是早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本主张。在为郑振铎翻译的《灰色马》写的序中,瞿秋白再次指出“文学是民族精神及其社会生活的映影”,认为“为人生”与“为艺术”并不是绝对的对立,而是要结合社会生活的变化。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里,瞿秋白运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分析了中国新文学的现状,认为中国文学处在云端,脱离群众,他积极呼吁文学家应该用文字激励革命——“这许多奋发热烈的群众,正等着普通的文字工具和情感的导师”(54)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见《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314页。。瞿秋白注意到文学对社会变革的作用,认为西方国家的革命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民族国家运动’在西欧和俄国都曾有民族文学的先声,他是民族统一的精神所寄”(55)瞿秋白:《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见《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312页。。文学能够形成统一的民族精神,文学对社会变革具有推动作用。瞿秋白关于文学与社会关系的观点正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体现。
在“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过程中,《新青年》于1920年9月开辟了“俄罗斯研究”专栏,介绍俄苏的文艺理论;《小说月报》于1921年1月开辟了“海外文坛消息”专栏,介绍无产阶级作家;《小说月刊》于1921年12月还推出了“俄国文学研究”专号,俄苏的文艺理论以及文艺家的作品被被译介到中国。耿济之译沙洛维甫的论文《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的背景》,夏丏尊译克鲁泡特金著《阿蒲罗摩夫主义》,沈雁冰译诗歌《伏尔加与村人的儿子米苦拉》,王统照译屠格涅夫的小说《活骸》,沈泽民译高尔基的小说《高原夜话》等,都是这一时期文艺论争的产物。论争与译介的相互促进,使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传播日趋广泛,马克思主义关于“为人生的艺术”的理论主张得到了传播,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也悄然萌芽。此后,“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条主线,其影响之大仍波及今日。
总体来说,早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更注重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以解决中国政治、经济问题为目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已初具规模,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也在努力尝试运用唯物史观考察文艺与政治、文艺与社会的关系,注重文学的思想启蒙和教化功能,主张文艺干预现实,并注意发挥自身的特点,在论争中不断得到丰富和深化。碍于特定历史条件,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还处于零散的状态,文艺的深层问题还没有得到进一步揭示,但论争影响深远,特别是“为人生”与“为艺术”的论争甚至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特定历史时期时常出现的一个结构性存在。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获得了丰富、深广的发展,并逐渐在多元文艺理论思想中占据主导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