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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化收入分配格局的社会流动研究新进展:纵向流动、横向流动及二者关系

2023-03-22苏京春

经济研究参考 2023年1期
关键词:流动空间

苏京春 张 荀

一、引言

共同富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党的二十大报告在完善分配制度方面明确提出,要促进机会公平,增加低收入者收入,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在我国扎实推进共同富裕的总体思路中,“形成中间大、两头小的橄榄型分配结构,促进社会公平正义”(1)习近平.扎实推动共同富裕.求是[J].2021(20).被置于重要位置。鉴于达成橄榄型分配结构是迈向共同富裕的重要途径,那么关于推动形成橄榄型社会结构的“社会流动”研究便凸显出其重要性,这为进一步研究如何增强社会流动奠定基础。

实际上,美国社会学家索罗金(Sorokin)早在其1927年出版的著作《社会流动》(SocialMobility)中,就已首次对社会流动开展过系统研究,并于1959年改写为《社会与文化流动》(SocialandCulturalMobility)出版。他将社会流动定义为社会个体、价值或一切能被人类活动创造与修改的事物从一个社会位置向另一个社会位置的转变,并认为社会流动有纵向流动与横向流动两种形态。所谓纵向流动,是指造成社会阶层上升或下降的流动,包括经济(如收入)分层、职业分层、政治分层等方面流动;所谓横向流动,是指未造成社会阶层上升或下降的流动,包括空间流动、宗教信仰转移、家庭重组、职业变化等。

21世纪以来,社会流动日益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世界经济论坛(World Economic Forum, WEF)发布的《2020年全球社会流动性报告:平等、机遇和新的经济要务》指出,第四次科技革命为人类社会带来了机遇与挑战,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但收入不平等问题日渐凸显,现有的社会流动状况不容乐观且不可持续。报告统计数据显示,平均而言,在全球主要发达经济体与发展经济体中,收入位于前10%者的收入水平是后40%者收入水平的3.5倍。报告测算的全球社会流动指数显示,极少经济体具备提升社会流动性的适当条件,在当今绝大部分社会经济系统下,人们的出身背景往往决定了其受教育水平、职业方向、收入水平,产生了“锁定效应”,这使收入分配不均衡愈加严重。(2)The Global Social Mobility Report 2020: Equality, Opportunity and a New Economic Imperative[EB/OL]. https://www.weforum.org/reports/global-social-mobility-index-2020-why-economies-benefit-from-fixing-inequality, January, 2020.鉴于此,为了解决收入分配不均衡问题,世界范围内需要将如何打破阶层固化、激发社会流动活力提上议程并重点关注。否则,低社会流动将降低公众经济生活参与度,使收入分配不公根深蒂固,甚至阻碍全球经济增长。

基于如上分析回观我国,据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中产阶层比重有所上升,但大部分中产阶层位于边缘,受外部冲击后可能加剧回落低收入群体的风险,且中下层群体占比仍相对较大,不同地区、不同社会群体间收入差距问题仍较突出(李强,2021)。社会流动则是缩小收入差距、实现共同富裕的有效路径之一。如果社会流动不畅,社会阶层出现固化,那么缩小收入差距的努力也势必受到明显约束和阻滞。根据学者测算,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代际流动率明显上升,尤其是步入21世纪以来,我国总体代际流动率在世界范围内处于较领先位置(李强,2021)。反观我国社会流动方面,亟待解决的问题主要有城乡之间的横向流动在转换为纵向流动时遇到阻碍(3)扩大社会性流动 促进共同富裕[N].光明日报,2021-09-14.、城乡教育资源配置不均衡、公平竞争的劳动力市场规则有待健全、仍需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以提供社会流动的基本保障(4)为什么要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EB/OL].http://china.chinadaily.com.cn/ 2018-01/17/content_35525105.htm, 2018-01-17.等。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指出,要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使人人都有通过辛勤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机会。但是,在社会流动这一议题日渐瞩目的当下,目前较少文献基于社会流动具体表现以及影响因素进行综述研究,进而探讨如何完善收入分配格局。本文将相关前沿研究进展基于纵向流动、横向流动,以及二者关系三个视角进行了梳理、归纳、总结与评述,并浅谈了对我国现实问题的启示,这是对现有研究视角的有益补充,以期引发新思考、提供新思路。

二、纵向流动:现状与影响因素

纵向流动是激发社会活力、优化收入分配不均衡格局的重要方式之一。本文将着眼于经济分层等方面的纵向流动,对探讨纵向流动状况及其影响因素的相关文献进行梳理。

(一)各国纵向流动状况

索罗金(1959)认为,在较长的历史阶段中,包括纵向流动在内的社会流动程度并不可能呈现持续提升趋势,如果流动程度在某一时期有所提升,那么该时期过后将有所下降,长期来看呈现出“无趋势波动”状态。基于此,本文将基于现有研究梳理我国与部分欧美国家一定时期的纵向流动状况。

1.我国纵向流动状况

依照以收入水平划分阶层构建的社会流动分析框架与衡量指标,在中国健康与营养调查数据(CHNS)基础上,Liu等(2020)一文从总体纵向流动状况、分时期流动状况、纵向流动贡献率三个视角展现了我国1989~2011年在经济分层方面的纵向流动全貌,为分析2011年以来我国的流动状况提供了可参考的分析框架。基于文章分析,本文得到的启示在于,一方面,我国的纵向流动具有向好的一面:1989年以来,人们的实际收入水平持续提升;20世纪90年代,我国阶层流动程度不断提升;进入21世纪,处于最低收入阶层的家庭拥有更多机会跃升至最高阶层,且变动数量为4的家庭对纵向流动的贡献率显著增加。另一方面,我国的纵向流动亦存在许多需要关注与完善的方面:20年间,很大比重家庭并未实现阶层跃升,在改变阶层的家庭中,向上或向下流动1个阶层者占比较大,流动4个阶层者占比极少;最低阶层家庭对向上流动的贡献最大,但效应呈下降趋势;进入21世纪后,总体的流动程度出现波动。

结合以上分析与现实困境,我国出现纵向流动活力不足、社会阶层相对固化现象的潜在原因包括区域发展不平衡、城乡发展不平衡、教育资源不均衡等。在以市场回报为导向的当下,社会阶层固化会引发“马太效应”,身处高阶层者有能力和动机将自身拥有的经济优势传递给其后代,若教育不均衡等问题未得到改善,将进一步阻断弱势家庭后代的向上流动通道,使收入分配不均衡加剧(Zhou & Xie, 2019)。因此,如何破解以上现实困境,进一步激发纵向流动活力,拓宽流动渠道,应成为当下需要聚焦的重点。

2.欧美国家纵向流动状况

从欧美国家20世纪纵向流动总体状况看,由于工业化带来的社会阶层结构变动,欧美国家出生在20世纪前50年的人们获得了更多向上流动空间(more room at the top),向上阶层流动程度平稳上升,向下阶层流动程度有所下降,这一时期被称为“黄金时代”;但随着后工业时代的来临,欧美国家出生在20世纪后50年的人们向上流动空间有所缩减,向下流动程度提升(Bukodi & Goldthorpe, 2022)。

相应地,在1950~1980年的美国(对应出生年份约为20世纪前50年),经济层面代际纵向流动程度呈上升趋势,1980~2000年(对应出生年份约为20世纪后50年)则不断下降(Aaronson & Mazumder, 2008),但也有文献认为该时间段内流动程度变化不大(Lee & Solon, 2009),而对于教育代际纵向流动程度,1940~1980年先显著提升后逐步平稳,1980~2000年则不断下降(Hilger, 2015)。在英国,20世纪70年代出生者与50年代出生者相比,经济层面代际纵向流动程度有所下降(Blanden et al., 2005),但社会阶层的纵向流动没有显著变化(Erikson & Goldthorpe, 2010)。在法国,1950~1986年也经历了社会流动率的提升(Van et al., 2016)。

除以上视角外,也有文献以姓氏分布这一全新的视角对社会纵向流动问题进行研究。Clark等(2015)基于历史上英国和智利不同姓氏对应的教育或收入均值相关数据,发现英国在19世纪、20世纪表现出较高程度的教育阶层继承,智利在20世纪表现出较高程度的经济阶层继承。也就是说,从这一视角,两国纵向流动程度在相应历史阶段均呈现相对较弱水平。

在以时间维度梳理过历史上部分欧美国家纵向流动趋势后,本文还将整理展示国家之间近几十年流动程度比较的相关研究。在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瑞典五国之中,Alesina等(2018)将收入水平划分五档,分别为收入最低的20% (Q1)、20%~40% (Q2)、40%~60% (Q3)、60%~80% (Q4)、80%~100% (Q5),以父亲一辈作为观察对象,位于Q1收入水平的群体,观察他们子女一辈的收入分别位于Q1、Q2、Q3、Q4、Q5各个不同水平的概率,以此来衡量纵向流动程度。经过统计后发现,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前十年,平均来看,美国的纵向流动程度在五国中处于最低水平,其子代收入水平位于Q1、Q2的概率在五国中最高,达到Q3、Q4、Q5的概率最低,瑞典和意大利纵向流动程度较高,英国和法国处于中间水平。

在加拿大、瑞典、美国,Corak等(2014)从社会阶层的向上与向下流动两个视角,基于父子两代的收入比较进行研究,发现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前十年,从阶层流动概率看,三国向下流动程度的差异比向上流动更明显,加拿大向下流动的程度最高;从向下流动者与父代的收入差异期望值来看,美国的向下流动程度最高;比较向上与向下流动者与其父代的收入期望值差异水平,美国和加拿大后者绝对值显著更大,瑞典二者基本持平。

综上,在一国不同时期以及不同国家之间,纵向流动状况差异明显。21世纪以来,我国纵向流动活力相对不足,而欧美部分国家则面临着一定程度向下流动压力。对比中美两国,根据《2020年全球社会流动性报告:平等、机遇和新的经济要务》,两国社会流动指数分别排在82个经济体中的第45位、第27位。报告显示,我国在城乡教育公平、劳动收入公平方面表现有待提升,而美国劳动收入公平程度排在82个经济体末位。鉴于此,由于纵向流动状况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收入分配水平(Beenstock, 2004),并且部分欧美国家的社会流动发展阶段可能领先于我国,存在某些值得学习借鉴的经验。因此,为了完善收入分配格局,我国需要重点关注纵向流动面临的阻碍与现实困境,并结合他国经验与本国实践,拓宽流动渠道,持续激发流动活力。

(二)影响纵向流动的因素

索罗金(1959)认为,教育机构越来越成为检验、遴选、分配人才进入对应阶层的主要机构,可以将其形象地比喻为“筛子”,在这个过程中,流动性可能被抑制或是提升。如今,除了教育,创新、公共评价、户籍制度等也逐渐成为影响纵向流动的重要因素。

1.教育对纵向流动的影响

教育在人们从初始社会阶层到最终社会阶层的纵向流动中发挥着中介作用(Kuha et al., 2021; Erikson & Goldthorpe, 2009)。对英国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出生者数据的研究显示教育对于多阶层纵向流动的效应更为明显(Kuha et al., 2021),且影响效应具有一定相当的稳定性。

进一步来看,对于教育对纵向流动的作用机制,有研究进行了基于模型的探讨(Cremer & Pestieau, 2010)。首先引入三个概念:一是“平等主义”教育,即主要关注学生在受教育后是否能够达到一定的基本读写能力水平;二是“精英主义”教育,即主要关注学生是否拥有最优秀的能力;三是经济分层方面的纵向流动水平,即父母与子女处于不同收入阶层的稳态比重。依据数理模型推导和数值模拟结果,研究发现,当社会只提供公共教育,并且公共教育完全奉行“平等主义”时,纵向流动程度可以达到最高值;当社会允许私人教育(主要形式为课外补习)与公共教育同时存在时,纵向流动程度较之前有所下降,其最高值将出现在公共教育背离“平等主义”、偏向“精英主义”的某一点。这是因为,如果此时公共教育仍然完全奉行“平等主义”,那么高收入父母会投资更多在私人教育上,更优质的教育资源使其后代技能水平得到提升,从而有更多机会在未来继续成为高收入者(父母收入越高,该效应越明显),而主要依靠公共教育的低收入者后代更难实现向上流动,最终社会纵向流动活力下降;但如果公共教育一定程度上背离“平等主义”、偏向“精英主义”,高收入父母会更少投资在私人教育,不公平程度反而有所下降,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提升纵向流动活力。

基于以上分析,对我国而言,为了激发纵向流动活力,需要首先从提升城乡教育均等化程度(Marginson, 2017)、地区教育均等化程度等方面着手着力推进教育均等化,深化校外培训治理以促进教育公平,改进中学教师指导模式(Richards, 2020)、提升高等教育整体水平(Marginson, 2017)、加大技能培训的支持力度以提升人们向上流动能力,助力共同富裕。

2.创新对纵向流动的影响

有研究基于美国州级数据发现(Akcigit et al., 2017),当以专利数量衡量创新活力、以低技能父辈的后代获取高技能职业的比重衡量纵向流动水平时,创新越强的州,往往更具有纵向流动活力;也有研究基于个人视角发现(Toivanen & Väänänen , 2012),创新能力能够显著提升个人收入水平,尤其是对于高水平创新成果的创造者。

进一步来看,对于创新对纵向流动的作用机制,有研究进行了深入分析(Philippe et al., 2018)。基于熊彼特增长模型以及实证回归,发现创新能够提升纵向流动水平,这是由于普通劳动者与企业家之间存在收入不平等,劳动者有动机也有能力通过自身的创新成果,实现从普通工作者向企业家的纵向流动。

由此本文获得的启示在于,创新不仅是经济增长的重要驱动力,其在激发纵向流动活力从而缓解收入不公问题方面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可以有效拓展纵向流动通道。因此,我国可以通过鼓励万众创新、加大对其财政支持力度、完善创新创业相关投融资机制、优化创新创业环境等方式进一步促使纵向流动活力迸发。

3.公众评价对纵向流动的影响

Piketty(1998)基于数理推导,发现人们在能力等方面获得的公众评价对其纵向流动会产生重要影响。具体来说,在多个假设下(如高努力者在公众眼中具有更高能力),当个体对公众评价的关注度不高,则存在一个纵向流动方面的低努力程度均衡;当个体非常关注公众评价,那么存在两个均衡,分别是低努力程度与高努力程度,前者帕累托占优于后者。但当社会地位出身比个人努力与能力的回报更显著时,纵向流动会被削弱,原因在于低阶层缺少动力投入较大程度的努力,而高阶层为了保持自己现有的社会地位、避免失去现有的一切,会投入较大的努力。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认为,虽然文章中的部分假设与现实并非完全适配(如现实中公众更偏向于结果导向的“以成败论英雄”,很少以努力的过程评价个人能力等),也没有结合现实数据验证该模型的可靠性,但也获得许多启示:一方面,为了激发纵向流动活力,我国可以考虑大力宣传奋斗者的榜样故事,以坚定大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的信心与信念,激励人们为梦想而奋斗;另一方面,可以考虑引导公众舆论更加关注个人的努力过程,鼓励大众投入更多努力以实现自我价值。

4.户籍制度对纵向流动的影响

户籍制度于1958年建立,在二元户籍制度存续期间,如农村户籍人口与城市户籍人口相比,面临着更明显的向上流动阻力(Zhao & Li, 2019);外地居民在本地无法享受同等水平的公共服务(Huang, 2020)等。基于2010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数据,Huang(2020)研究发现,从农村户籍转变为城市户籍者具有更高可能性实现向上流动,但对未来向上流动预期没有显著高于其他人,而从外地转为本地户口者对未来向上流动预期持悲观态度。

但不能忽视的是,近年来,我国正不断深化户籍制度改革,包括2022年发布的《“十四五”新型城镇化实施方案》,强调放开放宽除个别超大城市外的落户限制、完善城镇基本公共服务提供机制、完善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配套政策等。随着各项改革不断深化,这将有助于拓宽社会流动渠道、优化人们向上流动预期、激发社会流动活力。

综上可见,影响纵向流动的因素多种多样,纵向流动可能受到教育、创新、公众评价、户籍制度等影响。因此,我国可以考虑通过推进教育均等化、鼓励创新、激励人们通过努力与奋斗实现个人梦想、深化户籍制度改革等激发纵向流动活力,完善收入分配格局。

三、横向流动:现状与影响因素

索罗金(1959)认为,横向流动包括空间流动、职业变化、宗教信仰转移等。本文将主要梳理空间流动与职业变化的相关文献,内容包括相关流动状况以及影响流动的因素。

(一)横向流动相关状况

首先,本文将回顾我国以及部分国家的空间流动与职业变化视角下的横向流动状况。

1.横向流动状况:空间流动视角

在我国,空间流动的表现形式包括因就业等形成的长期或短期居住地转移,主要有城乡流动、城市间流动,以及因旅游、探亲、通勤等产生的流动行为等。本文在此部分将主要梳理我国、英国、美国城乡流动与人才流动的相关状况。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定义,近年来我国“人户分离人口”规模(5)根据国家统计局的定义,人户分离人口即居住地与户口登记地所在的乡镇街道不一致且离开户口登记地半年以上的人口。持续上升:2010年人户分离人口约为2.61亿,较2000年增长81.03%,(6)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EB/OL].国家统计局官网,2011-04-28.2020年人户分离人口约为4.93亿,较2010年增长88.52%。(7)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EB/OL].国家统计局官网,2021-05-11.其中,城乡流动,尤其是乡村流出人口规模也呈大幅度增长趋势。根据学者的测算,基于第六次、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2010年我国乡村流出人口规模约为1.34亿,2020年则达到2.72亿,增长了一倍以上。(8)2.7亿农村流动人口,归宿是就地城镇化吗?[J].财经,2022(5).随着城乡流动规模的不断扩大,我国城乡人口比例也发生了显著变化:2010年居住在城镇、乡村的人口占比约为49.68%、50.32%,城镇人口比重较2000年上升13.46个百分点;2020年居住在城镇、乡村的人口占比约为63.89%、36.11%。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如今城乡人口比例的倒转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国的城乡流动经历了较长的历史过程。改革开放以来,城乡流动就成为我国人口流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广泛推行、民营经济的发展,以及人口流动限制的逐步放开,我国农村地区出现的大量剩余劳动力就已经开始向城市流动以寻求工作机会(Hao & Liang, 2016)。基于2012年中山大学的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数据(CLDS),Hao和Liang(2016)研究发现在出生年份为1948~1996年的城乡户籍人口中,乡村户籍人口进行了相对更多的空间流动,并且实现了更多职业方面的向上流动,其中乡村户籍人口中受教育水平较高、相对年轻的男性劳动力更可能在城市找到工作。

除城乡流动外,人才城市间流动也是各界的关注重点之一。2016~2019年,我国一线城市的人口净流入占比分别为0.8%、-0.5%、-0.9%、-2.7%,(9)2020中国城市人才吸引力报告[EB/OL].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1440134,2021-02-25.呈现下降趋势,而二三线城市的人口净流入比重呈现一定上升趋势(Jin et al., 2022)。根据《2021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2015年26%的本科毕业生选择在一线城市工作,但2020年这一比例下降到17%,相关研究认为,这与生活成本、家庭因素、户籍制度等有关(Jin et al., 2022; Hu et al., 2022)。

综上,我国城乡流动与人才城市间流动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征。除此之外,随着我国交通基础设施的不断完善,因旅游、探亲、通勤等产生的流动活力也在不断增强,本文将在影响空间流动因素、空间流动对纵向流动的影响部分对其进行简要探讨。

在欧美国家,国内的人口流动特征各不相同。Lomax等(2013)研究发现,在21世纪前十年的英国,各地都有相当比例的国内各区域间的人口流动,其中英格兰地区占比最大。而从总体来看,2007年与2002年相比国内人口流动呈上升趋势,2011年与2007年相比则呈下降趋势,这与英国人均GDP(2007年高于2002年与2011年)、失业率(2011年高于2007年)变化趋势相关性较高。从城乡流动看,英国持续着从20世纪70年开始受到广泛关注的逆城市化趋势,城市呈人口净流出,乡村地区则人口净流入。另外,英国东南部地区呈现出国外移民净流入、国内各区域间人口净流出的特征,这表明该区域进入21世纪后仍然呈现出相关研究(Fielding , 1992)所归纳的“阶梯转移地区”(escalator region)特征,即国外移民来到东南区域后很快便流动至英国其他地区,后文将对此进行简要介绍。

在美国,国内呈现出了高度的人口流动(Cooke, 2011)。从城乡流动来看,其从乡村向城市的流动开始于19世纪早期,但20世纪50年代出现的郊区化使人们开始从城市向乡村流动,其中向非大都市的迁移率在70年代左右大幅增长,80年代出现乡村向城市回流趋势之后,9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人从城市流动至非城市区,2000年开始,虽然从城区外流的人数有所减少,但以上趋势并没有改变(Ambinakudige & Parisi, 2017)。从州县际流动状况看,21世纪头十年,该流动率有下降趋势,这可能与经济危机、人口特征的变化有关(Cooke, 2011)。

综上,本文梳理了中国、英国、美国近年来人口空间流动的大致状况,发现在流动程度、城乡流动、城市间流动等方面,我国与欧美国家的特征差异较为明显,这可能与短期经济状况以及各国发展阶段不同有关。对我国而言,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可以关注欧美各国的相关历史经验,缓和与解决我国在空间流动中产生的新问题,助力共同富裕。

2.横向流动相关状况:职业变化视角

没有阶层改变的职业变化是横向流动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Sorokin, 1959),但现有文献较少对其进行探讨。Xiong (2008)基于美国人口普查局1988~2003年数据,发现20世纪90年代早期到晚期,职业流动率有所上升,20世纪90年代晚期到21世纪,职业流动率有所下降,其中横向流动始终比纵向流动显著更活跃,年长者流动率始终相对较小。Maren (2018)基于出生在1955~1975年的全体挪威人口在2003~2012年时的职业相关数据,以纵向与横向两个方向划分社会阶层进行研究,发现相对于高阶层文化类工作者(如教授、艺术家、建筑师等)与经济类工作者(高收入商界人士)而言,高阶层平衡类工作者(如医生、法官、工程师等)稳定性较高,即随着时间的推移,转变阶层(纵向流动)或工作类型(横向流动)的人数比例相对更少,但总体而言,各工作类型的工作者均较少转换工作类型(横向流动)。对于不同出生年份群体而言,更多相对年轻者进行了纵向或横向流动,年长者则大多保持稳定。

但是,对于我国而言,目前较少研究关注职业变化的横向流动,因此可以基于相关调查数据尝试进行探讨,以丰富与深化对我国社会流动总体情况的认识与理解。

(二)影响空间流动的因素

接下来,由于现有文献较多关注于空间流动,本文将梳理探讨影响空间流动因素的相关研究,主要包括就业与收入、社会资本(社交)以及思想理论与政策背景。

1.就业和收入与空间流动

寻求更好的就业机会以及更高收入是人口空间流动的重要原因之一。据统计,在25个OECD国家中,平均有约10%的人口流动与就业相关因素有关,其中美国、英国等国该比例相对更高(Sánchez & Andrews, 2011)。在英国,根据相关研究,基于就业因素产生的搬家想法对区域间流动概率贡献最高(Böheim & Taylor, 2002)。而在英国、澳大利亚、瑞典三国之中,无论是短距离还是长距离流动,就业因素始终与其他因素(如家庭、住房等)相比处于相对重要的位置(Thomas & Gillespie, 2019)。进一步来看,对于高技能工作者而言,基于理论分析,Borjas等(1992)研究发现,高技能收入回报越高的地区,会有更多高技能工作者来此谋生。以美国为例,实证分析结果表明,其各州之间的技能回报差异是国内人口流动的最重要驱动因素(Borjas et al., 1992)。而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就业与收入也成为人们从乡村向城市流动的主要因素(Morrison & Clark,2011)。

基于以上分析,对我国而言,目前也普遍存在由于就业与收入原因而进行的人口空间流动,如城乡流动、人才城市间流动等,但对于其中凸显出的一些问题,需要持续关注与完善,如提升乡村进城务工人员社会公共服务水平,打破人才流动壁垒等,以此为人口流动创造良好空间、进一步激发人口流动活力,助力实现共同富裕愿景。

2.社会资本(社交)与空间流动

除了就业因素外,社会资本(社交状况)也会影响空间流动。Wasmer (2010)基于数理理论模型,使用1994~2001年15个欧洲国家的社区家庭户面板数据进行了回归分析,研究发现,如果社会资本偏向“本地化”,即与朋友、家人、邻居的联系更密切时,社会资本增加会降低空间流动的可能性,而若社会资本偏向“专业化”,即与同事等群体联系更密切时,社会资本增加会增加空间流动的可能性。Büchel等(2020)使用瑞士匿名电话数据与两阶段估计方法,探讨社交网络如何影响人们更换居住地的选择,研究发现,当越多联系密切的朋友居住在自己住址附近,人们搬家的可能性越低;如果人们决定搬家,那么搬至联系较多、距离不远的朋友所在住址附近的概率更高;通过与朋友联系,人们能够获取更多该朋友以及该朋友的朋友所在住址区域的内部消息,可以作为前述影响的作用机制之一。Büchel等(2020)的主要结论与Wasmer (2010)具有一致性,均认为与邻近朋友、家人的密切联系会减少人们的空间流动,这在我国也是较为常见的现象。但需要注意的是,正如后文所述,较少的空间流动可能相应会减少向上的纵向流动机会,因此很有必要做出权衡。除此之外,由于空间流动深受个人社交网络的影响,对我国而言,应关注其中引发的“信息不对称”问题,着力破除信息壁垒,创造公平的空间流动机会。

在社交状况影响空间流动的同时,空间流动也会对社交状况产生反作用,进而还可能影响纵向流动。Weijs-Perree等(2015)基于通径分析模型,探讨了空间流动相关因素如何影响人们主观意义上的社交网络状况,研究发现,由于汽车为人们去更远的地方与朋友团聚提供了便利,拥有汽车的人群孤独感更少,而骑行外出频率越高者有更多的社会互动,步行外出频率越高者社会满意度更高。基于以上分析,本文的启示在于,我国可以更多考虑鼓励大众做空间流动,如看望家人朋友、旅行等,以提升人们的精神幸福感,使人们有更好的状态投入工作与生活,进而有助于实现向上的纵向流动。

除此之外,对于空间流动与社会资本的相互作用,Wasmer (2010)还发现更少的空间流动会使人们对本地社会资本进行更多的投资,这进一步减少其空间流动,可能会提升其失业概率。因此本文认为,为了促进就业,我国可以适当鼓励人们进行空间流动,以寻求更多就业机会、积累专业社会资本、进行更好的个人职业规划,最终实现向上的纵向流动。

综上可见,社会资本(社交)是影响空间流动的重要因素之一,空间流动也对社会资本(社交)具有重要的反作用,二者相互作用之下,还可能会对人们的就业状况、幸福感等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对我国而言,可以考虑鼓励人们进行多种形式的空间流动,如外出探亲旅行、更换工作地点等,并着力创造公平的流动机会,激发横向与纵向流动活力,最终直接或间接优化收入分配格局。

3.经济思想理论、政策背景与空间流动

接下来,本文将介绍结合思想理论与政策背景对空间流动展开分析。Bill(2008)梳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以来三个时期与空间流动相关的经济学等领域相关理论以及欧美国家的政策措施。从二战结束到20世纪70年代,住在贫民区的人们一旦有能力就寻求空间流动,即搬家至其他居住区,因此以凯恩斯理论为指导的欧美国家在房屋供给方面进行干预,在贫困地区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投资以提供福利。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初,随着新自由主义思潮的发展,政府不再在贫困地区进行基建投资,而是促使人们自己从贫民区离开,并将住房工程私有化。但弱势群体如患有疾病者、无技能者等由于缺乏自主流动的能力,境况恶化。随后欧美实行的第三条道路相关举措减缓了美国大部分地区的贫民区聚集速度,但欧洲相关地区境况并未改善。21世纪以来,产生了全新视角的讨论,如“幸福理论”(Layard, 2005)认为,为了减少犯罪、避免弱化与家庭和社区的联结关系、提升幸福感,应当减少空间流动。

综上可见,在不同时期,影响空间流动的思想理论基础与政策背景各不相同。对我国而言,应根据我国的新时代新特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思考如何将思想理论与政策措施相结合,以空间流动作为着力点保障与改善民生,优化收入分配结构。

四、纵向流动与横向流动关系:机制分析

纵向流动与横向流动二者之间存在密切联系。本文将探讨以空间流动为主的横向流动与纵向流动关系的相关研究,包括空间流动如何影响经济、教育、职业分层方面的纵向流动,以及公众对纵向流动评价如何影响空间流动两方面内容,以期为缓解收入分配不均问题提供新思路。

(一)空间流动对纵向流动的机制影响

在英国,基于英国普查和健康相关数据,Fielding(1992)的研究发现,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英国的东南区域可以被称为“阶梯转移地区”,即该区域能够吸引国内(至少在21世纪以来也包括国外,Lomax et al., 2013)别处的年轻人流动至此,助力其实现阶层的跃升,但最终这些移民又会流动至别处。“阶梯转移地区”的存在证实了空间流动对纵向流动的显著影响。除此之外,以姓氏分布视角进行的研究发现,以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为例,选择性的空间流动是造成高校录取率(即教育分层方面的纵向流动)地区差异的重要因素(Clark et al., 2015)。

视线转向美国,基于历史上空间流动的准自然实验,即部分公共住房住户搬迁至环境更好居住区产生的外生冲击,Chetty等(2016)研究发现,长期来看,从高贫困率居住区搬家至低贫困率居住区的孩童在大学入学状况、收入水平等方面表现显著提升,即对于教育和经济方面的纵向流动具有积极效应,其中对于搬家时年龄越小的孩童,该效应越明显。

以上文献主要关注空间流动对经济、教育分层等方面纵向流动的影响,而从职业(技能)分层视角,也有研究(Borck & Wrede, 2018)深入探讨了空间流动对其产生的影响。该文章建立“两技能类型”空间均衡模型,推导后进行数值模拟,最终得出结论,职业(技能)分层方面的纵向流动与各地区高低技能者分布的分化程度、地区收入不平等程度呈负相关;低技能者的通勤成本会相对降低纵向流动程度;一定范围内,空间流动程度越高时,纵向流动程度也越高。

综上所述,适当的空间流动能够对纵向流动产生积极影响。这对我国的启示在于,一方面,各地应出台并完善符合本地实际的人才引进政策,吸引各类技能人才,利用空间流动激发纵向流动活力;另一方面,对于工作地与居住地不在同一区域的群体,即想通过空间流动换取纵向流动者,如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群体、无法负担工作地附近高房价而选择通勤时间较长住址的劳动者群体等,其面临着收入水平低于期望、通勤成本高等问题,我国可以考虑通过对前者大力支持技能培训、对后者政策补贴等方式改善其境况,使空间流动与纵向流动顺利实现转化。

(二)公众对纵向流动状况的评价对空间流动的机制影响

从各国纵向流动状况的评价看,基于调查数据,在中国,平均而言,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国内纵向流动状况乐观程度有所上升(Du et al., 2021)。在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瑞典五国之中,美国公众对本国纵向流动状况最为乐观,即实际向上流动程度低于公众眼中的向上流动程度,欧洲四国公众则相对悲观(Alesina et al., 2018)。

而在主要的OECD移民国家中,基于各国数据和实证回归研究发现,高技能者会有更高的可能性移民至公众评价(即对于“通过努力能够提升自身所处的社会阶层、以获得更好的生活”的看法)较为积极的国家,且移民成本较低;分年度回归结果显示,1990年与2010年的公众评价对高技能移民有显著影响(Lumpe, 2019)。这为我国提供了研究纵向流动如何影响空间流动的分析视角,可以尝试使用相关调查数据或开展调查,以展示目前大众如何评价我国各地的纵向流动状况、该评价是否影响各地的空间流动状况等,以丰富对我国社会流动现状的认识与理解。

综上,空间流动与纵向流动具有重要的相互作用关系,适当的空间流动对激发纵向流动活力具有积极效应,而公众对纵向流动的积极评价能够相应提升空间流动程度。结合我国空间流动与纵向流动现状,我们需要更加关注并逐步完善在人才的空间流动以及空间流动与纵向流动相互转化等方面出现的问题,进而提升纵向流动水平,最终在纵向流动与横向流动的共同作用下实现收入分配格局的进一步优化。

五、总结与启示

随着我国经济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如何进一步优化收入分配格局成为各界共同关注的焦点议题,而社会流动可以作为其中的有效路径之一。基于索罗金(1959)对社会流动的界定,本文以纵向流动、横向流动以及二者关系三个视角对相关文献进行梳理,主要得出以下结论与启示。

从纵向流动来看,各国呈现的流动趋势与索罗金(1959)观点较为一致,即并没有国家表现出流动程度持续上升或下降的趋势。根据相关研究,我国20世纪90年代纵向流动程度持续提升,但21世纪前十年出现波动,纵向活力需要进一步激发,而欧美国家也面临着活力不足,甚至存在向下流动压力的状况。根据相关研究,教育、创新、公众评价、户籍制度是影响纵向流动的重要因素。因此为了提升纵向流动水平,我国可以通过推进教育均等化、深化校外培训治理、加大对创新的支持力度、激励人们通过努力与奋斗实现个人梦想、深化户籍制度改革等方式,激发流动活力,优化收入分配格局。

从横向流动来看,本文主要梳理了目前现有研究较多关注的空间流动相关文献,发现近些年来,我国人口空间流动程度不断增强,其中乡村向城市流动、人才城市间流动较为活跃,而欧美国家21世纪以来流动水平出现波动,且持续着城市向乡村的流动趋势,以上差异可能与各国发展阶段、经济短期状况有关。根据相关研究,就业与收入、社会资本(社交)、经济思想理论和政策背景与空间流动息息相关。其中,寻求更好的就业机会以及更高收入是人口空间流动的重要动机之一,而这一动机有助于优化我国收入分配格局。因此,我国需要着解决其中凸显的问题,如乡村进城务工人员公共服务水平不足、人才流动仍然存在壁垒等,为人口流动创造良好空间,进一步激发人口流动活力,助力实现共同富裕。除此之外,社会资本(社交)与空间流动之间也存在相互作用关系,因此对我国而言,一方面,应当关注其中存在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创造公平的空间流动机会;另一方面,可以鼓励人们多进行空间流动,包括更换工作地点、外出探亲旅行等,激发横向与纵向流动活力,最终直接或间接优化收入分配格局。最后,本文还发现思想理论、政策背景与空间流动具有密切联系,因此在新时期,我国应结合新时代新特征,思考如何将思想理论与政策措施相结合,以空间流动作为着力点保障与改善民生。

从纵向流动与横向流动关系来看,根据相关研究,二者具有重要的相互作用关系,适当的空间流动能够对纵向流动产生积极影响,而公众对纵向流动的积极评价能够相应提升空间流动程度。因此对我国而言,需要关注并逐步完善在人才的空间流动以及空间流动与纵向流动相互转化等方面出现的问题,进一步激发纵向流动与横向流动活力,最终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优化收入分配格局,助力共同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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