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白发终不似雪花
2023-03-15李柏林
李柏林
时光更迭,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個不会消失的冬天。可惜白发终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终究不似少年模样。
1
那个冬天,雪好像下得比往常更大一些,父亲在雪里不停地忙活着——我想,那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场雪。
我就是在那个下雪天出生的。父亲大清早去找医生,在大雪里踉踉跄跄地奔跑。雪花落在人家的屋檐上,落在父亲的头发上。
2
从记事起,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就不是太好。父亲在一所村小教书,收入微薄。一家人住在学校分的一间安置房里,冬天透风,夏天闷热。
单凭父亲那少得可怜的工资,是根本养不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中很多东西都靠赊账,尤其是过年。父亲每到冬天便开始发愁,可是他一个师范毕业的老师,除了舞文弄墨,别的也不会。
于是在快过年的时候,他想到了卖春联。
父亲买来很多红纸,自己拿着刀剪裁,找了一本写春联的书,便开始写了。
因为白天要去卖对联,所以只能晚上写,他经常写到半夜,然后就在那间屋子披着外套睡去。我早晨去那间屋子玩儿,看见凝固的墨水,还有地上晾干的春联,直感觉到凄冷。
3
天气好的时候,父亲就在集市上摆摊,如果碰到下雨下雪,只能收摊——做生意就是看天吃饭,可是,他总不能因为天气在屋子里耗上一天。
于是,父亲就找来一个大包,裹上蛇皮袋,背着他的那些春联,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卖。很多村子里年龄大的老人,正为雪下得太大,无法买春联而发愁,见到父亲去了,便直接买了。一副春联很便宜,可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翻山越岭,却是最辛苦的。
等到父亲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他带着满身风霜与寒气站在门外,背着蛇皮袋,全身都是雪。他把蛇皮袋放进屋,然后在外面拍打身上的雪、帽子上的雪,还有头发上的雪。我在屋里笑着说:“呀,爸爸变成了白头发的老爷爷。”父亲还开玩笑地说:“那我给你变个魔术,马上变成黑头发!”
他用毛巾甩掉头上的雪,头发从花白变成了湿润的黑色。母亲给他盛饭,吃完饭,他又进了那间屋子开始写字。
4
刚上学的暑假,我特别喜欢出去玩儿。平日里操劳的他总想趁着中午休息一会儿,却又害怕我出去乱跑,于是他想出来一个办法。
父亲会在午休的时候喊我去拔白头发,10根一毛钱,得到的钱就是我的零花钱。我那时候刚上一年级,这样既可以锻炼我数数,又可以让我别乱跑,可谓一举两得。而对于我来说,这是靠劳动致富,还能赚钱买雪糕吃。
那时候的父亲,也才30出头,却已经开始有了白头发。
我在父亲的黑发里寻找着白发,把那些白发一根根地拔下来。有时候,我看见一茬头发里,有好几根白发,便兴奋得不得了,感觉淘到宝了。有时候为了节约时间,我会两根一起拔起,然后哈哈大笑。多次的试验,我还找到了拔白头发的窍门。比如后脑勺的头发拔起来最疼,头顶的头发拔起来最容易。每次拔完,我还要炫耀一番自己的战果。
于是,我每天中午都这样寻找着白发。起初,我只能赚一只冰棒,后来,我能赚一支雪糕,再到后来,最贵的冰沙我也能买上一杯。
夏天下午4点多的时候,有位老爷爷总会推着一个冰箱卖冰沙。各种口味混合在一起特别好吃,5毛钱一杯,可是小朋友们都买不起。我每次买冰沙都叫得很响亮,生怕别人听不见,那一声呼唤也掩盖不了我的骄傲。而我拿到冰沙的那一刻,觉得那是我对自己的奖励。
那段时间,只要我想要零花钱,我就会爬上沙发对爸爸说:“我来给你拔白头发吧,我看你白头发又多啦!”
5
后来上了初中,我不好意思再去给他拔白头发,我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还记得下雪天,他都会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学校接我,因为成绩不好,我们更多的是沉默。他让我在后面撑着伞,每次我要给他打伞,他都说:“你别挡我视线,下雪天路滑。”于是我就撑着小雨伞,坐在后面,看着他的自行车,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痕迹。看着他在风雪中,头发开满白色的花。
我忘了在哪一刻,我发现有些雪花是拍不掉的,有些风霜将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头上,拔头发已经无济于事了。
6
如今,我已经毕业,父亲不用再为了我四处奔波;不用在下雪天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也不用为了让我别乱跑,想出拔白头发的法子。
但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下雪天不爱打伞,戴着皮帽子上完课后小跑回家,在门口停下,跺跺脚上的雪,把帽子取下来拍拍上面的雪花。可是那白发,终究不像曾经那样,拍一拍,便成了黑发。
7
那些雪花,好像再也拍打不掉了。那些风霜,也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变得更加沉默,即使长大的我乖巧懂事、热爱学习,他也没有再给我变过一个魔术。他的那个魔术,在一场场大雪中永久失效了。
时光更迭,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个不会消失的冬天。可惜白发终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终究不似少年模样。
可每当想起那些我拔掉的白发,我心里就仿佛下了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