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东篱
2023-03-14李汉荣
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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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唯有像父亲一样的农人们扎根乡土、辛勤劳作,才能创造美好的田园生活,才能延续千年古国的诗脉,共建所有国人的精神家园。
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诗人,性情质朴、诚恳、淡远。古国诗史三千年,我最喜欢陶渊明。南山啊,东篱啊,菊花啊,田园啊……这些滴着露水、粘着云絮的词儿,在我心里和笔下,都是关键词和常用意象。
可翻检我自己,自从离开老家进了城,几十年来我没种过一苗菜,没抚摩过一棵庄稼,没刨过一颗土豆,连一根葱都没亲手种过。
当我被噪声、轮胎、垃圾纠缠得烦闷憋屈时,被水泥澆灌得僵硬寂寞时,我就一次次钻进《诗经》,寻找公元前的露水和青草,绿化、净化和湿化一下我龟裂的心魂……直到某年初夏的一天,我才突然明白:我的以上孤芳自赏、不无优越感的做法和想法,只是我的自恋,带着几分小资情调和审美移情的自恋,这自恋被一厢情愿地放大了,放大成了甚至关乎诗史、诗脉、乡愁的延续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老家李家营。走进老屋院子,父亲正在修缮菜园篱笆。他用竹条、青冈木条、杨柳树枝,对往年的篱笆进行修修补补。菜园里种着莴笋、白菜、包菜、芹菜,一行行的葱和蒜苗,荠荠菜算是乡土野菜,零星地长在路坎地角,像是在正经话题里顺便引用几句富有情趣的民间谚语。指甲花、车前草、薄荷、麦冬、扫帚秧等花草,也都笑盈盈地站在或坐在篱笆附近,逗着一些蛾子、虫子、蝴蝶玩耍。喇叭花藤儿已经开始在篱笆上比画着选择合适位置,把自己的家当小心放稳,揣在怀里的乐器还没有亮出来,就等一场雨后,天一放晴,它们便开始肆意吹奏。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我忽然想起陶渊明的诗句。但此刻在这里,在“人境”结庐的,不是哪位诗人,而是我父亲,种庄稼的父亲,不识字、不读诗的父亲。我不读诗的父亲,在这“人境”里,在菜园里,仔细编织着篱笆,编织着他的内心,编织着一个传统农人的温厚纯朴的感情。我不读诗的父亲,他安静地在“人境”里,培植着他能感念也能让他感到心里安稳的朴素意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时正值初夏,还不是采菊的时候。菊,连同别的花草和庄稼,都刚刚从春困中醒来不久,都刚刚被我父亲粗糙而温和的手,抚摩过,问候过。父亲还在它们的脚下轻轻松了土,培了土,以便它们随时在雨水里呼喊和奔跑。而当到了删繁就简的秋天,夏季闷热的雾散去,头顶的大雁捎来凉意,我的父亲也会在篱笆边,坐在他自己亲手做的竹凳上,面对村子边、河岸上的柳林,向南望去。他会看见一列列穿戴整齐的青山正朝他走来,那是巴山,我们世世代代隔河而望的南山。
我突然明白:不识字的父亲,正在维护陶渊明的“东篱”。就在那天下午,我无比真诚地感激和赞美了我的父亲。是的,我那不识字、不读诗的父亲,他不知道诗为何物,也不知道陶渊明是谁。但正是我的父亲,和像我父亲一样的无数的父亲们,正是他们,一代代的父亲们,延续和维护着陶渊明的“东篱”,延续着古国的乡愁和诗史……
(选自《植物记》,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