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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敦煌壁画所绘玻璃器看公元五至十世纪东西方文化交流*

2023-03-21

图书与情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琉璃西域敦煌

王 东 曹 琴

(1.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甘肃兰州 730030)

(2.敦煌研究院敦煌文献研究所 甘肃兰州 730000)

晋人潘尼在《琉璃碗赋》中言:“览方贡之彼珍,玮兹碗之独奇。济流沙之绝险,越葱岭之峻危。……光映日耀,圆成月盈。 纤瑕罔丽,飞尘靡停。 灼烁旁烛,表里相形。凝霜不足方其洁,澄水不能喻其清。刚坚金石,劲励琼玉。磨之不磷,涅之不浊。”[1]该作品既叙述了古代玻璃器的来之不易,又描绘了其晶莹剔透的特点,还道出了玻璃之珍贵。学界关于古代玻璃的研究中,安家瑶着力颇巨[2-8]。后来,余欣和程雅娟对敦煌壁画中的玻璃器进行了分析梳理[9-11]。学界主要集中于莫高窟壁画中玻璃器的研究,忽略了榆林窟、东西千佛洞等壁画内容。本文基于前人研究,利用敦煌壁画和文献资料,对敦煌壁画中玻璃器所反映的东西方文化交流问题进行梳理与探讨。

1 古代玻璃器独特表现

1.1 玻璃珍稀性

古代玻璃的称谓较多,包括“缪琳”“琉璃”“药玉”“颇黎”“水玉”“水精”等,“琉璃”最为常见。以上诸名称与“玻璃”的关系,大致和古人对玻璃特性认识模糊有关,至今未有统一标准。本文认为上述物品皆为玻璃材料的不同类型,与“玻璃”一词属于异名同物,因所处时代、所用工艺及所呈现状态不同而有不同称谓。本文采用安家瑶先生的界定方式,将符合玻璃定义的材料,统称为玻璃[2]531-540。

汉唐时期,敦煌处于东西方交流的枢纽地带,随着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以及佛教兴盛,玻璃制品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国。玻璃以其独特魅力,得到贵族阶层的青睐,在佛家七宝中排在金、银之后,位居第三,足以证实其珍贵性。中唐时期,路嗣恭平定岭南,向代宗献九寸琉璃盘,可权臣元载被抄家时却发现了路嗣恭收藏的径尺琉璃盘,这让皇帝十分恼火[12]。这一记载,显示出琉璃(玻璃)器的珍贵性。

汉唐时期玻璃器之珍贵,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其稀缺性。玻璃器主要通过北方(草原)丝绸之路、西北(沙漠)丝绸之路、西南(佛教)丝绸之路和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等路线以朝贡贸易的方式到达中国[13]。西汉桓宽在《盐铁论》中言:“而璧玉珊瑚琉璃,咸为国之宝。是则外国之物内流而利不外泄也。异物内流则国用饶,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 ”[14]“琉璃”显然来自国外。

关于“琉璃”,在汉唐正史文献中多有记载,特别是在丝绸之路民族史料中更为丰富①诸如《汉书》卷96《西域传》,《后汉书》卷86《南蛮西南夷列传》,《三国志》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梁书》卷54《诸夷》,《魏书》卷120《西域传》,《旧唐书》卷198《西戎传》,《新唐书》卷221《西域传》,《宋史》卷485、486《外国》等。。文献记载,位于今天中亚、西亚等地的古代罽宾、大月氏、哀牢、大秦等地盛产玻璃,并朝贡给中原王朝。大月氏将玻璃生产技术传入中原,“太武时,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瑠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徹,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 ”[15]3226-3227而大月氏“西至安息四十九日行,南与罽宾接”[16]3890,安息很可能是玻璃产地或流通之地。这些民族或政权与中原相隔千里,路途危险重重,莫高窟第45 窟《胡商遇盗图》描画了活动于丝绸之路上的胡商遇险的情景,这是胡商在丝路转运贸易的真实写照。玻璃器因其易损特性,历经长途运输后能够完整进入中原的可谓百不存一。

1.2 玻璃的宗教意涵

佛教“七宝”涉及玻璃(颇梨)等珍贵物品,《翻译名义集》中所载“七宝”有二种,其中第一类“七宝”包括四种说法:“《佛地论》云:一金;二银;三吠琉璃;四颇胝迦;五牟呼婆羯洛婆,当砗磲也;六遏湿摩揭婆,当玛瑙;七赤真珠。 《无量寿经》 云:金、银、琉璃、颇梨、珊瑚、玛瑙、砗磲。《恒水经》云:金、银、珊瑚、真珠、砗磲、明月珠、犘尼珠。 《大论》云:有七种宝,金、银、毘琉璃、颇梨、砗磲、玛瑙、赤真珠。”[17]佛教七宝观念以及用宝物作为庄严手段催生了金银等在宗教中的使用[18]。《佛说阿弥陀经》载:“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颇梨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颇梨、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19]该记载指出了“琉璃、颇梨”等物品的佛教装饰用品功能。毫无疑问,这些贵重物品不但与佛教紧密联系在一起,还和世俗生活交织在一起,而佛教寺院在承担思想信仰中心职能的同时也成为了物质文化汇聚之地[20]。

在盛产玻璃器的中亚、西亚等地,西域佛教十分流行。大月氏在佛教东传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成为第一个把佛教传入中国的丝路民族[21]35;“伏承圣主至德仁治,信重三宝,佛法兴显,众僧殷集,法事日盛,威严整肃”[22]794,前文提到大月氏人掌握了制造玻璃的技术。吐火罗受印度、波斯文化影响极深,信仰佛教和袄教[23];于阗、龟兹被视为丝绸之路上的两处佛教中心[21]34。除南亚泥婆罗、天竺外,东南亚的丹丹国、婆利国等也崇信佛法,婆利国曾于天监十六年(517)遣使朝梁:“伏惟皇帝是我真佛,臣是婆利国主,今敬稽首礼圣王足下,惟愿大王知我此心”[22]797;《梁四公记》载“扶南大舶从西天竺国来。卖碧颇黎镜,面广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内外皎洁。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视之,不见其质。问其价,约钱百万贯。”[24]据此推测,玻璃器在天竺也非常流行。地处西域的罽宾崇信佛法[25],高僧竺佛图澄曾两次前往罽宾学习佛法;《汉书·西域传》“罽宾国”条,记载了该国特产有“璧流离”,颜师古注解释:“《魏略》云,大秦国出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流离。孟言青色,不博通也。此盖自然之物,采泽光润,瑜于众玉,其色不恒。今俗所用,皆销冶石汁,加以众药,灌而为之,尤虚脆不贞,实非真物。 ”[16]3885佛教在安息也曾广泛传播,著名佛经翻译家、安息王子安世高曾在中原弘法译经;婆利国亦信仰佛教,泥婆罗和天竺是著名的佛教文化中心[26];早在公元七世纪上半叶,佛教就已传入回鹘,于九世纪兴盛起来[27];于阗是丝路南道的佛教中心,而龟兹则是丝路北道的佛教中心[21]34。 以上国家或政权对佛教的崇信极大地推动了佛教传播,玻璃器也伴随着佛教兴盛而受到人们重视。此外,玻璃器作为奢侈品,深受贵族阶层和佛教徒的追捧,玻璃器的巨额利润自然也引起了往来于中亚、西亚、西域和中原商使的关注。

2 玻璃器在敦煌壁画中的呈现

2.1 典型器型与用途

古代玻璃器很多情况下被视为奢侈品,同时又被赋予神圣的宗教功能。敦煌壁画中的玻璃器形制各异、功能繁多,主要被用于法器、供养、建筑等方面,有玻璃碗、琉璃杯、玻璃瓶、玻璃钵、香炉、琉璃瓦、琉璃戒台等。

安家瑶曾对莫高窟壁画中的玻璃器进行过梳理统计,但囿于种种原因,其所统计的器物数量有限。而今天借助于数字化技术,壁画中更多的玻璃器清晰的呈现到世人面前。经统计,莫高窟中的玻璃器型主要有盘(如莫高窟第285 窟、第334 窟、第217窟)、碗(如莫高窟第275 窟、第296 窟、第329 窟、第61 窟、榆林窟第4 窟)、瓶(莫高窟第285 窟、第394窟、第420 窟、第217 窟)、钵(莫高窟第285 窟、第217 窟、榆林窟第34 窟)、盏(莫高窟第420 窟、榆林窟第25 窟)。 此外,还有其他稀有器型,如杯(莫高窟第310 窟)、宝珠(榆林窟第15 窟、榆林窟第12 窟)、香炉(莫高窟第329 窟)等。这些玻璃器因所处时代和壁画内容不同,导致其在壁画中所呈现的细节也不尽相同,或单独出现,或器物中盛放物品,颜色以透明色为主,部分器物呈现为浅蓝色或淡绿色。

(1)花是佛教的主要供物之一,香和花供养是佛教中诸多供养的一种方式[28],《十地经论·初欢喜地》卷3 载:“一切供养者有三种供养:一者利养供养,谓衣服卧具等;二者恭敬供养,谓香花幡盖等;三者行供养,谓修行信戒行等。”[29]敦煌壁画中盛放供花的玻璃器具主要有玻璃碗(图六)、玻璃杯(封面图)、玻璃盘(图十)、玻璃瓶(图二)等,大多持于诸胁侍菩萨手中和供养人手中。在莫高窟第321 窟(图三)、第320 窟的玻璃瓶以及第310 窟、榆林窟第32 窟壁画中的玻璃杯中均有插花。花供养去除世俗浊气,更能展示佛国曼妙。《佛为首迦长者说业报差别经》载:“若有众生奉施香华,得十种功德。”[30]莫高窟第36 窟南壁文殊变中众菩萨手中或双手托盘,盘中盛放鲜花,或手持鲜花(莲花)(图五)。 敦煌文献P.3111《庚申年(960)七月十五日于阗公主施舍簿》载:“于阗公主新建官造花树,新花树六,内一是瓶盏树;又新布树一,又旧瓶树一,又布树一,纸树一,新花叶一百六十七叶;又旧花七十九叶,新镜花四,旧镜花六,新绿叶一十八,旧绿叶三。 ”[31]因鲜花不易长期保存,供养者也会将假花供养给佛陀。另外,佛教艺术中也会借助天女散花的形式作香花供养,如莫高窟第97 窟西壁童子飞天,左手持花盘,右手持一枝莲花,欲抛洒状(图九)。

(2)瓶的用途应与隋唐瘗埋舍利制度有关,《法苑珠林》记载仁寿元年(601)隋文帝在全国三十州兴建舍利塔的史实,“皇帝于是亲以七宝箱,捧三十舍利,自内而出,置于御座之案,与诸沙门烧香礼拜,愿弟子常以正法护持三宝,救度一切众生。乃取金瓶琉璃瓶各三十,以琉璃盛金瓶,置舍利于其内。 熏陆香为泥,涂其盖而印之。三十州同刻十月十五日正午入于铜函石函,一时起塔。 ”[32]这三十州即包括敦煌。武则天下令在隋朝大兴国寺遗址上建造泾州大云寺,并用五重宝函盛装原址发现的14 粒佛骨舍利,最内一重即为玻璃瓶。

(3)钵是比丘六物之一,为饭器之用。敦煌壁画中的玻璃钵多见于药师琉璃光佛手中所端举药钵(图十一)。在佛教传说中,钵是释迦牟尼用神力合成,而佛陀的青石之钵,大小可容三斗,重量是比丘们拿不动的,只有佛陀的侍者阿难等身力强大,又借助佛陀威德才可执持[33]。 敦煌文献P.3210《阿弥陀经讲经文》载:“化生童子食天厨,百味馨香各自殊,无限天人持宝器,琉璃钵饭似真珠。 ”[34]

(4)香炉是佛教供养器具之一,也是佛教中最常用的焚香器皿,形制不一,材质主有金银铜、陶瓷、玉石、琉璃等。敦煌壁画中的玻璃香炉为有长柄的香炉,又叫手炉,莫高窟第420 窟东壁说法图弟子手中手炉,柄和炉体接口处似饰一鸟雀(图七)。

(5)戒台是佛教僧徒受戒的地方,属于神圣庄严之地。榆林窟第16 窟东壁戒台(图八)用琉璃砖铺建而成,受戒本是庄严神圣之事,以琉璃筑台,象征了受戒须虔诚恭敬,持戒时须有烧制琉璃一样坚韧的毅力。敦煌文献P.2305《妙法莲华经讲经文》:“楼台玛瑙修,阶道琉璃布;黄金作栋梁,白玉为椽柱;窗牖水精妆,门户摩尼作。”[35]琉璃被用作建筑材料,在敦煌壁画中极为常见。 莫高窟第237 窟北壁楼阁建筑中大量使用了琉璃瓦(图一),并以琉璃铺满阶道(图四),打造出了真正的琉璃世界。

当然,目前学界统计和本文所述玻璃器并不是敦煌壁画中玻璃器的全部内容。玻璃有透明、半透明和不透明[7],原本这些器物就相差细微,不易识别,加之壁画在经历了千百年岁月侵蚀后,发生颜色变化,仅靠图片来判断是否为玻璃器是非常不可靠的,只能根据其是否透明而进行推测。希冀随着科技发展,通过先进的科学技术手段,分辨或复原出敦煌壁画中更多的玻璃器,以加深对特定时期历史和文化的认识。

2.2 玻璃器与佛教物质观念

莫高窟壁画中绘有大量的玻璃器,榆林窟和东、西千佛洞中也有所发现,但在麦积山石窟、炳灵寺石窟壁画中却鲜少见到明显的玻璃器图案,这与几个洞窟所处地理位置有很大关系。莫高窟、榆林窟和东、西千佛洞皆位于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敦煌一带,炳灵寺石窟虽也处于丝绸之路古道,但和以上两个石窟相比显得较为偏僻,麦积山石窟亦是如此。

壁画中出现了如此多的玻璃器,那这些器物除了表达宗教观念外,跟当时社会的其他思想观念有什么关系呢?众所周知,玻璃器在早期是极为罕见的,只有统治阶层才能拥有,数量也是屈指可数。物质往往是精神世界的直观表达,敦煌文献关于寺院经济的记载较多,一些寺院物品清单中也可以看到玻璃器的影子。敦煌文献P.2613 载:“琉璃屏(瓶)子一双”,P.2567v 载:“瑠璃瓶子一”,S.5899 载:“又琉璃瓶子壹”,P.3638 载:“琉璃瓶子壹”等[36]10,15,71,117。不难看出,在晚唐时期敦煌地区的寺院物品清单中,玻璃瓶是较为常见的。玻璃器在寺院物品中多次出现,说明这一时期玻璃器数量已较之前有了很大突破。

敦煌在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性因其交通枢纽地位而更为凸显,《西域图记》载:“发自敦煌,至于四海,凡为三道,各有襟带。 ……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总凑敦煌,是其咽喉之地。”[37]敦煌作为汉唐时期东西方贸易往来的十字路口,不仅是外来商人的中转站,也是外来商品的集散地,接待了不计其数的各国商旅。晚唐五代玻璃器已在敦煌商贸市场上流通[38]55-91,粟特人出售香料、布匹、马匹、宝石与琉璃器[39]173,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得玻璃器等珍宝优先进入敦煌。 虽然玻璃器在寺庙中的存在和在商贸市场的流通说明玻璃器已进入普通大众的视野,但其他记载时人日常生活的文献关于玻璃器的记载却寥寥无几,加之上文提及寺院中也仅有一两只,体现出了玻璃器数量虽有所增多,但价格还是较为昂贵,依然是奢侈品,还未普及。

前引敦煌文献P.2567v 号文书中记载莲台寺得到了诸家散施的玻璃瓶一个,说明敦煌寺院中的玻璃器的来源之一是由信徒私施。唐宋时期,敦煌佛教盛行,统治阶层推崇佛教,尤其归义军时期,以张、曹两家为代表的敦煌大族对佛教极为尊崇,不断向寺院布施,玻璃器很可能就是其中一种。榆林窟第19窟甬道南壁供养像中,曹元忠手持香炉与莫高窟壁画中的香炉形制相似,但无法确定其材质,因此敦煌寺院中的玻璃器也有可能是统治阶层所施。 敦煌文献P.2583v-1《申年(816)施入历》记载,吐蕃宰相上乞心儿为祈福田施舍物包括“壹拾伍两金花”、上发结罗“拾伍两金花银盘壹”[36]64,再次说明了寺院的诸多财物来自于各个阶层信徒的供养。敦煌文献P.T.997《瓜州榆林寺之寺户、奴仆、牲畜、公产物品之清册》载:“榆林寺顺缘寺户、信财、牲畜、粮食、青稞、大米、物品等登记簿本清册……瓜州地面寺庙寺产之寺户,往昔由住持沙门文殊师利登记入册……”[40]。寺产登记造册,说明寺院将其视为私产。尽管佛教强调“少欲知足、一切皆空”的思想,但也注重“庄严具足”的功德观念,这必然是一种物质观念的另类表达。

佛教功德思想和回向观念将信徒同精神信仰牢牢连接起来,《增壹阿含经》记载了信徒通过布施获得功德,“一者,颜貌豪贵、威神光明;二者,所欲自在、无事不果;三者,若檀越施主生人中者,值富贵家;四者,饶财多宝;五者,言从语用。是谓,师子,檀越有此五功德引入善道。 ”[41]这一思想,推动了各阶层信徒布施以求功德之风盛行,以玻璃器及其他贵重物品充当布施物品,也是民众非常认可的。《贤者喜宴》载:“为了吐蕃得到安乐兴旺,(松赞干布)埋藏了许多能赐予所望之伏藏,其情况是:……将诸种食品盛满琉璃乞化钵,埋于药叉房中,可获无尽饮食。”[42]《西藏王统记》载:“赤尊王妃亦向琉璃宝钵启白叩求,旋于钵内出生无量酒食,乃征调藏地黎庶,悉来服役。 ”[43]玻璃宝钵的神奇功能,使得赞普与王妃更加尊崇佛教,吐蕃占领敦煌西域后,佛教更加兴盛。

随着佛教世俗化加深,佛教中出现了各种主掌财富的神明,如榆林窟第15 窟前室北壁主尊北方天王左手握着一鼠,鼠口正吐着宝珠,李翎将主尊形象认定为藏传佛教宝藏神中的黄财神形象[44],“库藏神”的名称可在原收藏于国家历史博物馆的敦煌文献《金统二年(881)壁画表录》中找到记载,“阿罗摩罗,唐言库藏神,肉色。丹红压录花珠袈沙。合慢珠白洛郡,压录花朱花,郡带白,头索白,老鼠深紫,身上帖宝,床面录。 ”[45]将主财富的神明绘入壁画中,也是佛教文化中物质观念的一种直接反映。

3 玻璃器与东西方文化交流

3.1 丝绸之路与佛教文化传播

西汉武帝时期,张骞凿空西域,打通了中原与西域的联系。西汉王朝设置河西四郡,其中敦煌郡的分设,成为治理敦煌,经略西域的关键一步。敦煌作为丝绸之路枢纽之地,依托阳关、玉门关,成为东入中原,西出西域的重要节点。东汉中央政权沿袭了西汉行政区划设置。元初七年(120),朝廷在敦煌设置西域副校尉管理西域事务。尽管敦煌不参与西域具体事务,但因其联通着西域和河西走廊,是抵御隔绝匈奴和羌人势力的战略要塞,加之阳关、玉门关等与长城烽燧联动部署,基本上隔绝了匈奴对西北的侵扰。值得关注的是,河西四郡特别是敦煌郡的设置,保障了丝路通畅,客观上密切了西域与中原联系,为后世王朝经营丝绸之路提供了宝贵经验。

通常而言,正史所载佛教正式传入中国的时间为东汉永平十一年(68),汉明帝敕令在洛阳建造中国第一座佛教寺院——白马寺。 悬泉汉简记载:“少酒薄乐,弟子谭堂再拜请,会月廿三日,小浮屠里七门西入。 ”[46]“浮屠”是佛教语言,是佛塔或者佛陀的音译,简文所载内容具有明显的佛教色彩,可推测佛教大致于公元一世纪下半叶传入敦煌,说明临接西域的边陲敦煌凭借丝路交通的便利更容易接触到西域佛教文化。敦煌与西域相邻,早期传入西域的佛教文化势必会影响到敦煌地区,佛教文化沿着丝绸之路传入敦煌也在情理之中。

魏晋南北朝时期,敦煌地区政权更迭频繁,中原内乱并未影响到边陲河西,河西成为一个相对安定的区域,大批中原文人避难河西。魏明帝太和年间,敦煌太守仓慈打击敦煌大族,推动民族融合,保障丝路交通安全,恢复了敦煌与西域之间的正常贸易往来,也推动着敦煌经济繁盛起来。五凉,统治者对河西的经营治理,使得西域盛行的佛教在敦煌有了较大发展,“凉州自张轨后,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村坞相属,多有塔寺”[47]3032,诚然,河西的安定环境为佛教传播提供了有利条件。同时,统治者对佛教的崇信推动了佛教盛行,一些高僧翻译佛教经典,“其(竺法护)先月氏人,本姓支氏,世居敦煌郡。年八岁出家,事外国沙门竺高座为师,诵经 日 万言,过目则能”[48]22-23,从竺法护师从“外国沙门竺高座”看,西域作为中国早期佛教传播的重要区域,竺法护后来翻译的佛教经典很大一部分来自西域。竺法护的弟子竺法乘“立寺延学,忘身为道,诲而不倦。使夫豺狼革心,戎狄知礼,大化西行,乘之力也。 ”[48]155竺法乘在敦煌创建寺院,为佛教徒活动提供了固定场所,加深了佛教对敦煌民众的影响。在统治者推动下,佛教影响力日盛,敦煌石窟和寺院的营建即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尚。莫高窟北魏第254 窟的壁画中人物服饰多为西域服装,而汉式服装较少[49],也反映了敦煌和西域佛教的关联性。北魏太武帝灭佛使佛教传入中国后第一次遭到重创,但其去世后,佛教很快勃兴,“自中国之有佛法,未之有也。略而计之,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其寺三万有余。”[47]3048

北魏、西魏时期,瓜州刺史东阳王元荣为借助佛教稳固敦煌统治,开启了北凉之后又一次建造石窟的高潮,莫高窟第285 窟即为其功德窟;同时,他也推动了敦煌佛教写经活动的兴盛,敦煌文献S.4528《(仁王)般若波罗蜜经》、上海图书馆藏第137 号《维摩经疏卷第一》等文献题记均提到了元荣出资造写佛经做功德的信息。从莫高窟第285 窟中存在中国创世神话神明伏羲女娲形象,表明了统治者对文化的开放包容态度,佛教文化在敦煌传播处于一个比较温和的社会环境中,敦煌成为一个多元文化融合汇聚之地,佛教中国化比以往更进了一步。

隋朝历史短暂而辉煌,杨坚父子均为虔诚佛教徒,边地敦煌在北周武帝灭法中并未遭到毁灭性打击,很快恢复兴盛起来。唐朝丝绸之路空前繁荣,敦煌佛教发展进入全盛时期。唐朝前期中外文化交流频繁,无论是西行求法者还是丝路的商贾,对敦煌佛教的传播都有着重要意义。 《洛阳伽蓝记》载:“于阗王不信佛法。有胡商将一比丘,名毗卢旃,在城南杏树下,向王伏罪云。 ”[50]《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载:“从此西行至阿耆尼国阿父师泉,……法师与众宿于泉侧,……时同侣商胡数十”[51],玄奘法师西行途中依然选择与商队同行。丝路沿途多为戈壁沙漠,自然环境恶劣,求法僧侣多与商队同行来降低路途风险。因此,往来于丝路上的胡商则成为最早接触到佛教文化者。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敦煌西域,但敦煌佛教中心地位并未因统治者变化而改变,佛教影响更胜以往,僧侣参与政务。寺院经济的发展更为佛教发展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官方抄经机构设置,佛教文化下沉,扩大了佛教在普通民众中的影响力。张议潮率领敦煌军民驱逐吐蕃归唐,派出僧人悟真等为使者的长安报捷团队,暗示着在动荡不安丝绸之路上,僧人的特殊身份得到了各民族势力认可,客观反映了佛教在丝绸之路民族中的影响力。归义军政权时期,敦煌统治者开窟造像,举办各种佛事活动,表明了他们对佛教的重视与支持,甚至一些大族人士也皈依佛门,出任僧团官职,使得宗教事务与世俗生活紧密结合。莫高窟第98 窟曹议金功德窟中百余名僧人和官员作为供养人分行排列,即是佛教与军政两大势力并立的明证。

3.2 胡商与敦煌商贸国际化

早在西汉时期,汉使者就已到达了南亚印度、中亚伊朗以及地中海东岸等地[52]。公元一世纪,甘英出使大秦,曾到达安息西边,即将抵达大秦(罗马),而当时大秦与安息、天竺进行商贸往来,位于印度半岛的天竺成为东西方贸易的中转站[53]。两汉以降,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与兴盛,丝绸之路已经成为中古时期重要贸易交通线。而活动于丝路上的除了僧人、使者,更多的是商人群体,这一特殊群体既肩负着东西方商品流通的重任,同时也主动或被动的成为了文化交流的载体。

随着罗马帝国势力的发展,陆路丝绸之路以及海上丝绸之路都成为两汉时期罗马玻璃器进入中国的重要交通线。罗马帝国衰亡,萨珊王朝兴起,原活动于两河流域的粟特人成为丝绸之路贸易的重要中间商。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政权更迭频繁,但统治者依然十分重视西域的经营,客观上维系了丝绸之路的安全与通畅。大月氏商人曾将玻璃生产技术带到北魏都城,推动了玻璃制品在中国的盛行,其中公元五世纪中期宁夏固原李贤夫妇墓葬中出土的具有圆形突起装饰的玻璃碗即属于典型的萨珊风格。《洛阳伽蓝记》中记载了河间王元琛富可敌国,任职秦州时曾派使者前往西域求名马,到达了波斯,家中还藏有诸多玻璃器,“水晶珠、玻璃碗、赤玉卮数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无,皆从西域而来。 ”[54]“玻璃碗”很有可能来自西域或波斯等地。

中国史籍中将“胡商”称之为昭武九姓,统称为粟特人。作为商业民族,早在公元三世纪时就已沿丝绸之路进入中国。前文已提到三国仓慈为沟通敦煌与西域贸易做出了巨大贡献,深受西域胡商爱戴,“及西域诸胡闻慈死,悉共会聚于戊己校尉及长吏治下发哀,或有以刀划面,以明血诚,又为立祠,遥共祠之。”[55]敦煌西北汉代长城烽火台遗址中出土的粟特文信札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从洛阳到河西敦煌的粟特人贸易网络,凉州是粟特人的商品中转站和集散地[56-57]。大量西域中亚的胡商得以进入中原贸易,“逮景明之初,承升平之业,四疆清晏,远迩来同,于是蕃贡继路,商贾交入,诸所献贸,倍多于常。”[47]1438胡商为盈利纷纷以朝贡之名进行贸易,从侧面反映出丝路沿线西域商人们十分活跃。南北朝时期,西域胡商活动范围从北方丝绸之路沿线逐渐扩展到南方,西域高昌、龟兹、于阗、波斯等朝贡梁朝[22]811-815,甚至一些胡人出仕中原政权,北齐时期的安吐根出身于安息胡商家庭,“其祖入魏,家于酒泉”[15]3047,后担任凉州刺史等职;担任北周同州萨保的安伽,来自西域安国的粟特人,成为管理同州粟特人的最高长官。有了魏晋南北朝中央及地方官府的重视,胡商对丝绸之路影响愈强,为隋唐时期丝绸之路商贸活动达到全盛奠定了基础。

《后汉书》中记载了敦煌被誉为“华戎所交,一都会也”,这也恰是敦煌作为国际贸易中心的明证,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隋唐时期。隋唐时期,国家的大一统推动着丝绸之路再度兴盛,武德二年(619)吐火罗献玻璃,上元二年(675)支汗郡王献玻璃,开元六年(718)康国献琉璃瓶等①详参《新唐书》卷221《西域传下》,《旧唐书》卷5《高宗本纪》、卷198《西戎传》。。 这是被明确标识来源地的玻璃器,而其他未能明确地点的玻璃器或许更多,更能说明这一时期中亚、西亚各国与中原政权往来十分密切。前文已解读了以粟特人为代表的胡商群体在丝绸之路上的活动,唐代敦煌地区生活着大量的外来商业民族,建立了诸多粟特人为主的村落,甚至还参与到了当地的基层管理中[58]。

经过三四个世纪的变迁,粟特人已与丝绸之路商贸活动紧密结合,而作为国际贸易中心的敦煌更是处处活跃着粟特人的身影。 敦煌位于东西方贸易往来的十字路口,一直扮演着外来商人的中转站以及外来商品集散地的角色,商品种类繁多,更独具特色。粟特人出售商品包括了香料、布匹、马匹、宝石与琉璃器[39]173,吐鲁番文书《唐西州高昌县上安西都护府牒稿为录上讯问曹禄山诉李绍瑾两造辞辩事》便涉及一名长安粟特商人经过龟兹前往弓月进行贸易时与汉人同伴产生纷争的案件[59],荣新江认为在七八世纪的唐朝,龟兹城东存在着一个粟特聚落[60]。说明了从西域到河西甚至到长安,均有大量粟特商人活动。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得玻璃器等珍宝优先从西域等地进入敦煌,晚唐五代玻璃器已在敦煌商贸市场上流通[38]55-91,敦煌商贸市场中流通的玻璃器多来自胡商贩运。敦煌文献P.2612《儿郎伟》记载了四方各国争向敦煌纳贡,敦煌城内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店铺[61];推测敦煌市场中应该包括来自于阗、西州回鹘所贡玻璃瓶。无独有偶,法门寺地宫出土《应从真寺随真身供养道具及恩赐金银器物宝函等并新恩赐到金银宝器衣物帐》提到了“瑠璃钵子一枚,瑠璃茶碗柘子一副,瑠璃叠子十一枚”[62],说明玻璃器在佛教中使用较多,特别是地宫出土蓝色玻璃盘(即瑠璃叠子)的纹样具有典型的伊斯兰风格,说明其来自异域,而非中国本土所产。安史之乱后,河陇政治秩序重新构建,吐蕃、归义军政权、党项、回鹘等对西北丝绸之路产生了巨大影响,中原王朝依然可以通过传统丝绸之路朝贡形式获得来自西方的各种物品。晚唐五代时期,外来商品充斥着敦煌市场,尽管无法与盛唐时期相提并论,但敦煌依然扮演着国际化商品市场的角色,而胡商群体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入宋后,海上丝路兴起,类型功能各异的玻璃器进入中国,“至道元年,其国舶主蒲押陀黎齐蒲希密表来献白龙腦一百两,温肭脐五十对,龙盐一银合,眼药二十小琉璃瓶,白沙糖三琉璃瓮,千年枣、舶上五味子各六琉璃瓶,舶上褊桃一琉璃瓶,蔷薇水二十琉璃瓶,乳香山子一坐,蕃锦二段,驼毛褥面三段,白越诺三段。”[63]14119大食国来贡,眼药、白砂糖、千年枣、五味子、褊桃、蔷薇水等皆装于玻璃瓶中。史籍中记载了外国使节向中原王朝进贡香料、香水的史实,“蔷薇水”便是一种香水,而香料或用香料制成的香水也是敦煌商贸市场的畅销品。玻璃瓶在敦煌壁画中主要被用于盛花、盛香水,敦煌文献P.2912《某年四月八日康秀华写经施入疏》记载了粟特大商人康秀华向乾元寺供养抄写一部《大般若经》的物品就包括了“粉四斤”[36]58,“粉”即指一种珍贵香料,在敦煌商贸市场上深受欢迎。淳化四年(993),大食朝贡宋朝物品中包括琉璃瓶[63]14119,南宋航海技术发达,南宋更倚重海上贸易来获取西方商品,也推动了本土玻璃器技术的发展。“绍熙元年,里巷妇女以琉璃为首饰。”[63]1430《佩韦斋辑闻》记 载,南 宋 权 臣 贾似道禁珠翠为饰,“时行在悉以瑠璃代之,妇人行步,皆琅然有声,民谣曰:‘满头多带假,无处不瑠璃。 ’假谓贾,瑠璃谓琉璃也。”[64]女性从佩戴珠翠饰品转而佩戴琉璃饰品,并成为一种社会风尚,玻璃制品不再是贵族专利,已经下移至普通民众,逐渐成为大众化商品。

4 结语

丝绸之路的兴盛,中亚、西亚等商品大量输入中原,玻璃器因其特殊工艺与属性被时人赋予了特殊文化内涵,加之其易损特性,深受上层人士的喜好和珍视,也更加趋向经济与文化双重象征意义,超越了宗教范畴。正是玻璃器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使得敦煌壁画中玻璃器表达佛教思想的同时,更是一种借助宗教形式展示世俗化生活的艺术呈现。以玻璃器为媒介,丝绸之路所呈现的地理空间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区域,形塑了敦煌文化生态和世俗社会,也成为敦煌多元文化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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