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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水还需百丈虹

2023-03-21魏邦良

书屋 2023年3期
关键词:史语所金克木傅斯年

魏邦良

傅斯年九岁那年,父亲病逝,弟弟傅斯岩当时出生刚七个月。傅斯年后来能赴天津读书得益于父亲傅旭安的一次善举。傅旭安出任龙山书院山长之前,一次在聊城街上闲逛,在一家商店看到一位男孩正埋头读书。闲聊之后,傅旭安得知,男孩名叫侯雪舫,是东平县大羊村人,家穷,来商店学徒,但他酷爱读书,有一定文史基础。傅旭安喜欢读书的孩子。1899年,他出任书院山长时,就让侯雪舫辞了工作,随自己去书院读书,费用由自己承担。侯雪舫苦读三年,考中举人,后参加会试,再中进士,最后被清廷授予刑部主事。

侯雪舫做官后,饮水思源一直牢记恩师当年的善举。他首次回乡省亲时就前往龙山书院拜访恩师,这才知道,恩师已去世,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为报师恩,他决心把恩师两个儿子培养成才。侯雪舫返京途中经过天津,遇见《大公报》经理英敛之等几位友人,他把傅斯年的文章拿给几位友人看,友人都欣赏傅斯年的才华、见识,建议让傅斯年来大城市读书。侯雪舫立即返回聊城,向傅家提议,要把傅斯年带到大城市读书,生活费由侯雪舫承担。傅家欣然允之。傅斯年在天津暂住英敛之家中,一年后,他考入天津府立第一中学。

对侯雪舫,傅斯年一直以父执事之,后来他考入北京大学,出国留学,一直与侯雪舫保持联系,两人关系十分密切。毛子水曾写道:“傅先生幼时文史的根柢,除他的祖父外,受到侯先生培养的益处很多。就是他生平乐于帮助故人的子弟,恐怕侯先生的榜样亦不会没有几分影响的。”

傅斯年任教中山大学时,中文系二年级有位学生叫陈槃。傅斯年在“中国文学史”这门课上布置了一个与楚辞有关的论文题目。陈槃提交的论文是《楚辞的研究》,傅斯年认为这篇论文有新意,写了一大段评语,并约陈槃交谈一番,大加鼓励。谈话后的那天下午,陈槃竟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傅斯年获悉后,立即给当局送去一百大洋,请求善待这个学生。同时找校长戴季陶,让他设法营救,最终陈槃获救。后来陈槃经济上陷入困境,傅斯年介绍他给史语所做一些工作,每月得二十五元补助,陈槃这才得以完成学业,进入历史语言研究所,追随傅斯年从事学术工作。

很多青年学子因傅斯年的关心得到资助而完成学业。

杨志玖是众多获益者之一,他回忆说:“1938年夏天,我在云南蒙自毕业后来到昆明,学校推荐我和同班同学佘文豪到傅先生主持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当研究生。傅先生对我们说,史语所暂时不招研究生,但所里有一笔中英庚款,你们可从中每月领取三十元,自己看书。当时这三十元已够每月的房租、饭费、买书和零花,我就用这点收入过了一年。”

一年后,杨志玖考取了研究生,可以拿研究生津贴了。正因为得到傅斯年的帮助,杨志玖才没有因贫穷失去求学的机会。

1938年,王玉哲就读于西南联大法学院,念二年级的他选修了刘文典开设的“庄子”课程,提交了一份读书报告,题目是《评傅斯年先生〈谁是《齐物论》之作者〉》。傅斯年认为《齐物论》的作者是慎到不是庄周,王玉哲不同意,提出自己的看法。刘文典很赏识王玉哲这篇文章,向冯友兰、闻一多等先生推荐了此文,两位先生阅后大为赞赏。顾颉刚也看了这文章,表示他此前认同傅斯年的看法,现在完全同意王玉哲的说法,还热心地把这篇文章推荐给《逸经》发表。

当时罗常培主编《读书周刊》需要稿子,就提議把此文拿给傅斯年过目,让傅斯年写篇答辩文章,两文同时发表。没想到傅斯年看了此文,很不高兴,不肯写答辩文章。王玉哲意识到,傅斯年是大学者,自己是个乳臭未干的大二学生,批驳老师文章,确实不妥,就索回文章,决定将此文压在箱底不发表。

1940年,王玉哲决定报考北大文科研究所,胡适是所长,副所长是郑天挺。胡适人在美国,傅斯年暂代理所长。同学们都鼓励王玉哲,说他一定能考上。一位老师笑着对他说,只要不是傅斯年阅卷,你就一定能考上。

考北大文科研究所有三关,先审核提交的论文,然后笔试和口试。结果傅斯年审核论文时看到王玉哲的名字,对其他老师说,这类学生我们不能录取,他的城市气味太浓,不安心刻苦读书,专写批驳别人的文章。可其他老师都为王玉哲说好话,且大力推荐,论文审核这一关算是过了。笔试顺利通过,而口试老师又是傅斯年,他问的问题刁钻古怪,其中一个问题是:《秦公簋》铭文中“十有二公”是哪十二公,是从非子算起,还是从襄公算起?该器是什么时代作的,这些问题问得王玉哲汗流浃背,无言以对。他完全没想到口试会考金文方面的问题,毫无准备。口试结束,王玉哲感觉自己录取无望了。

在录取会上,傅斯年表态说,这位学生可不录取,但考虑不少老师对这位学生评价高,就录为“备取生”吧(当时招生,在正式录取名额之外再录取几名,以备正取生因各种原因未到从而递补)。不过,傅斯年补充了一句,说他准备到四川招生,如果招不到更好的,才会把王玉哲由备取生转为正式生。

这个消息让王玉哲心怀忐忑,但不久,佳音传来,他已被正式递补。

傅斯年“为难”王玉哲,不是气量狭窄,容不得批评,而是王玉哲作为大二学生,在学术起步阶段花气力“批评他人”的做法与傅斯年、陈寅恪那一辈学人着眼“建设”的学术观念相冲突。当然,出于爱才之心,他还是克服了心头的不快,敞开了大门,让王玉哲得以深造。

1939年,金克木在湖南大学教外语。暑假,金克木赴昆明寻师访友,首先拜访了此前就认识的罗常培,罗常培把他介绍给了时任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的傅斯年。金克木回忆了这次见面经过:“在一所大庙式的旧房子里,一间大屋子用白布幔隔出一间,里面只有桌子椅子。‘傅胖子’叼着烟斗出来见我时没端架子,也不问来意。彼此在桌边对坐后,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历史是个大杂货摊子。’不像讲课,也不像谈话,倒像是自言自语发牢骚。‘开门见山’,没几句便说到研究‘西洋史’的没有一个人。”

谈到一位教授时,傅斯年不以为然,说:“不懂希腊文,不看原始资料,研究什么希腊史?”接着谈了一通希腊、罗马。突然,傅斯年话题一转,问金克木:“你学不学希腊文?我有一部用德文教希腊文的书,一共三本,非常好,可以送给你。”金克木连忙推辞,说自己的德文程度还不够用它作为工具去学习另一种语言。接着又是闲谈,傅斯年一再表示,中国人不研究外国语言、历史,不懂得世界是不行的。说着说着,他又提到那本用德文教希腊文的书,极力鼓吹其如何好,再次提出要送给金克木,金克木再次婉拒。这时白布幔被掀开,进来一个人,傅斯年介绍说,这是李济先生。说完他走了出去,但随即又进来,向桌上放一本书,说:“送你一本书吧。”李济拿起来一看,笑了,说:“这是二年级念的。”金克木拿起这本书,告辞了,这是一本拉丁文的凯撒著的《高卢战纪》,英文注解。

回到住所后,金克木“试着匆匆学了后面附的语法概要,就从头读起来,一读就放不下了。一句一句啃下去,越来兴趣越大。真是奇妙的语言,奇特的书。那么长的‘间接引语’,颠倒错乱而又自然的句子,把自己当做别人客观叙述,冷若冰霜。仿佛听到凯撒大将军的三个词的战争报告:‘我来到了。我见到了。我胜利了。’全世界都直引全文,真是译不出来”。

傅斯年硬塞给金克木的这本书开启了金克木漫长的学习拉丁文之路。他写道:“史学名家赠以凯撒拉丁文原著,谆谆期以读希腊罗马原始文献,追欧洲史之真源以祛疑妄。”

1941年,王叔岷考取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生,报到当天见到傅斯年,便呈上诗文请傅所长指教。傅斯年问他打算研究何书,王叔岷答:“《庄子》。”傅斯年严肃地说:“研究《庄子》当从校勘训诂入手,才切实。”接着,傅斯年翻翻王叔岷的诗文,补充一句:“要把才子气洗干净,三年之内不许发文章。”王叔岷坦言,这句话让他很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他意识到“既然来到研究所,只得决心下苦工,从基础功夫研究《庄子》”。

几年下来,王叔岷遵循师训,以校勘训诂为基础,博览群书,广辑资料,终摸到学术门径。1944年8月,王叔岷完成了《庄子校释》一书,博得傅斯年的赞许。

1945年傅斯年任北大代理校长,百事缠身,但却影印了日本高山寺旧钞卷子本《庄子》七卷,让夫人回南京时带给王叔岷。收到这七卷珍贵的《庄子》,王叔岷如获至宝,急忙赶写《庄子校释补遗》。傅斯年百忙中依旧牵挂弟子的著述,王叔岷感戴不已,只能埋头用功,以学问精进作为回报。

傅斯年担心王叔岷是学术界新人,著作或被冷落,两次提出要为《庄子校释》写序,王叔岷却一再婉拒老师的好意。他想,自己的书理应文责自负,不必老师揄扬;另外,倘自己的书错误较多,恐连累老师。

王叔岷回忆此事说:“最难得的是,我两次拒绝傅先生,傅先生不以为忤,并即推荐《庄子校释》给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王叔岷赴台后,办公条件差,他是伏在仓库中写完了《吕氏春秋校补》,傅斯年看后,认为可以出版,他说:“校勘的著作,应该自己缮写,然后影印,才能保存原貌。如排印,排错了,错字多,反而不好。”傅斯年当时任台大校长,百忙中他亲手将书稿交给一个优秀的编辑,叮嘱他细心在石版上用蜡纸写好油印。校长吩咐,编辑自然重视,用心写好油印。所以,王叔岷这部著作很特别,是罕见的油印本。王叔岷感慨:“傅先生爱护后进,真是无微不至。”

严耕望大学毕业后工作不如意,想找个地方能继续读书,就给傅斯年寄去一份刚完成的论文。傅斯年很快回信,答应了严耕望想进史语所的要求,说,按论文程度可为助理研究员,但按资历只能为助理员。严耕望大喜过望,他本来就是想找一个能读书的地方,对职称毫不在意。报到后,傅斯年想把严耕望留在身边当秘书,严耕望考虑自己拙于做行政工作,就拒绝了。傅斯年不以为忤,说:“那么你就先到李庄史语所去,虽然正式的任命要等待所务会议通过,但应该没有问题,你先去报到也没关系。”

事后回忆此事,严耕望觉得自己太直率了。第一次见面就不听单位主管的安排。多亏傅斯年度量大,才把自己的“不听话”不当回事。

严耕望在史语所工作后,薪水低,家中常入不敷出。傅斯年便送他一笔钱,说是教育部审查论文的审查费,后来又亲自拿着严耕望太太的履历,为她找了份工作。

傅斯年去世后,严耕望回忆恩师对自己的关照,难掩激动之情:“其实他那时极忙,来访的政要客人络绎不绝,但仍记挂我这个小职员的生活,实在令人铭感不能忘。当时他拿着内子的履历表走出史语所大门的步履姿态,至今仍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刻走笔至此,不禁涕泪交零,不能成字。”

王利器大学毕业后,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在重庆招生,他拿着自己的获奖论文《风俗通义校注》去报名。不久接到昆明的一个通知,要他去重庆参加考试。当时通讯不畅,等他收到通知,考试期限已过。但他不死心仍赶过去想补考。办公人员告诉他卷子已送到史语所傅斯年那里。王利器又赶至史语所。傅斯年同意让他单独考。那天敌机频繁轰炸,王利器不停地躲警报,一个上午,没答完几道题。中午吃饭时,傅斯年对他说:“你回去吧,敌机疯狂轰炸,很危险,不要再考了,你早就取了,还准备给你中英庚款奖学金。你去昆明还是去李庄,由你选择。昆明有老师;李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那里,有书读。”王利器决定去李庄。后来在傅斯年等老师的指导下,王利器完成了长达三百万字的论文《吕氏春秋比义》,奠定了其在学术界的地位。

对于史语所里的年轻人,傅斯年像爱护弟子一样爱护他们。为了留住人才,傅斯年不惜和自己的好友、教育部长蒋梦麟闹翻。

原来,曾任浙江大学秘书长的刘大白想把史语所的徐中舒挖走,傅斯年说服徐中舒留任,将浙江大学给徐的聘书退回。当时刘大白是教育部常务次长,根本不买傅斯年的账,让浙大给徐中舒排了下学期的课,可傅斯年就是不放人。于是刘大白拉着教育部长蒋梦麟一道电令傅斯年:“迅予放行,勿再留难。”傅斯年一连回了两封信,驳回对方的要求,最终留住了徐中舒。

許倬云手脚不好,是位残障人士。当年他考台大,数学满分,中文与历史考得也很好。负责中文阅卷的老师正是王叔岷,历史阅卷老师是劳幹,他俩都把许倬云的答卷推荐给傅斯年,说,这位学生答的卷子好。所以,许倬云入学两个礼拜后,校长傅斯年就找他谈话,不明就里的许倬云吓了一跳,原来傅斯年爱才,他看出许倬云文史基础扎实,就劝他改读历史系(许倬云报考的志愿是外文系)。许倬云后来改读历史缘于傅斯年的这次谈话。之后,许倬云在全校作文比赛中获第一,傅斯年又找他谈了一次话,劝勉有加。许倬云回忆说:“傅校长找我,是给我鼓励,这些事让我在学校里得到一些颇为不同的待遇,一直到毕业都是如此。”

台大校训出自傅斯年之手,是:“敦品、励学、爱国、爱人。”傅斯年最重视一个人的人品,故列“敦品”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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