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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钟《新疆游记》记张怀寂墓被盗掘事*

2023-03-22

吐鲁番学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图志吐鲁番墓志

王 素

谢晓钟(1891-1935),名彬,字兰桂,晓钟其号也①按谢晓钟之名、字、号,关系颇不明晰。网络多称“谢彬,名作法,字兰桂,号晓钟”。杨镰1989年发表《谢彬和他的〈新疆游记〉》仅说“谢彬,字晓钟”;薛长年、宋廷华2003 年撰《新疆游记·点校前言》仅说“谢彬,别号晓钟”(此论著二种出处见下文)。从传统以字释名看,“彬”为二木加彡(繁盛),“兰桂”为二木,且为木之佳者,“兰桂”正可释“彬”,“彬”为名,“兰桂”为字,固可无疑。“晓钟”为号亦可为定论。。湖南衡阳人。本省中学毕业,因信奉实业救国,即赴日本留学。回国后,先在湖南督军府任职。旋受北洋政府财政部委派,以特派员身份,赴新疆及阿尔泰特别区调查财政。1916 年10 月16 日从长沙出发,1917 年12 月16 日返抵北平,历时一年又二月,行程总计将近五万里。归著本书,都凡三十万言。其中,1917 年3 月14 日至24 日,经过吐鲁番地区,记该地区史地文物及风土人情颇为详赡,本文关注的张怀寂墓被盗掘事亦在其中,对于吐鲁番学研究无疑会有较大裨助。

按张怀寂墓被盗掘事,发生在清宣统二年(1910)十月,最早记录者,为翌年出版的王树枏等纂修的《新疆图志·金石志》,兹摘录相关文字如下:(张怀寂墓志)石出吐鲁番东乡三堡。(中附墓志释文等,从略)宣统二年(1910)十月,巡检张清在吐鲁番之三堡掘取古迹,得唐张怀寂墓志。(中据墓志谈高昌地理,从略)闻张清言:土人掘出张怀寂尸身,尚完好,修躯大首,覆以五彩丝缎。墓室以土筑,似城门洞,深四五丈,四壁及顶,密画佛像,五彩斑斓。尸不用棺,下荐苇席,尸前泥人泥马,持矛吹号,尸旁堆积衣衾常御之物。吐鲁番同知王秉章闻之,戒土人勿妄动,仍以土覆之,仅将此石辇归省垣,途中不慎又残毁十数字,非复原拓之完善矣②(清)王树枏等纂修:《新疆图志》卷八九《金石志二·唐张怀寂墓志铭》,新疆通志局木活字初印本,清宣统三年(1911),1~5 页。按:笔者引用此本,为黄文弼先生旧藏,朱玉麒君慷慨提供者,谨此深致谢意。。

稍后,王树枏撰《新疆访古录》,言及张怀寂墓被盗掘事,基本照录《新疆图志·金石志》,仅一处较大不同,即改“吐鲁番同知王秉章”作“吐鲁番厅王秉章”①王树枏:《新疆访古录》卷二《唐张怀寂墓志铭》,聚珍仿宋印书局初版,1918年,此据《石刻史料新編》第2辑第1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第11501~11503页。。改“同知”为“厅”,似有为尊者讳的意思。但清朝于地方设巡检司,职掌察奸伪,捕盗贼,维持治安。当时吐鲁番为“直隶厅”,职任较一般“厅”为重,同知为最高长官②王启明:《清代西北边疆厅的历史嬗变——以吐鲁番为例》,《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2期,第87~100页。。张清身为巡检,带头盗墓,王秉章作为同知,不仅不制止,还为之善后,即使已到清末,法度毁弃,纲常倒置,也难以想象。故从行文看,似有所回护。前云“巡检张清在吐鲁番之三堡掘取古迹,得唐张怀寂墓志”,继云“闻张清言:土人掘出张怀寂尸身”,后云“同知王秉章闻之,戒土人勿妄动,仍以土覆之”。似盗掘张怀寂墓者并非巡检张清,而是当地土人,巡检张清只是从土人手中获得了张怀寂墓志,同知王秉章更警告土人不得继续掘取,须将盗洞用土封闭,加以保护。此外,还有明显隐瞒之处。因为此次并非“仅将此石(张怀寂墓志)辇归省垣”,著名的张怀寂告身也是此次从张怀寂墓流出,后为大谷探险队获得,东传日本的③关于张怀寂告身,研究成果众多,近作可参考小田义久《唐代告身の一考察——大谷探检队将来李慈艺及び张怀寂の告身を中心として》,原载《东洋史苑》第56号,2000年,第1~27页;李济沧译文《唐代告身的一个考察——以大谷探险队所获李慈艺及张怀寂告身为中心》,载《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1 辑(唐长孺教授逝世十周年纪念专辑),武汉大学文科学报编辑部,2004年,第161~177页。。这种回护性叙事,对后世不可能没有影响。

在《新疆图志·金石志》之后,最早关注张怀寂墓志的是罗振玉。但他的《西陲石刻录》仅收录张怀寂墓志释文,对于盗掘情况一字未提④罗振玉:《西陲石刻录·张怀寂墓志》,上虞罗氏日本京都东山侨舍初版,1914年,此据《石刻史料新編》第2辑第1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第11033~11034页。。罗振玉的张怀寂墓志释文与《新疆图志·金石志》初印本不尽相同,根据的应是原拓。稍后罗振玉撰《伪周张怀寂墓志跋》,也只是说:“闻此志出土时,怀寂遗骸猶存,衣冠俨然。”⑤罗振玉:《伪周张怀寂墓志跋》,《雪堂金石文字跋尾》卷四,《永丰乡人稿》丙,天津贻安堂刊本,1920年,第7页。罗振玉此二论著完全没有提到《新疆图志·金石志》及《新疆访古录》,他应该没有受到该二书回护性叙事的影响。最早受到该二书回护性叙事影响的应该是黄文弼先生。他在《张怀寂墓志铭校记(附摹文)》中说:

此石出吐鲁番哈拉和卓(汉名三堡)古坟中。(中据《新疆访古录》摘录被盗掘经过,从略)是年(1930)夏初我赴南疆考察,路过吐鲁番时,即赴哈拉和卓访问张怀寂墓,土人已不知墓之真确地点,据说:当墓初发现时,因墓中忽现一洞,本地人误失足陷入,见其中泥人泥马,及什物甚众,四壁绘画殆遍。碑石在墓门间。官厅闻之,取去碑石,复加封闭。但现在墓中已被盗一空,唯壁画尚存耳⑥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三〇《张怀寂墓志铭校记(附摹文)》,考古学专刊丁种第5号,北京:科学出版社,1954年,第53~54页。。

这段叙述很奇怪。意思是说:张怀寂墓并非被盗掘发现,而是墓中忽然出现一洞,有“本地人”失足陷入,才被发现。“本地人”自然就是当地土人。发现的意思在当时应该等同发掘。显然,不管是发现还是发掘,都是当地土人所为,与巡检张清没有关系。但这段叙述有一重大问题。即《新疆图志·金石志》所说“三堡”是阿斯塔那,并不是哈拉和卓;哈拉和卓是“二堡”,与阿斯塔那之“三堡”不是一个地方。如《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第一节“墓葬发掘区”开头即云:“墓葬主要分布在阿斯塔那(原注:三堡)和哈拉和卓(原注:二堡)两个地区。”⑦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李征执笔):《吐鲁番县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发掘简报(1963—1965)》,《文物》1973年第10期,7页。不仅如此,1973 年,张怀寂墓被第二次发现和发掘,确实就在阿斯塔那,是阿斯塔那501 号墓⑧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3年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发掘简报》,《文物》1975年第7期,9~12页。,里面还出土了三十二件文书和若干文书残片①阿斯塔那501 号墓出土的三十二件文书和若干文书残片,收入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釋文本第7 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170~214页;图文本[叁],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85~400页。。并非如黄文弼先生听说的当时“墓中已被盗一空”。黄文弼先生访问的是哈拉和卓,不是阿斯塔那,他所说的张怀寂墓发现或发掘情况,是否属于真正的张怀寂墓恐怕值得怀疑。尽管如此,影响仍然不小。陈国灿先生《跋〈武周张怀寂墓志〉》开篇即云:“《武周张怀寂墓志》,是1910 年新疆吐鲁番地区阿斯塔那农民发掘张怀寂墓所得。”②陈国灿:《跋〈武周张怀寂墓志〉》,《文物》1981年第1期,第47页。推测含有黄文弼先生影响的因素。

现在再看谢晓钟《新疆游记》的记载。其书1917年“三月十八日晴”条记云:

三堡距驿东南十五里,居民八百余户。其南有峡曰玉门口,亦名磨子城,即高昌壁,或以为汉之玉关,误也。清宣统二年(1910)十月,巡检张清率人来三堡掘取古物,得唐张怀寂墓志碑一(现藏迪化江浙会馆),并见怀寂尸身,尚属完好,修躯大首,覆以五彩丝缎。墓室以土筑,似城瓮,深四五丈,四壁及顶,密画佛像,五彩斑斓。尸不用棺,下荐苇席,尸前泥人泥马,持矛吹号,尸旁堆积衣衾常御之物。吐鲁番同知王秉章闻之,戒土人勿妄动,仍覆以土,仅将墓志碑辇回省垣。而先后内外人士,在此掘获唐经与古物,无虑数十百种。余以急须到省,未及躬往游观,试掘古物,颇滋遗恨③谢晓钟著,薛长年、宋廷华点校:《新疆游记》,《西北行记丛萃》第2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9页。按:原文有手民之误,如“掘护”应为“掘获”之讹。此书最早曾在1920至1921年《民心周报》连载,1923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单行本,1924年《学生杂志》曾有专文介绍,近年还有新疆人民出版社印本。。

将谢晓钟《新疆游记》与前揭《新疆图志·金石志》及《新疆访古录》比较,就会发现这段记载至少有五处重要不同:(一)“巡检张清”后多“率人”二字,意谓那些土人都是张清带来的;(二)“掘取古迹”作“掘取古物”,显然,“古物”较“古迹”更加符合实际④按“古迹”原指古人法书墨迹。如《隋书·经籍志一》云:“又聚魏已来古迹名画,于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古迹;西曰宝迹台,藏古画。”而“古物”则泛指古代器物。巡检张清盗掘张怀寂墓,显然是为了获取古代器物,而非仅为法书墨迹。;(三)没有“闻张清言:土人掘出张怀寂尸身”一句,直言张清“并见怀寂尸身”,当事者是张清而非土人;(四)仍作“吐鲁番同知王秉章”,维持原始称谓,不似《新疆访古录》改“同知”为“厅”,为尊者讳;(五)“仅将墓志碑辇回省垣”后多“而先后内外人士,在此掘获唐经与古物,无虑数十百种”一句,说明当时吐鲁番内外勾结,光天化日盗掘古物十分猖獗。以致谢晓钟本人竟以自己因工作太忙无法脱身,未能亲身参与盗掘古物为遗憾。总之,毫无疑问,张怀寂墓是被吐鲁番的巡检司和直隶厅的官员勾结盗掘的。

谢晓钟《新疆游记》前有民主革命伟大先驱孙中山先生民国九年(1920)七月二十六日在上海写的《序》,说明很早就已出版且为人熟知。黄文弼先生在新疆考察期间,据其《日记》记载,随身就带有此书。其中“谢彬”“谢彬游记”“谢彬《新疆游记》”云云,指的都是此书⑤参阅黄文弼遗著、黄烈整理《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69、171、173、186页。。但很奇怪,《日记》并未记载前揭作者到哈拉和卓访问张怀寂墓事,亦未引录《新疆游记》关于张怀寂墓被盗掘的只言片语。推测是黄文弼先生对《新疆图志·金石志》及《新疆访古录》的记载早已先入为主,对《新疆游记》的记载难免忽略所致。本文指出谢彬《新疆游记》记张怀寂墓被盗掘事更为可信,是希望学术界不要继续忽略该书的价值⑥关于谢彬《新疆游记》的价值,另參杨镰《谢彬和他的〈新疆游记〉》,《新疆大学学报》1989年第3期,第6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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