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中间地带
2023-03-15张云亭
张云亭
三面环山的浏阳城区。
每天,浏阳人欧阳雪峰都要往返于浏阳市区和下属的澄潭江镇。他一天的生活轨迹,折射出他生活的县级市浏阳所处的“中间地带”—介于湖南省省会长沙和下属乡镇中间,也处在新兴与传统的产业中间。这个位置意味着这个城市如今的复杂与矛 盾。
欧阳雪峰的一天始于早上7点,他会在车里冲一杯速溶咖啡,然后从浏阳市区的家出发,前往离家40分钟车程的澄潭江镇。他在镇上出生、成长,如今是镇上金辉宾馆的总经理。他每天的第一站是市里的浏阳河市场,欧阳雪峰在这里采购金辉宾馆当天所需的菜和肉,然后载到镇上去。
在镇上,他过着传统的生活。金辉宾馆最初由欧阳雪峰的父亲投资经营,如今的主要业务是承包乡镇上的酒席,这意味着作为总经理的欧阳雪峰经常操办乡镇上的婚丧嫁娶宴。来酒店办席的顾客有一部分与欧阳同姓,在这个重视宗族关系的小镇,族里人相互照顾生意顺理成章。平时带头祭祖、修族谱的族长欧阳芳钦就在离宾馆5分钟车程的花炮厂上班,有时骑摩托车来宾馆和欧阳雪峰聊天。
与浏阳市南部的诸多乡镇一样,手工为主的花炮制作是澄潭江镇的传统支柱产业,欧阳父亲早年积累的财富有一部分也得益于在镇上经营花炮厂。2023年春天,这些浏阳的花炮工厂因为春节“禁燃”政策松动、烟花大卖而备受关注。今年春节恰逢新冠疫情的封控解除,鞭炮和烟花供不应求,镇上流传着各花炮厂一个月清空了几年的库存、突然赚到钱的故事。
下午1点,欧阳雪峰需要从镇上启程回到浏阳市区;2点,他任教的中学美术课准时开始,他要讲课到6点,回家时正好见到下班的妻子和放学的孩子。城市里的“上班族”身份让人几乎忘记他在乡镇的角色,而更多想起他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尽管目前没有明确打算,未来他的孩子可能会像不少浏阳人一样去长沙市区上学。从浏阳到长沙大约是一个小时车程。相比县城,长沙有更优越的公共资源,即便是长期生活在浏阳的人,也有可能在长沙“买个房子放着”。
如果去往长沙,他将经过浏阳市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以下简称“经开区”)。在那里,有不少人过着与欧阳雪峰类似的“往返”生活,不同的是,他们往返于浏阳经开区与长沙市区,最快只需四五十分钟。受惠于与长沙的距离,经开区这块浏阳的“飞地”正在创造比传统花炮产业增长更快的财政税收,成为浏阳招商引资的集中地。经开区的发展改变了数十年前整个城市依靠花炮产业的格局。
乡镇、浏阳城区,以及与城区关联弱但离长沙更近的经开区,都是浏阳这个县级市的一部分。这种城乡分化和分工,几乎是浏阳成为“中部经济强县”的主要原因。在全市143万的常住人口中,城区和乡镇的花炮行业直至2021年仍有30余万的从业者,而经开区在2021年完成的投资数是370.5亿元,在浏阳市121.4亿元的税收中贡献了65.2%。它们都被纳入到浏阳“县域经济发展”的成绩中,2022年,浏阳市的GDP总额超过1700亿元。
这进而使生活在此处的人的体验与大多数中部县城居民不同。在过去几十年迅速的城镇化进程中,县城和乡镇的人口流出与空心化在中国的中西部是常见的故事,与之相伴的还有乡土生活方式的消亡。浏阳因为仍有人在城乡之间频繁流动,被社会学者卢晖临等在研究中冠上了“扎根的城镇化”的定义,但对于那些返回县城的青年人来说,“扎根”显然并没有这么简单。
位于洞阳镇的经开区是“介于浏阳和长沙之间的‘飞地’”,长沙市规划勘测设计研究院区域与产业规划所所长左苏华这样告诉《第一财经》杂志。这片产业园的主体位于浏阳西北部的洞阳镇和永安镇,从地图上看,则处在长沙和浏阳市区的正中间。它代表了浏阳市向大城市开放的一面。
从各种维度上,浏阳经开区都在主动融入长沙,“距离长沙的黄花机场只有半小时车程”是这里吸引外来企业落户的最显著优势。事实上,经开区是浏阳市招商引资和经济增长的绝对重点。2023年,经开区计划建设127个项目,投资271亿元。这让经开区成为多数外地客商眼中的“新的浏阳”,一个属于外地人的浏阳。
拉动经开区增长的主体产业是生物医药、电子技术和智能制造。其中生物医药是20 0 0年前后浏阳在没有现代工业的情况下最先引进的产业;2006年后,蓝思科技、惠科光电等公司被引入,让这里有了新的产业类型。
浏阳市政府乐于宣传经开区“从无到有”的招商历程—2001年这里名为“浏阳生物医药园”,但起初能让药厂聚集并非因为位置优越和地价低,而是靠先培育小型项目再吸引投资、收集弱势小药厂的证照等“手段”。
资料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位于瀏阳洞阳镇的经开区。
如今的经开区已被纳入长浏之间“金阳新城”的范围,目前共有1700多家企业。确实有原本在外的洞阳人返乡工作,这意味着他们只需三四分钟就能在家和公司之间往返。不过在经开区,“流动”的人仍是多数。经开区的管理委员会每年年初都需要到湖南省经济较薄弱的湘西地区、永州等地招聘工人。
从外地来到经开区的普通工人通常住在园区的员工宿舍,或者租住在附近镇上村民的自建房里。再加上工作的替代性强、不断有工厂抬价招人,这导致工人有较大的流动性。这种“流动”与浏阳经开区仍以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有关系,在左苏华看来,这里的生物医药企业即便数量多、年份久、与浏阳的牵绊深,但与苏州药谷、上海张江高科园区相比,总体上仍然是“生产型集聚”。这种现状导致了了另一种“流动”—研发人员、高管不会在浏阳经开区常住,更多选择往返于浏阳和长沙。
在经开区成立、成长的九典制药就是这样的案例。这家公司于2001年在经开区成立,现在在浏阳经开区、长沙的望城区和岳麓区各设有园区。
其中,位于浏阳的园区占地面积16 4亩,主体业务是药品制剂生产和植物提取等,对公司产值贡献最大。成立初期,公司就在长沙市区设立了研发中心,当前位于长沙高新区的研发办公大楼是于2018年落成并投入使用的,这是为了提高公司竞争力从而留住研发人才。“高精尖人才比较喜欢在大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九典制药的总经理郑霞辉这样告诉《第一财经》杂志。
在左苏华的观察中,中国在1990年代有一批大镇、县城兴起,它们曾凭借劳动密集型产业造就了当时“县域经济”的发展,例如浙江的“五金之者”金华永康市,以及“电器之都”温州乐清的柳市镇。如今,这些县和镇多数因离市区远、空间品质较低而难以留住高端人才,进而面临产业升级难的问题。
大瑶镇李畋村的一家花炮厂,工人正在制作流行的“加特林”烟花。
相比之下,浏阳则受惠于与长沙的距离优势,技术人才能在两地间流动并服务于浏阳。这让成长于浏阳的本土药企有向产业上游升级的希望。相比只看重地价和劳动力优势的外来企业,这种生于浏阳、与浏阳有较深牵绊的企业,更有可能真正推动浏阳转型。
郑霞辉最近的期待是长沙市区到浏阳经开区的轨道快线能尽早通车,那样,“浏阳的经开区和长沙是一体的”的感受会更强烈,几乎相当于浦东新区和上海市区的关系,哪怕把研发中心搬到浏阳也不用担心留不住人才。而在此之前,他仍需花费约一小时车程,在两个办公室间往返,因为从长沙到浏阳至今没有火车和高铁。
2023年2月,长沙市城建工作会议表示“长浏快线”预计在年内开工,它将连接长沙市区、浏阳经开区所在的金阳新城和浏阳城区,能够与长沙地铁线路换乘。如果这条线路最终落成,浏阳将更接近一个大城市—如同左苏华所说,“有地铁后的体验是大城市,没地铁的体验就是大县城”。
相比经开区,欧阳雪峰生活的浏阳市区扮演着与本土乡镇向内联系的角色。不同于大城市,这里有更多人游走于熟人社会、传统产业和宗族关系。在这个更接近“县城”的浏阳,花炮产业是绝对的主角,也是联系城乡人口的重要线索。
花炮工业包括烟花和鞭炮的生产,在浏阳的生产史能追溯到唐宋时期,在清朝末年已开始出口。浏阳与同属湖南的醴陵、江西的上栗和万载,是全国花炮生产企业数量最多、产值最高的四个县,它们在湘赣两省交界处相邻。数百年里,中国花炮的“四大产区”几乎没有明显的转移和扩展。
进入当代的花炮产业处在政策的严格限制下。除了2010年前后的禁燃和安全规定导致企业数量骤减、花炮产品向小型和环保转向,这个行业在浏阳的生产方式、劳力分布少有受到影响。坐落在浏阳各乡镇的花炮工厂受政策限制很难随意扩建和迁移,这使得哪怕是拥有数家花炮生产厂的大型花炮公司也很难离开浏阳。他们往往选择在浏阳市区设置办公楼,处理财务、外贸等业务,而工厂分布于各个乡镇,这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城乡之间的联系。
浏阳市澄潭江镇金辉宾馆的总经理欧阳雪 峰。
让浏阳城延续典型小镇气息的,还有花炮公司在生产和运营上的特
质。绝大多数花炮工厂仍保留传统的手工生产模式,并按安全距离自然散布在浏阳多山的乡镇上,同一个工厂内可能聚集了同一村、同一姓氏的工人,与经开区集中的现代工厂形成鲜明的对比。
花炮行业的“传统”还体现在公司历史和管理上。知名的大型花炮企业几乎都拥有“创始人从农村花炮厂起家”的历史,当下也由家族成员运营,并处在现代化公司管理改制的进程中。
以承担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等大型焰火燃放的东信烟花为例,公司创始人、董事长钟自奇1980年代从乡镇花炮厂的职员做起,后来成为厂长,后又创办了自己的企业。东信烟花如今的总经理钟娟是钟自奇的大女儿,她认为,作为公司管理者,当下她的一項重要任务,就是让公司由家族式管理向现代企业管理转向,她本人也希望能做“家族职业经理人”。
除了禁燃和环保政策变动带来的增减产和转型,能推动这个传统行业变化的另一个因素是防止爆炸事故发生。理论上,这可以是花炮行业由传统手工作业向现代化生产转向的契机。浏阳的另一家大型企业中洲烟花就从2009年开始投入研发烟花的自动化生产线,涉药工序人员减少90%以上,原本需要300人的工作,如今只需要11名员工。
但事实上,自动化产线无法完全替代传统的手工花炮生产,手工工序的不可替代性只是原因之一。中洲烟花的执行董事欧阳艳红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公司在这件事上除了考虑效率,还需要考虑“社会就业问题”。在澄潭江镇任欧阳姓氏族长的欧阳芳钦也说了类似的话。与大城市的大型企业相比,花炮厂的“社会效益”帮助的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乡邻和亲戚。花炮产业在浏阳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劳动力本地就业的问题,也给乡镇带来了实际的财富。
欧阳芳钦所在的澄潭江镇共有39家烟花爆竹生产企业、64个工厂,全镇因为生产小型烟花出名。欧阳芳钦供职的花炮厂共有员工300多人,2/3都是普工。在他的描述中,招收普工对性别和学历都没有要求,镇上花炮厂的女工每年的收入是3万至6万元。其中,40岁左右的中年人占多数,因为相比倾向于外出闯荡的年轻人,中年人有在镇上同时照顾老人和孩子的压力。镇上的产业能让一部分人始终留在乡镇,也成为了族长欧阳芳钦能够维系宗族关系、开展宗族活动的原 因。
周才聪在浏阳维多利亚幼儿园。
不过,这些在乡镇花炮厂上班的工人很可能像欧阳雪峰一样,过着在浏阳县城和澄潭江镇之间往返的生活。把乡镇居民推向县城的最大力量是乡镇教育资源的匮乏,以及教育更优质的县城学校。根据卢晖临等人的统计,从1992年到2019年,浏阳共减少了779所小学和教学点,其中绝大部分是农村小学;與之相对应的,是浏阳市区学校和学生数量的增长。
县城扩大、接纳更多乡镇人前来居住和生活,在浏阳已成为多年的趋势。浏阳市维多利亚幼儿园于2010年成立,创始人周才聪感知到周围竞争对手增多、压力变大的时间点是在2014年到2015年。那也是浏阳市区向东拓展新城、一批新的住宅落成的重要节点,浏阳市下属乡镇的居民是重要的购房群体,让孩子在县城上学则是常见的购房需求。
碧桂园是最早进入浏阳的大型房企,其开发始于2006年,在集里街道开发的岭誉、观澜苑等项目正是在2014年到2015年密集交房。它们靠近天虹购物中心和2019年落成的浏阳市人民医院新址,这些地点与白沙东路的“行政中心”以及道吾山路的浏阳市博物馆,都是浏阳市东部新城区的地标建筑。周才聪的维多利亚幼儿园位于金沙路,所属的淮川街道是浏阳老城区所在地。而在2014年到2015年新设的幼儿园,有不少都在新开发的楼盘附近。
据周才聪回忆,维多利亚幼儿园成立时,浏阳市的公立幼儿园数量少、在园学生多,他们作为当时少见的、注重培养兴趣的私立幼儿园迅速获得了市场。四五年之后的县城地产开发热则让更多人看到了县城儿童教育的商机,成为周才聪的竞争对手。几乎和幼儿园的孩子们一样,维多利亚幼儿园进入了教学“内卷”,不仅要延续兴趣和素质的培养,还要兼顾以升学、应试为目的的学习。在周才聪的观察里,这在如今的浏阳幼儿园中是普遍的模式。
位于浏阳大瑶镇的李畋像,他是唐朝人,被认为是中国花炮的发明 者。
在“孩子的生意好做”的共识下,有人在浏阳开始尝试过去在这里不常见的教育生意。这是作为县城的浏阳显著的活力点,牵动着这里因产业致富的各类城乡居民。
焦清源在2019年与人合伙创立了一源教育培训学校,主要业务是向4至12岁的儿童教授戏剧表演。他2018年从中央戏剧学院话剧表演专业毕业回到浏阳创业时,曾犹豫过是否要让学校主打县城里常见的“小主持人”培训。但有办班经验的合伙人认为,戏剧表演在浏阳没那么难被接受,“浏阳的家长愿意花钱培养孩子”。事实的确如此。学校从2020年6月开课,半年时间内招来了300多名学生,当年共收入80余万元的学费。
县城里熟人相互推荐,甚至是家长之间的暗暗较劲,也给主营儿童剧本杀的“童游剧馆”带来了尝试的机会。剧馆从2022年开始试运营,在6个月时间里办了15场活动,每场10到12个人,客户几乎都由创始人李琳从前在银行、小学工作期间认识的熟人,以及他们周边的家长介绍而来。李琳告诉《第一财经》杂志,相比她之前工作过的武汉,在浏阳,她体会到“人对人的认可”有时可以超过人对品牌和机构的认可。
童游剧馆最初选址在浏阳河小学附近,和维多利亚幼儿园一样同属浏阳老城区的范围,步行10分钟的范围内没有2010年之后开发的新楼盘。在最初给家长发放调查问卷时,李琳发现填写的女性中全职妈妈和自由职业占到了一半以上,后者多指自己开店、或者给家里花炮厂帮忙的人。
2023年,她把门店搬到了位于新城区的奥园广场小区里,这里靠近长兴湖公园,也是诸多新楼盘的聚集地。李琳觉得,一方面入住新房的人更有孩子上学、培训的需要;另一方面,这些地段的房价在6000元上下,在浏阳算是高地,其中住着更愿意消费的家长—除了全职母亲和自由职业者,或许还能接触到公务员或者企业主家庭。这些人在浏阳拥有高消费力。
生活在乡镇的人会将浏阳称为“市里”;但在浏阳市区的一些语境里,仍有人称这里为“小县城”。从19 93年“撤县设市”开始,浏阳作为“县级市”存在已经有30年,这种中间性也带来了“中间”的生活方式。
和多数开在大城市的咖啡馆一样,浏阳“我们小愿”咖啡馆的老板刘亮也希望能聚集有相似生活方式的、“会玩”的年轻人。不过,在县城的语境里,“会玩”多数时候意味着“与大城市相近”,而这就是刘亮聚集县城客群的方式。他与合伙人希望在咖啡馆里能做到“大城市里有的东西,这里也能以最低的成本拿来”,“客人在抖音上刷到过大城市有意思的玩法,我们可以让他们惊喜地发现身边就有,领着他们玩”,刘亮这样告诉《第一财经》杂志。
易洪波在浏阳的面料与服装工作室里。
户外露营、音乐节、日咖夜酒,这是刘亮目前挑中的几种让当地年轻人感兴趣的生活方式。“我们小愿”位于浏阳市新区集里街道的一处斜坡上,两间屋子和前后院原本是一家农家乐。刘亮接手后,将后院改成了露营基地,他不仅希望客人来这里体验露营,還计划在咖啡馆的客群里组织去周边山区露营的活动。此外,他想和长沙的音乐节合作,把咖啡馆变成音乐节、演唱会门票的代售点,甚至还能发起拼车,让客人们结伴出 行。
刘亮希望用活动和人情味把“社群”留住,还用上了“社区店”“邻里店”这样在北京、上海流行的形容。
在市区活动半径小、人口少的浏阳,这件事似乎比在大城市更好实现。咖啡馆距离天虹商场一公里,那是浏阳新城区重要的新商业和住宅地产的聚集地。此外,县城里有重熟人关系的环境。几乎与开培训学校的焦清源、李琳一样,曾经在天虹商场和长沙的万家丽广场开过连锁奶茶店的刘亮相信,朋友之间的相互介绍给店里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口碑和客流量,在县城里这比花重金在社交网络上投广告更实用。
我们小愿”咖啡馆。
这导致“我们小愿”除了有接近大城市的一面,还有“县城”的一面。
咖啡馆的其中一个室内空间是两个包间,这与大城市的咖啡馆迥异,而多见于县城的茶馆和餐馆。刘亮称,县城人少、碰到熟人的几率大,这导致有时候客人反而需要私密空间。此外,这些包间还在特定时候和前后院一起用于包场生日宴,在那种场景下,在这个咖啡馆聚集的不再是赶时髦的年轻人,而是家庭和儿童。这是刘亮的理想中生意的另一面:包场餐饮在县城是最赚钱的,而卖咖啡和酒较难。
曾在北京、上海工作数年的易洪波也像刘亮一样,提到想寻找浏阳和内陆地区本土的“生活方式”,并把这种探索应用于服装设计。不过他强调自己说的并不是“lifestyle”,而是“theway of living”,也就是浏阳本土的天气、地貌、生活习惯造就的生活和穿着的方式。尽管这种“本土性”在当下的浏阳甚至中国都不突出,已经几乎没有人再穿斗笠和蓑衣,风格统一的快时尚品牌更受欢迎。
2020年从北京回到老家浏阳之后,易洪波创立了面料品牌“夏木”,用本地传统的手工面料夏布做衣服。
2023年,44岁的他在浏阳的老城区租下门面,并雇了一位制衣工人,决定同时运营这里的“前店后厂”和网店。
不过,易洪波并没有很融入当下浏阳的县城生活—他没有结婚生子,也不会常常往返于城镇之间,不了解老家镇上的婚丧嫁娶、家长里短。他也不喜欢参与高中同学在县城的聚会。在县城里,下午6点之前就有很多人沿着浏阳河散步,但他在那之后才吃晚饭,吃完更喜欢看剧、上网,就像在北京时一样。
几乎每一个接受《第一财经》杂志采访的返乡者都表达了他们处在浏阳这个“中间地带”的犹豫和困惑。这或许也是浏阳当下的一种生活方 式。
焦清源更主动地融入了浏阳的生活。县城市区的任何地方几乎都能驾车20分钟以内到达,和朋友见面打球不用像在北京一样提前几天约时间,而是“从被窝里都能喊出来”。因为优秀人才的身份,他获得了政府支持的文化项目、有了自己的公司和稳定的客户,还当选了市里的政协委员,家人对此颇为骄傲。被认可和需要的舒适让他远离了在北京“接下来去哪里演戏”的不确定性。
但他的焦虑在于专业技能很难施展,返乡后,没能进剧组和拍戏,最多只能给他的学生或者本地的企业排舞台剧。2022年,他又在浏阳注册了一家传媒公司,承接话剧制作和排练的业务。为了方便对接外地的资源,他特意把传媒公司名称中的“浏阳市”改成了“湖南省”,把公司的银行账户从本地银行换成了交通银行。
维多利亚幼儿园的创始人周才聪的焦虑在孩子身上。女儿在浏阳上一年级,已经不得不面临教育的“内卷”,周围有孩子才刚开学就已经学完了整个学期的课程。已经获得移民资格的周才聪正在犹豫是否要让孩子出国读书。他无法释怀的是,哪怕孩子出国过上了轻松的生活,但她终将无法像自己一样,体会到在浏阳生活时家乡带来的安心、与亲人的亲密关 系。
关于县城生活,曾是高中同学的周才聪和易洪波有各自的看法。在周才聪看来,人需要不断为适应多数人的要求来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易洪波则认为,每个人有各自的生活标准,不必相互追随和妥协。前者更适用于人情网络中的县城,而后者是以大城市中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价值观。两者之间的冲突也是当下在浏阳的返乡人的普遍矛盾。
这是这个县级市不得不面对的现状—浏阳凭借“飞地”经开区、本市的花炮和农业发展让县城实现了经济增长,也成了同时面对大城市和乡镇的“中间地带”。有人在“流动”的状态下留在了浏阳,他们在不同的地点和身份间切换,也因此没有抛弃乡土的产业和风俗,进而实现了某种“扎根”。但在另一个层面上,有人体会着多维度的生活,或者某种“分裂”。当县城日益向外打开大门,浏阳或许要再一次,甚至不断地面临现代与传统生活方式的平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