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策略

☉何帆

麻雀能成为全球范围内分布最广的野生鸟类之一，是因为它们敢于适应人类出现之后带来的环境变化，不仅不害怕人，而且哪里人多去哪里，还能把人类的资源拿过来，为己所用。你可能会问，一个经济学家，干吗要关心麻雀呢？

因为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所处的经济生态系统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我们原来熟悉的样子了。经济政策变了，商业环境变了，消费者变了，技术变了，原来的很多商业模式不管用了，原来的很多打法不灵了。当经济生态系统发生巨变之后，旧的经济物种会消亡，新的经济物种会出现。那么，新的经济物种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就要从生命的演化过程中去寻找灵感了。让我先从地球上曾经出现的一次最有名的物种灭绝说起。大约在6600 万年前，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造成了地震、海啸、森林大火。浓厚的雾霾遮蔽阳光，地表温度至少下降了7 摄氏度，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数十年。植物大批地死亡，食物链断裂。先是极度寒冷的天气，随之而来的是全球变暖，气温极度升高。地球从冰窖变成烤箱。绝大部分的动物都灭绝了，包括地球上的霸主恐龙。

回到经济世界，我们也能看到同样的现象。有的企业，甚至很大的企业轰然倒塌或是突然转入颓势，可能是因为它们做得不好，但也可能纯粹是因为运气不好。不能说失败者都是无能的，都是咎由自取。在突如其来的外部冲击下，物种也好，企业也好，可能根本没有足够的调整时间，能否活下来完全靠运气。当你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进入剧烈变动时期之后，就要为应对各种极端的不确定性做准备。

那是不是干脆“躺平”算了，反正我们也改变不了运气？不是的，能不能活下来，可能靠的是运气，但活得好不好，就要靠自己了。这就要说到麻雀了。

其实，恐龙并没有真正灭绝。有一种恐龙活了下来，那就是现在的鸟类。古生物学家们相信，鸟类是由小型、双足、带羽毛的兽脚亚目恐龙进化而来。鸟类为什么能够生存下来呢？当然是因为运气好，它们个头小，繁殖快，就能躲过一劫，但别忘了，在鸟类之间也存在着激烈的生存竞争，对环境变化适应能力更强的鸟，就能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比如，麻雀。

对鸟类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人类。人类在地球上砍伐山林、开垦农田、修建公路、建造城市。鸟类的栖息地受到破坏，它们觅食、迁徙和繁殖都受到影响。请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你是一只鸟，遇到这种日渐恶化的生存环境，该怎么办？

如果只是发牢骚，肯定于事无补。如果只想逃避，那么，生存空间日渐缩小，最终也难逃灭亡。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其实，生物学家发现，像天鹅虽然意志坚定，但它们更容易受到气候变暖的影响，因为它们不知道变通。

反过来说，鸿鹄安知燕雀之“智”？小小的麻雀，居然不怕人，迎难而上。人类的地盘扩大了，它就到人类的地盘上去。麻雀是少有的可以真正使用城市资源的物种。

为了生存，麻雀必须学会冒险和创新。野外的鸟是在树上筑巢，但麻雀到了城市里，会在烟囱、通风口、排水沟这样的地方筑巢。麻雀还会用一些很奇特的材料筑巢。比如，麻雀的巢里会有烟蒂，因为烟蒂里含有大量的尼古丁，是有效的驱虫剂。在野外，麻雀吃的是植物的种子和各种虫子。到了城市，它们会到垃圾里寻找人类吃剩的食物，甚至有麻雀知道去酒店阳台上偷吃游客的早餐，并找到窍门打开自助餐厅的自动门。

麻雀之所以能在危险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也跟它们善于利用集体智慧有关。麻雀是典型的群居动物，它们不喜欢独自栖息和觅食。这样做当然是有原因的。在陌生的环境中，到处都是危险，麻雀必须时刻保持警觉。一群警觉的眼睛，胜过一双警觉的眼睛。只要一只麻雀找到食物，别的麻雀就知道该去哪里找食。可是，麻雀和猴子、蚂蚁不一样，没有严格的等级制度。麻雀都很平等，麻雀群体的差异化程度很大，有的麻雀更大胆，有的麻雀更谨慎。大胆的麻雀可以去觅食，胆小的麻雀可以负责侦察，它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有集体智慧的群体。

适应能力强的鸟类演化出新物种的速度也会更快。新的行为会形成新的特色，新的特色又会形成新的物种。未来的鸟类，可能有很多是麻雀的后代，而不是鸿鹄的后代。

再说回商业世界。未来的经济新物种，很可能是像麻雀这样善于改变，能够迅速找到自己生态位的聪明物种。举个例子，很多民营企业家都推崇自由的市场经济模式，对政府的很多政策，比如政府要推行产业政策，做大国有经济，感到很不理解。但是，在电动汽车、光伏产业里，就有一批企业利用产业政策的东风，壮大了自己的力量，提高了自己在全球市场的竞争力。也有很多企业，善于利用政府提供的基础设施，创造出新的商业模式。有了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才有高效率的物流。有了政府对电商平台、乡村振兴的扶持，才能做好网络直播，销售更多的农产品。

再举个例子，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快要接近尾声，大城市的扩张速度不如以前了。但是，有一批企业转入二线城市，甚至小县城里，反而找到了一个人口基数更大的广阔市场。再比如，由于地缘政治的因素，全球化出现了退潮，这恰恰给一些做本土创新的企业提供了机会。它们抓住机会，把自己做成“专精特新”企业，最终站稳了脚跟。这些企业的策略，就是我所说的“麻雀策略”：如果生存环境变了，那就根据变化之后的资源条件，创造性地加以利用，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生存机会。

善于利用“麻雀策略”的企业，更容易在新的经济生态系统中找到自己的生态位。以往，企业争相做大做强，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最终只有一个赢家。现在，细分市场是适用的生存策略。不要急着做大做强，而是要先找到细分市场，然后当第一名，占住这个生态位。

在南太平洋上，有个著名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达尔文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很多奇怪的新物种，比如后来所称的“达尔文雀”。他就是受到这样的启发，才有了进化论的灵感。达尔文关心的是进化论，地理学家关心的是为什么加拉帕戈斯群岛会远离大陆。那岛上的生物关心什么呢？它们只关心怎么活下来。

环境会变，换一种环境，一样能找到机会。市场收缩了，企业难以长成参天大树，但它们可以把根扎得更深。原来总依靠别的合作伙伴，现在只能自己做，那就把自己训练成多面手。先活下来，再考虑如何优化。结果，活下来的企业，演化成了新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