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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屋

2023-03-18内海隆一郎

读者 2023年6期
关键词:石山老妇人所长

☉〔日〕内海隆一郎

◎竺祖慈 译

1

走出家政服务介绍所的玄关时,幸枝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搭话:“能认识一下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他五十来岁,比幸枝稍矮一些。尽管他其貌不扬,但幸枝作为女人来说体型又高又胖,容貌在常人之下,且长年忙于家务和打工,看上去比三十八岁的实际年龄更老,应该不会被陌生男人搭讪。

“我想跟你谈一下工作的事……”那个男人彬彬有礼,幸枝被他邀请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她刚从家政服务介绍所失意而出,听到“工作”二字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想在家政或陪护服务介绍所登记,可是走到哪里都被问道:“已婚了吧?丈夫是做什么的?孩子呢?家里还有谁?”更气人的是被理所当然地问道:“身份担保人是你丈夫吧?”每到这时,幸枝便垂头丧气。既然抱着自立的决心离家,就不可再有丝毫依靠丈夫之意,况且她还必须尽量不留痕迹,不让丈夫知道自己的消息。

“你果真是这种情况呀……”那个男人喝了一口咖啡,满含同情地点点头。面对男人的提问,幸枝不得不把自己的窘境如实告诉他。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上面写着“石山家政陪护服务介绍所有限公司所长石山六郎”。

“我了解你的情况了。你就在我这里登记吧……当然,本来是要有身份担保人的,毕竟是到人家家里去工作,所以马虎不得。”石山所长一本正经地盯着幸枝看,“不过,像你这样的情况就不必了,为了谨慎起见,你提供一个户口本复印件就行了。另外,本介绍所有完备的住宿条件……我们这就去所里吧。”幸枝起身深深鞠躬,寒酸的所长在她眼中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介绍所在两站路外站前商店街背面的一座五层公寓里,两张办公桌和待客用的沙发局促地挤在一个单室套间里。

“你有陪护病人的经验吗?”刚在沙发上落座,石山所长便问。

“有的。母亲去世前,我在青森的医院里陪护了两个来月……那是结婚前的事了。”

“那就好。照看过自己的亲生父母,那就没话说了。”

他在沙发上坐直,前倾着矮小的身体缓缓说道:“我们介绍所在业界有一个别称叫‘女儿屋’……主要为老人提供陪护服务,我们的员工堪称他们的亲生女儿。你明白吗?”所长饱含热情地强调了“亲生女儿”这几个字。

“请你在陪护时把自己当成对方的亲生女儿,把工作当成尽孝心,时时温情脉脉地叫他们爸爸妈妈。老人无论说什么,你都要认真地倾听,时不时用手轻轻抚摸他们。可以吗?”所长的眼睛不知不觉间红了,幸枝抬眼看着石山所长频频点头,眼睛也湿润了。

2

“宿舍”就在办公室隔壁,单室套间里放着两张双层床,靠里处只有带锁的衣柜和一个小电视机。只隔了一天,她就立刻投入工作当中。

“一位卧床在家的老人需要照顾三天,这段时间由你去当他的‘女儿’吧。”所长把一张写有地址的便条递给幸枝,“另外,希望你千万注意不要违反合同里的条款。”

前一天,在介绍所办完登记手续后,她在一份印好的合同上签名盖章了。所有条款都是常规内容,只是在报酬那一条的末尾多了一句:“规定报酬之外的报酬——小费及其他从客户处获取的收入,无论金额大小,均须如实申报,并与本所对半分成。”

第一份工作的对象是一位八十三岁的“爸爸”,他一个人躺在郊外新建住宅区的一座房子的最里间。在约定的上午九点到他家时,老人的家人已经全都出去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哦,我在等着你呢,来这里吧。”

老人皮包骨头,苍白的身体躺在床上,敞着睡衣,露出了尿布。他眼珠向上看着幸枝说:“哎呀,不是以前那位了吗……啊,无所谓啦,我腰疼得受不了了。”他的声音好似哀求。幸枝奔上前说:“好的好的,我来看看,爸爸。是长褥疮了……真遭罪呀。”她说得很自然,没有丝毫胆怯或害羞,跪在床边立刻开始工作。老人安心地吐了口气。

老人的话题源源不断,包括少年时代的回忆、与亡妻新婚时的生活、在银行工作时的事情等等。这些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身边的人大概早已听烦了,但幸枝却觉得新鲜,听得津津有味。这十多年来,幸枝在家都没有认真听过人说话。

对幸枝来说,跟老人在一起的三天过得很安稳,有一种久违的平静。她觉得自己能打心眼里善待老人。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到了第三天,老人含着眼泪依依惜别:“你下次还要来呀。我跟你在一起就像跟女儿在一起一样。谢谢你。”

他从枕下拿出一个餐巾纸包着的东西悄悄塞到幸枝手中。幸枝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纸币。她总算明白合同里为什么会有那项条款了。

3

三天后又有了新工作。

“这位老人已在医院住了很久,现在医院允许他回家一趟,可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想让我们照顾两天……你去当他的‘女儿’吧。”所长嘱咐后把地址交给幸枝。

这是一位七十三岁的独身老人,住在一室一厅的公建房里。住院半年间,他没回过家,加上平时疏于打扫,家里积满了灰尘。在老人回家前,幸枝提前过去把家里打扫干净。

“您回来啦……爸爸。”老人一到家,穿着围裙的幸枝就到玄关迎接。老人睁圆了眼呆立在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

“爸爸,洗澡水烧好了。”身材瘦削的老人端坐在房间一隅,如同在别人家一样拘谨。幸枝催他脱了外衣,就像催自己的父亲一样。“来,让我帮您冲冲背吧。”老人像孩子似的缩着脖子,他泡在浴缸里呆呆地看着幸枝,低声嘀咕道:“啊,世上还有这种生活呀。”

晚饭时餐桌上摆着一小罐啤酒,老人看着菜肴开心地说:“就像做梦一样。我一直想这样跟家人一起围着餐桌吃饭……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也好……”一点点啤酒就让老人有了醉意,不等幸枝问,他就没完没了地回忆起自己长年的独身生活。他三十岁复员回来就一直独居,家里人全死于空袭。两个人隔着拉门而寝,半夜里幸枝听到轻轻的呜咽声。

第二天早上,老人带着开心的笑容,对送他到玄关的幸枝说:“谢谢你。你扫清了压在我心头四十三年的阴霾……我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幸枝自己已是胰腺癌晚期,说完坐上了来接他的出租车。幸枝半天喘不过气来,呆立在那里,连一声“再见”都没能说出口。

4

离家出走已经超过三个月了,其间幸枝当过十二位老人的“女儿”,他们也并非全是病人,其中有几位另类的“妈妈”。

“儿媳回娘家了,就今天一天……你啥也不用做,坐在这里就行。”幸枝刚到客户家,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妇人就开讲了。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七点,老妇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十个小时,一直在说儿媳的坏话。

“啊,这下心里痛快了……下半年我可以装出个好婆婆的样子来了。半年后你还得来哟。”幸枝一直坐着听她说,最后起身时腿麻打了个趔趄。

还有一位“妈妈”指定幸枝前去的地方很特别,既不是家里也不是医院。

“是氡温泉……电车站前有免费巴士接送,你马上就能找到。”根据石山所长的指示,幸枝前往郊外“妈妈”所在的温泉。

温泉疗养中心里,老人们在温泉里泡澡,在大通间里吃着水果点心畅聊。这里还设置了舞台,老人们一个个登台表演又唱又跳。

“谢谢你来这儿……来,咱们一起泡澡。”一位七十岁的老妇人在前台等着,兴奋地牵着幸枝的手走进了大通间,对着里面一群老人说:“各位,这是我的小女儿。”她介绍时的声音非常欢快。大家鼓掌欢迎幸枝,幸枝也像女儿一样把老妇人事先嘱咐要带来的香蕉和点心递给了她。

“傻闺女,不用带东西来嘛。你呀,不管长多大都不开窍,这些东西店里都能买到的嘛。”老妇人说这话时一副很意外的样子,然后把东西分给各位老人。大家对幸枝交口称赞,纷纷表示感谢。

“我有三个女儿,可是个个都像陌生人一样不理我。”泡在泛着泡沫的温泉中,老妇人悄声对幸枝说,在别人眼里俨然母女俩亲密地在说悄悄话。“我一直想要在这里的伙伴们面前显摆一次,让他们看看我也有个好闺女……今天做到啦。”

出了温泉回大通间时,老妇人突然不耐烦似的赶幸枝走:“行了,你回去吧。闺女在这里,我跟大家玩不开。”幸枝朝着老人们鞠躬说:“请各位多多关照我妈妈。”再三拜托后她才离去。

5

回到离开十天的宿舍,石山所长便迫不及待地把幸枝叫到介绍所。

“你还记得来这里后照顾的第二位老人吗?”被这么一问,幸枝立刻想起那位长年独居在公建房里的“爸爸”。“他三天前去世了。”幸枝脑海里浮现出老人说自己胰腺癌晚期时的表情。

“离开后我还几次写信问候过他……去世了啊。”

“他没有亲人,所以后事是政府按规定办的……不过,遗物里有一份遗嘱。”

那是一份正式的临终遗言,由主治医师和两位护士作为证人,其中说到要把全部财产赠予幸枝。

“说是全部财产,听说也就是四十多万日元的存款……还有留在公建房里的家具。”所长的一对小眼睛微微发光,窥视着幸枝的表情,那目光似乎是在提醒幸枝别忘了合同的规定。

“明白了。容我好好想一想……作为‘亲生女儿’,就必须考虑今后祭祀供奉的事情了。”幸枝想:作为唯一的“家属”,必须想好如何把他留下的钱用于对他的供奉。

“这个工作你好像已经得心应手了,今后还打算继续干下去吗?”片刻后,所长像是要收复失地似的,表情严肃地问道,“怎么样,不想回家吗?已经出来四个月了。”那种拐弯抹角的语气无疑是要确认幸枝的真实想法。

“所长,这四个月里我本是想来照顾老人的,结果却觉得恰恰相反……倒像自己受到了老人的帮助和安慰。”幸枝这话说得诚心诚意,石山所长听得直点头。

“没想到自己对素不相识的人能比对自己的家人还要好。这种事虽然奇怪,却是真的。尽管有时确实感到空虚,可我还是继续留在女儿屋吧。”

“是吗?也好……这个时代很快就不仅仅需要女儿屋了,一定还会需要母亲屋、祖母屋的。”所长在沙发上探起身来,语气变得像往常那样富有激情,“所以,你可以作为本所的金牌员工一直干下去……等你哪天老得干不动了,本所会给你安排一个最出色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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