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语用功能

周福雄

（1.华中师范大学，湖北武汉 430079； 2.怀化学院，湖南怀化 418000）

一、引言

目前，关于话语标记（也称“语用标记”）[1]“话说回来”（包括其变体“话又说回来”“话再说回来”“话说回来了”等，下同）的研究尚未深入，成果也不多见，仅有少数学者开展了相关的研究。其中，李胜梅[2]认为，“话说回来”是“言语自述短语”,是用来陈述说话人自己正在进行的言语行为及其言语表达方式，该现象为“言语的自述现象”;李治平[3]认为“话又说回来”是一个典型的话语组织标记，是用于多种话语环境下联系两个语义相关的话语片段，其形成机制是物体的空间位移特征向说话人观点发生改变隐喻投射的结果；吴玉凡[4]认为“话说回来”是一个具有很强连贯性的话语标记，其功能体现在话语组织和话轮建构两方面；宋晖[5]认为，“话说回来”是一个典型的准语用标记，经常与转折类关系词共现，并可与相应的转折类关系词语替换，而且，其在与转折类关系词和非转折类关系词语共现时，分别具有减弱和加强转折功能的作用。不难看出，对于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研究还难成定论，仍有较多的问题值得我们继续深入研究。本文拟就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语用功能展开分析。

首先，本文认为，“话说回来”属于典型的话语标记。如（文中语料，除特别注明外，都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

（1）我原来是生产队长，整天带头苦干，一年收入也就200 多元。可去年，我家人均收入达到8000 元。在村里这算中等水平，可和过去比强了不知多少倍呀！话说回来，分田分树到户时，我心里真不好受，慢慢地思想才转变了。（1998 年《人民日报》）

（2）我当时并没发现你的刀，话又说回来，有刀子也不怕，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作为一校之长，我经的事还少吗？（彭志明《持刀者》）

以上两例中的“话说回来”，作为一种语言表达式，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

作为小句，其前后都有停顿隔开，在分布上具有独立性；在语义方面，“话说回来”虽然具有一定的概念意义，但其主要作用是为受话人解释话语提供指引（instruction），因而有程序意义，且其存在与否并不影响语句命题的真值条件；在句法方面，其在句法上具有非强制性，不参与句法关系的建构。可见，两例中“话说回来”符合“多数学者共识”[6]的话语标记的典型特征，是言语交际中常用的话语标记。孙利萍、方清明[7]进一步指出，“话又说回来”属于话语标记小句和话题组织型标记语。

话语标记是说话人为了引导和制约听话人正确理解话语而选择的语言标记，其在语篇中的主要作用不是语义的或结构的，而是语用的，表现当前话语与前一话语之间的某种联系。[6]因此，对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语用功能，我们有必要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

Jakobson[8]、Halliday[9]、Brown＆Yule[10]等学者都普遍认为语用标记有两种功能：语篇/意念（textual/ideational function）和人际功能（interpersonal fiunction）。自然，语篇功能和人际功能就是话语标记“话说回来”语用功能的两个重要内容。

二、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语篇功能

话语标记的语篇功能是在语篇的建构和组织方面，说话人通过话语标记将话语组织成连贯的语句，表示话题的开始、发展和结束，表述具体的语义关系，构建交际语境。[11]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这种话语连贯功能，也即传统意义上的关联功能，主要体现在对前后话语信息的关联和对前后项语义关系的衔接上。

（一）对前后话语信息的关联

话语标记的核心意义是程序性意义，即为话语理解提供方向，以引导受话人对前后关系的识别和说话人意图的准确理解。[6]因此，发话人选择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同样是为引起受话人的注意，帮助受话人理解其前后话语，提供线索，建立前后话语信息的关联，保持后续话语与前述话语之间的语义连贯，最大程度减少受话人为准确理解这些话语做出的努力，从而取得最佳关联的交际效果。

本文认为，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对前后话语信息的关联有以下三种模式，形成了特定的语篇分布格局。

1.语义上把话往回说

这种情况在言语交际中非常普遍，即说话人通过话语标记关联的后项语义与话语标记的前项语义，包括概念意义或者语用意义刚好相反，也即后项语义是说话人按照前项相反的语义，把话往回说。如：

（3）让他冒雨回家不就行了，他又不怕淋着。着了凉，开玩笑，他根本不像个会着凉的人，话说回来，他着了凉也比把我们唯一的伞拿走强。（2019 年《读者》合订本）

（4）每回我学近代史学到这段我都面红耳跳，嫌我爷爷给我丢份儿。话说回来了，当时我爷爷要不留心眼儿，各位现在也见不着这宝物。按这理儿我爷爷也立了一功。（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例（3）中，话语标记前项的概念意义是“他不会着凉”，后项的概念意义是“即使他着凉了又会怎样”。例（4）中，话语标记前项的概念意义是“爷爷给我丢份儿”，后项的概念意义是“爷爷立了一功”；从语用意义来看，前项是对爷爷的贬损，而后项是对爷爷的褒奖。显然，两例句都是说话人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预示提醒和关联，按照与前项相反的语义把话往回说。

2.形式上把话往回说

这种情况在言语交际中也不少见，即说话人通过话语标记关联的后项，在形式上与前项刚好相反，即说话人是按照与前项相反的话语形式把话往回说。如：

（5）正在为她量体的裁缝师傅接着说：“我们苏州裁缝多，能在这家大布店里设个案子不容易，我们都尽量做好点、做快点。话说回来——我们手艺好，也给店里招徕不少客人。（1994 年《市场报》）

（6）咱们这儿有年轻人调到T 地去了，还有一两个到M地去了。也许他们这种打算是最聪明不过的了。他们到那儿去做出成绩来，咱们也高兴。交流思想，交流人员是件好事，话说回来，从T 地转来的那几位够让人失望的。（《读书》第39 卷）

例（5）中，话语标记前项的言语形式是“我们因这家大布店沾光，所以我们要好好做”，后项则是“我们好好做，这家大布店也因此受益”；例（6）中，前项陈述的对象是“从咱们这儿调到T 地去的年轻人”，后项陈述的对象则是“从T 地转来的几位”。两例句中话语标记的后项，都是采用了与前项相反的言语形式把话往回说，并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关联在一起。

3.拉回话题把话往回说

在言语交际中，说话人脱离原来的话题是常有的现象。因为交际的需要，在意识到自己离题后，说话人有时会主动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这一会话策略被称为“消除离题”。[12]通常，说话人在准备消除一个“离题”之前，会使用合适的话语标记。[13]因此，利用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拉回话题自然也是把话往回说的一种重要方式。

（7）真正来自野外的遗珠，那益发浪漫了，但记住，千万别在不许采摘的地方犯法，话说回来，在野外已经惯于自然生态的攀藤类、蕨类和羊齿类，其实都不容易移植，假如带回家里又能将它们一手养活，那份成就感，就会更大。（子柔《时光向左女人向右》）

（8）去的话这媳妇怎么办，不去吧舍不得这五百万。话说回来，真去的话这媳妇怎么办？整个中国三亲六顾一个亲戚没有，朋友也没有，而且在北京地区就我一个朋友，你说你这个媳妇托付给谁呀？（《郭德纲相声集》）

例（7）、（8）中，话语标记之前的前项内容“但记住，千万别在不许采摘的地方犯法”“不去吧舍不得这五百万”都明显偏离了说话人与受话人原来谈论的话题，说话人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拉回了话题，使原话题得以延续，同时，也使前后项信息形成了有效关联。

（二）“话说回来”对前后项语义关系的衔接

话语标记“话说回来”通过以上三种模式对前后话语信息进行关联的同时，其前后项往往也形成了特定的语义关系，这些不同的语义关系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得到了有效衔接。但其本身并不等同于“但是”“而且”等连词。

1.有效衔接了前后项的转折、递进等语义关系

如下例：

（9）从西门西窗涌进来的建筑成就大开了我们的眼界，对提高我们的建筑水平确乎好处很大，这几年的进步真是小看不得。话说回来，那些建筑思潮和那些高级旅游设施之类刮起来的旋风，弄得我们有些人怕真有点儿晕乎。（《读书》第107 卷）

（10）假如你是一位欧洲国家的体育迷，临时到美国出差，想观看了解如火如荼的欧洲几大足球联赛，你一定十分失望。在美国的电视上几乎找不到欧洲足球联赛的位置，偶尔播一两场英超或德甲，不是放在深更半夜就是清晨，还都是录像，绝无直播一说。就连刚刚在巴西结束的世界俱乐部足球赛，在美国电视上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个举世球迷关心的比赛。话说回来，美国的体育迷若到欧洲出差，同样会感到失望，欧洲国家的电视体育节目中也根本没有美式橄榄球、棒球、NBA等美国体育的位置……（2000 年《人民日报》）

（11）丁公是楚王的爱将，他应当与楚王共存亡才对呀。大敌当前，他贪生怕死，贪图富贵，卖国求荣，这种人才是忘恩负义之徒啊！不杀他杀谁呢？话又说回来了，楚国未败他就投身汉室，那么明天汉室要是有个风吹草动，他不定又投奔哪国啦！（《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12）“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莱娜很抱歉地说着。看史帕克沉默了这么久，大概是刚刚所说的害他心情不好了。“不，其实我也说得太过分了”。“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把我赶走，还是要送到牢里？”（翻译作品《罗德岛战记》）

例（9）中，前项语义是“外来的建筑成就带来的巨大益处”，后项阐述了“其带来的弊端”，是语义上把话说回来，且前后项语义相反，形成了转折关系，话语标记前可以插入“但”“但是”等转折连词来显示这种语义关系；例（10）中，前项是“欧洲国家体育迷到美国出差”，后项是“美国体育迷到欧洲出差”，属于形式上的把话往回说，强调了彼此之间的情况相同，即美国和欧洲都存在几乎不转播对方体育迷非常关心的本土体育比赛的相似情况，前后项语义并无主次之分，因而前后项构成并列关系。此时，话语标记“话说回来”之前不能插入“但”“但是”等转折连词。然而，当说话人要刻意强调后者，即说话人认为“美国的电视上几乎找不到欧洲足球联赛的位置”属于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完全没有想到“欧洲国家的电视体育节目中竟然也根本没有美式橄榄球、棒球、NBA 等美国体育的位置”，这完全属于意料之外的情况时，则前后项语义自然就构成了转折关系。这时，我们当然就可以在话语标记“话说回来”之前插入“但”“但是”等转折连词。显然，按照语料原意，此处话语标记前后项语义只能是并列关系，当然就不能插入“但是”等转折连词；例（11）中，前项语义“大敌当前，他贪生怕死，贪图富贵，卖国求荣，这种人才是忘恩负义之徒啊”是说话人对丁公行为、人品的评价，“不杀他杀谁呢?”则转向了表现说话人对“杀死丁公”的态度，这已偏离了原话题。后项则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拉回话题，把话往回说，并且是在原有评价的基础上，继续对丁公的行为、人品进行评价：“楚国未败他就投身汉室，那么明天汉室要是有个风吹草动，他不定又投奔哪国啦!”显然，前后项构成递进关系，话语标记前可以插入显示递进关系的连词“而且”；例（12）中，说话人显然意识到话语标记之前的对话已经偏离了原话题而无意继续谈论，因而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拉回话题，把话往回说，继续讨论说话人自己作为战争的俘虏会被如何处置的问题。前后项为顺承关系，话语标记“话说回来”之前无法插入“但是”“而且”等连词。

以上例句，因为有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关联和预示提醒，例（9）中的转折关系、例（10）中的并列关系、例（11）中的递进关系、例（12）中的顺承关系便能顺利衔接起来，保持了前后项语义关系的连贯。相反，去除以上例句中的话语标记“话说回来”，虽然对句子的真值语义和逻辑语义没有影响，但例句中的语义关系都会显得有些突兀而不够顺畅。

2.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无转折功能，不能被转折类关系词语替换

由于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前后话语信息的三种关联模式，都是把话往回说，因而很容易让人把该话语标记前后项语义理解为转折关系，并据此认为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具有转折功能。如宋晖[5]就认为，“话说回来”在篇章联结时具有一定的转折功能……并可与相应转折类关系词替换；在与不同的关系词语共现时，有减弱或加强转折的功能。结合前文的分析，本文认为，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并没有转折功能，更不能被转折类关系词语所替换。

作为话语标记的“话说回来”，只是代表着说话人思维及话语表达的路径和方式，即把话往回说，为受话人正确理解话语标明方向，同时，使前后联系的话语形成一个意义高度连贯的整体。尽管这种“话说回来”的语篇分布格局确实构成了前后项之间大量的转折语义关系，但正如前文的分析，同样存在并列、递进、顺承等其他语义关系。由此可见，三种不同方式的“话说回来”，话语标记前后项之间的语义关系，只能如前文的分析那样，由前后项语义本身来决定。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并不具有转折、并列、递进、顺承等功能。又如：

（13）当然，此中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话说回来，自己又未必有这个权利要知道那些细节。的确，她曾与自己有约在先，但是自己后来并未守约如时归来。（翻译作品《敦煌》）

此句中，前项语义为“外人无法知道此中细节”，后项完整的语义为“自己想知道，又未必有知道这些细节的权利”，属于语义上的把话往回说，而且后项是在前项的基础上进一步的阐述，前后项之间构成了递进语义关系，话语标记前可以插入显示递进关系的连词“而且”。即：

（13a）当然，此中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而·且话说回来，（即使自己想知道），自己又未必有这个权利要知道那些细节。

相应地，如果我们改变后项的语义，则前后项之间的语义关系也就随之发生改变。如将后项表述为“如果自己想知道，还是有办法的”，则前后项语义完全相反，二者之间的语义关系就变成了转折关系，话语标记前可以插入转折连词“但是”。即：

（13b）当然，此中细节，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话说回来，（如果自己想知道），还是有办法知道那些细节的。

又如前文中对例（10）的分析，抛开句子的原意，则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前后项之间的语义关系，既可以是并列，也可以是转折，这显然是由前后项的语义（包括语用意义）来决定，而不是由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来决定。

以上都证明，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并没有转折功能，也不能决定其前后项之间的语义关系，该语义关系必须由话语标记前后项的语义来决定。相应地，该话语标记自然也无法明确标示句子中的前后项到底存在何种语义关系。

（三）“话说回来”与“当然”“但是”“而且”等词语的区别

如上所述，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没有转折功能，也不能决定其前后项之间的语义关系，其主要功能是引导和制约受话人正确理解话语，这与副词“当然”、与连词“但是”“而且”的功能显然不同，因而经常可以与这些词语在句中同时出现，甚至也有表面上替换的可能，但实际上却存在很大的不同。

1.副词“当然”的主要功能是修饰和限制中心语

“当然”和“话说回来”都可以处于话语标记前后项之间的位置，都有关联衔接作用，但二者的主要功能并不相同。如：

（14）我有个已恋爱多年的男朋友，因为恋爱多年，也就变得像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结婚也就结婚了，分手也就分手了。·当·然话说回来，当真分手的话，也不可能是“无痛穿耳”。（《作家文摘》）

此句中，“当然”和“话说回来”都处于前后项之间的位置，都有关联衔接作用，但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其主要作用是引导和制约受话人正确理解话语：前项的语义是“要分手就分手了，自己并不在意”，通过“话说回来”，从语义上把话往回说，受话人自然能从相反的语义中感知理解后项的语义内容——当真分手的话，也不可能轻轻松松，无所谓。而副词“当然”，其主要功能是修饰和限制中心语，表示“合乎事理或情理，没有疑问”，即“当真分手的话，毫无疑问，不可能没有痛苦”。

而且，副词“当然”的位置可以处于句中或句首，因此，将句首的“当然”移动到句中，二者主要功能上的区别便更能凸显出来：

（14a）我有个已恋爱多年的男朋友，因为恋爱多年，也就变得像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结婚也就结婚了，分手也就分手了。话说回来，当真分手的话，·当·然也不可能是“无痛穿耳”。

以上不难看出，因为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才有了后项“当真分手”的论述，这与“当然”无关；而后项中“毫无疑问，不可能没有痛苦”的主观性则主要因“当然”而产生。

此外，我们还可以删去“当然”“话说回来”中的任意一个，通过比较可以发现，虽然语句仍然规范、通畅，但其区别明显：

（14b）我有个已恋爱多年的男朋友，因为恋爱多年，也就变得像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结婚也就结婚了，分手也就分手了。·当·然，当真分手的话，也不可能是“无痛穿耳”。

（14c）我有个已恋爱多年的男朋友，因为恋爱多年，也就变得像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结婚也就结婚了，分手也就分手了。话说回来，当真分手的话，也不可能是“无痛穿耳”。

不难看出，例（14b）中没有了话语标记对受话人正确理解话语的引导和制约，只是强调了“当真分手的话，理所当然会有痛苦”；例（14c）中则没有了前三例通过副词“当然”体现出来的“理所当然”的强烈的主观色彩。可见，我们并不能因为同处于话语标记前后项中间位置的“当然”和“话说回来”具有相同的关联衔接功能而认为可以任意删去其中一个或相互进行替换，否则，句意必然发生相应的改变。

2.“但是”“而且”等连词主要功能是显示句中的转折或递进语义关系

正因为连词与话语标记具有不同的功能，因此，“但”“但是”“而且”“况且”等连词与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经常可以同时出现。如：

（15）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还要二位贤弟宽谅。（陈忠实《白鹿原》）

（16）既然帮助人家，就得帮到底。你把我丢在这里，万一我被那银假面杀了，你一定会后悔的哦！那尔撒斯对少女的主张无从反驳。只是，继续这样走下去，必须思索眼前这名少女的前途不可。·而·且话又说回来，实因轴德族帮助，那尔撒斯才得以逃过席尔梅斯这帮人的，因此，既是救了她，总需负起相对的责任。（《亚尔斯兰战记》）

例（15）的前项语义是“无意偏袒任何一方”，后项语义是“再准的尺子也量不准布”，即“还是可能出现‘偏袒’的情况”，显然是从语义上把话往回说，前后语义相反，构成了转折语义关系，自然，在话语标记前可以添加转折关系连词“但”或“但是”；例（16）中，话语标记前面的语句显示了那尔撒斯不仅无从反驳，略显被动地接受了少女的主张，应该“帮人帮到底”，然后通过话语标记“话又说回来”，从语义上把话往回说，指出那尔撒斯确实是因为得到了轴德族的帮助才得脱身，并转危为安的，因此，从情理上来说，自己更应该主动去报答轴德族的恩情，“帮人帮到底”。可见，前后项是从被动和主动两个不同的角度，阐释了那尔撒斯“不仅要帮，更应该主动去帮”的递进语义关系，话语标记前可以插入显示这种递进关系的连词“而且”或“况且”。

同样，如果去掉两例句中的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我们会发现，句中的转折、递进语义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也并没有减弱：

（15a）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还要二位贤弟宽谅。

（16a）既然帮助人家，就得帮到底。你把我丢在这里，万一我被那银假面杀了，你一定会后悔的哦！那尔撒斯对少女的主张无从反驳。只是，继续这样走下去，必须思索眼前这名少女的前途不可。·而·且，实因轴德族帮助，那尔撒斯才得以逃过席尔梅斯这帮人的，因此，既是救了她，总需负起相对的责任。

但仔细观察，没有了话语标记“话说回来”，（15a）和（16a）中显然缺少了说话人将要把话往前项语义相反方向说的预示，缺少了对受话人正确理解后续话语的引导，同时，也让两句中的转折关系和递进关系变得更加直白，更加生硬。

可见，例（15）、例（16）中的“但”和“而且”等关系词语，并非加强语义上的转折和递进，而是两例句的前后项之间本来就分别隐含着转折和递进的语义关系，关系词语只是把这两种语义关系分别显示出来。这再次证明，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并不能标明或显示前后项之间的语义关系，话语标记和关系词语分别有着不同的功能，彼此之间并不能相互替换。

三、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人际功能

作为语言的三个元功能之一，人际功能使说话人在言语交际过程中用语言表明其身份和地位，表述其对事件的观点和判断，影响受话人的推断和评价，由此建立和保持一定的人际关系。[11]话语标记的人际功能充分体现为说话人通过使用话语标记，引起受话人的参与和注意，恰当表达自身的情感、动机和态度，调整话语的力度，缓和语气，维护交际者双方的面子，使受话人准确理解话语的意思，形成良好的社会关系和语境条件，从而进行有效的言语交际，充分体现出说话人的元语用意识。言语交际中，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人际功能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预示提醒引导会话

如前所述，话语标记是为受话人理解话语标记之外的那些语义内容提供线索，用于标明所在话语如何与其之前的话语建立关系。因此，说话人使用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同样能帮助受话人理解其前后话语，建立联系，最大程度减少受话人为准确理解这些话语做出的努力。同时，话语标记“话说回来”为受话人准确理解话语指出了三种模式，即语义上把话往回说，形式上把话往回说，重拾前文话题把话往回说，更是进一步为受话人准确理解说话人的前言后语指明了方向，充分显示了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在话语交际中的预示提醒和引导会话功能。如例（3）（4），用话语标记预示提醒受话人，后续的话语将从语义上把话往回说；例（5）（6）用话语标记预示提醒受话人，后续话语将从形式上把往回说；例（7）（8）则用话语标记预示提醒受话人，后续话语将拉回话题把话往回说。又如，在会话中，“这些产品如此畅销，广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话说回来……”“在农村生活久了，再去城市生活还真有些不习惯，话说回来……”显然，在这两句中，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后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后续话语，受话人就可以根据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预示提醒引导会话的功能，预知后续话语的大概语义，即无非就是语义上往回说，如“这些产品如此畅销，广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话说回来，这些产品的质量也很不错。”或者，是形式上把话往回说，如“在农村生活久了，再去城市生活还真有些不习惯，话说回来，在城市生活久了，再去农村生活同样不习惯。”或者，就是拉回话题把话往回说，如“这些产品如此畅销，广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话说回来，我们那批产品也要尽快设计出一条广告来。”因此，作为话语标记，预示提醒引导会话是其最基本、最普遍的功能。

（二）周全语义表明立场

汉语中许多关联标记与话语立场密切相关。[14]如前文所述，人们在转瞬即逝的话语交际中，不可避免会有表述不够全面、不够准确的情况出现，也根本无法做到使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表述得非常周全、圆满，因此，无论是说话人或是受话人，在后续话语中进行补充、说明或建议，既是纠正话语，弥补不足的必要手段，也是人们在言语交际中一种重要的言语沟通技巧。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正是这样一种标记语，该话语标记与前后项构成的三种把话往回说的特殊关联模式，不仅具有很好的语义周全功能，同时也巧妙表明了说话人的立场。如：

（17）她对他们说，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联合国开会似的，点哪一国的菜都有，那时候的上海，可是个小世界，东西南北中的风景都可看到，不过，话说回来，风景总归是风景，是窗户外面的东西，要紧的是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本。（王安忆《长恨歌》）

（18）我国各民族的平等早已实现，当前的主要问题是地区之间经济发展不平衡，话说回来，经济发展不平衡不能说成是民族不平等。（1993 年《人民日报》）

（19）我得的“神经纤维瘤”，虽然脊椎上有个骨槽，但2/3还在，再加上这个固定的“钢围腰”，只要不做90 度的弯腰，问题就不大，况且周围还有许多肌腱、肌肉牵引着。生命这东西就在于运动，你说有病，越躺病越厉害。话说回来了，我这条命是同志们给的，多活一天，就能多挣24 小时，活着干，死了算。（1996 年《人民日报》）

例（17）中，前项的语义充满了对“那个时候上海”的赞叹，充满了对“东西南北中的风景”的喜爱和欣赏，后续的话语，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语义上把话往回说，指出了“风景终究是虚幻的，不能成为生活的根本”“窗户里头的，这才是过日子的根本”；例（18）中，前项的论述是从“民族”到“经济”，后项的论述是从“经济”到“民族”，形式上把话往回说；例（19）中，前项的语义，是在说明自己的身体情况：身患重病，行动不便，但问题不大。但后面的“生命这东西就在于运动，你说有病，越躺病越厉害”是说话人插入的一段关于生命与运动之间关系的理解，已经偏离了原话题。因此，说话人通过话语标记“话说回来”拉回话题，继续阐述自己的情况：自己的生命是同志们给的，能多活一天就是多挣24 小时，可以继续干，死了也毫无遗憾。不难发现，以上三例，话语标记前项的语义，都不能完全代表说话人的全部观点和立场，换句话说，句中如果只有前项，则句子的语义是不够周全的，对说话人立场的表达也是不够完整、不够准确的。例（17）中，说话人正是通过后项的表述，使整段话的语义变得周全、圆满，并揭示了“过日子的根本”,阐明了自己的立场；例（18）中，后项的补充和说明，彻底厘清了“民族平等”与“经济发展平衡与否”之间的界限，当然也展示了说话人的观点和立场；例（19）中，前项的表述，让人看到了一个热爱生命、热爱运动的硬汉形象，而后项话语则重在补充说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这条命是同志们给的，是多挣的，死了无所谓，没有遗憾。整段话旨在述说“我”对生死、对未来的达观心态，也更加全面、完整地体现了说话人无惧困难、积极向上、从容洒脱的乐观精神和生活态度。

（三）舒缓语气实现礼貌合作

日常交际中，人们一般都会在话语中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主观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15]同时，说话人也必然关注受话人的心理状况和情感态度，并据此选择最合适的语气、语调、词句和方式等进行表达，从而实现话语的交互主观性。Traugott 认为，交互主观性是指说话者通过明确的语言形式表达自己对听者的态度和信念，特别在社会意义上体现对受话人“面子”或“自我形象”的关注。[16]由话语标记“话说回来”与前后项构成的这种把话往回说的特殊关联模式就充分体现了话语交际中说话人主观性和交互主观性特点，舒缓了语气，很好地实现了交际双方在话语交际中的礼貌合作功能，因此，也成为一种非常有效的话语沟通技巧。如：

（20）“他这末做，使坏分子很快就孤立起来，揭露了也打击了敌人的阴谋，教育了落后群众，迅速站到正确方面来，不给敌人留空子钻。自然，这末做，个人得受些苦楚，可是执行了党的政策，使工作少受损失。话说回来，俺爹的工作还有缺点……”（冯德英《迎春花》）

（21）呼天成一拍桌子，说：“嚷啥？乱喳喳个啥？！不就是狗么，还有啥舍不得的？谁舍不得给我站出来！”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会场上没人敢吭声了。这时，呼天成又缓声说：“狗是畜生嘛，再咬伤了外人，那事就大了。话说回来，有些户，喂得时间长了，一时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李佩甫《羊的门》）

不难看出，例（20）中，前项语义是说话人从多个角度对父亲的工作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褒奖，然后通过话语标记，从语义上把话往回说，指出父亲在工作上还存在缺点。显然，这是一种很好的先扬后抑的评价方式，不仅极大舒缓了后项中负面评价的语气，显示了说话人缜密的思维和良好的谈话技能，也让有褒有贬的评价本身显得客观、公正，因而易于为受话人所接受，从而继续推动话语交际。

例（21）中，说话人因为担心狗会伤人而要求各户把所养的狗全部处理掉，前项表达的是狗只是畜生，咬伤外人，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大家不应该舍不得处理。然后通过话语标记，把话往回说，指出了这些户主因为养狗时间长，与狗有感情而舍不得将其处理掉也情有可原。这种表述方式，很好地体现了说话人对受话人在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和尊重，极大舒缓了之前的强硬语气，自然就容易拉近说话人与受话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引发情感共鸣，从而使交际双方在礼貌合作原则下，有效保证话语交际的持续和推进，并达到交际目的。

四、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形成动因和机制

话语标记的产生是一种典型的语法化现象。[1]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产生同样经历了一个语法化的过程。

我们知道，语言的表达只能在一个维度上线性地向前推移，即我们只能将要表述的话题和语句按照头脑中预定的思路，逐一有序地表达出来。但不可避免的是，人们的思路和观点在语言表达过程中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或者出现表达不够准确，甚至表达错误等情况，此时，说话人就会对自己或他人已表达的内容进行补充、说明、纠正或建议等，而当这些话语的内容或形式刚好与前文相反，甚至直接拉回到原话题，自然，就是把话往回说，即“话说回来”。因此，表示行为义的“把话说回来”“话说回来”，其形成机制正是因为语用的客观需要，物体的空间位移特征向说话人观点发生改变隐喻投射的结果。[3]如：

（22）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终话，“哪晓得他是真是假？”他又把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他是假话，也驳不倒他。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七姐，你说呢？”（高阳《红顶商人胡雪岩》）

（23）“我能问一下，去哪个国家吗？”陆涛说。“非洲”，付经理得意地眨眨眼睛，“你也知道，非洲不比美国，不过那里也有举世无双的自然风光，咱们话说回来——怎么说呢，现在，我们这儿出现了一点新情况……但那边的业务却没有人顶得上。”（石康《奋斗》）

例（22）“他又把话说回来”这个主谓结构中，谓语“又把话说回来”是对主语“他”进行具体的陈述，即“他”怎么样，具有明显的言语行为义；例（23）中主谓结构的“咱们话说回来”同样具有明显的言语行为义，后面紧接的话语“怎么说呢”更是充分证明这一点。因此，二者实际都是所在复句中的分句，而非话语标记，都实实在在地表达了说话人对自己的思路和言语内容的调整和改变。

但在频繁的使用过程中，由于语言经济原则的推动，“话说回来”前面的主语、状语等常常可以利用语境而省略，“就介词本身的语义而言，语义较虚、用频较高的介词有可能隐去”[17]，这样，表示言语行为义的“话说回来”，语义不断弱化，并变得抽象，逐渐浮现出话语标记的功能，其核心意义是程序性意义，即为话语理解提供方向，最终成为话语标记“话说回来”。这正是浮现语法所指出的，语法不是事先就存在的，而是在语言的动态使用过程中一些经常性的用法通过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中产生或浮现出来的。[18]

五、结语

本文认为，对于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研究，必须结合话语标记本身的特点和功能，认清话语标记内在的语用机制，才能对其进行充分准确的描写。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对话语标记“话说回来”内在语用机制及话语标记前后项之间语义关系的认识和分析还存在太多问题，与“但是”“而且”“当然”等连词和副词的区别尚未厘清，继而影响了我们对该话语标记语用功能的全面分析。我们相信，随着学界对话语标记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入，我们对话语标记“话说回来”的研究必将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