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仪式与背景:基于莫高窟第148窟药师经变的视角观察

2023-03-13焦树峰

西夏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经变道场敦煌

□焦树峰

一、第148窟药师经变的图像层次

莫高窟第148 窟的药师经变构图宏大,具有承前启后的“原创性”特征。对于第148窟药师经变的研究,前贤有系统的整理也有细部的描绘。其中日本学者松本荣一对药师经变进行了系统整理[1]39-57。王惠民先生对敦煌隋至唐前期药师图像进行了总结,认为第148 窟药师经变图可将敦煌药师经变分为前后两个时期,148 窟药师经变图像上的创新,满足了信徒的需要[2]293-323。罗华庆认为第148 窟药师经变完整地表达了“致富消灾”的主题思想,经变内容已趋于定型[3]。严智宏先生认为第148窟药师经变中的建筑物以两京宫殿为蓝本[4]88-103。隋代和初唐时期的药师经变没有绘出“十二大愿”,到盛唐第148窟时却将“十二大愿”和“九横死”全部绘出,“九横死”下方还绘制斋僧、燃灯、竖幡等图像(图1)。

图1 第148窟药师经变

(一)第148窟药师经变中的密教元素及密教化

在第148 窟药师经变中央佛说法图部分,主尊药师佛的华盖上方衍生出的金光正中,有一方“榜题”,《敦煌石窟全集》将其命名称“药师经变榜题”,具体描述为“该榜题绘于经变上部,文字内容为陀罗尼(咒语),构图如一灯箱”[5]192。仔细考察这一“榜题”,发现其并非一方简单的黑底白字“药师经变榜题”,而是一座八面柱状的石经幢(图2)。

图2 药师经变中的“石经幢”

第148 窟药师经变中的石经幢立于莲花座上,幢身为八面柱状,刻有四行陀罗尼咒语,幢顶为八角华盖,盖顶中心有一托盘,上有火焰纹摩尼宝珠,华盖各角上亦有火焰纹摩尼宝珠,角下有垂蔓铃铛、飘带等装饰。经幢幢身上有四行文字,内容为密教陀罗尼咒语。录文如下(从左自右):

1.南谟薄伽伐帝/鞞杀社窭噜/薜琉璃

2.钵喇婆/曷啰阇也/呾他揭多也/阿啰帝/

3.三藐三勃陁也呾姪他唵/鞞杀逝鞞杀

4.逝/鞞杀社三没揭帝/莎诃

钩沉索引,此陀罗尼经咒和义净所译药师经相似,该陀罗尼即可能出自义净译《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经中记载:

时彼世尊,入三摩地,名曰灭除一切众生苦恼。既入定已,于肉髻中出大光明,光中演说大陀罗尼咒曰:“南谟薄伽伐帝、鞞杀社窭噜、薜琉璃钵喇婆、曷啰阇也、呾他揭多也、阿啰帝、三藐三勃陀也呾姪他唵、鞞杀逝鞞杀逝、鞞杀社三没揭帝、莎诃。”尔时,光中说此咒已,大地震动,放大光明,一切众生,病苦皆除,受安隐乐。[6]414

从经咒中看,第148 窟药师经变中石经幢上的药师陀罗尼咒语具有“灭除一切众生苦恼”,使“一切众生,病苦皆除,受安隐乐”的功能,这同时也是《药师经》的核心主旨,体现出此铺药师经变的密教化的特征[7]。药师经变的密教化,一方面是因敦煌李氏家族对于密教的信仰;另一方面,此陀罗尼经咒具有护国的作用,在敦煌沦陷的前夜,敦煌世族供养此陀罗尼,用以抵抗吐蕃的进攻。

这种密教经咒来自不空。不空驻锡河西期间,哥舒翰“为国请译”《金刚顶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大教王静》《菩提场所说一字顶轮王经》《一字顶轮王瑜伽经》《一字顶轮王念诵仪轨》等十余部经典。不空所译《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中则说:“尔时那咤太子,手捧戟。……我昼夜守护国王大臣及百官僚……我为未来诸不善众生,降伏摄缚皆悉灭散故,亦护持国界故。”[8]215《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真言》中还提出一种新的护国方法:“若欲降伏诸国兵贼众者,当画一像,身卦紫磨真金甲,于净室中烧众名香乳,头熏陆香,诸色香花饮食供养,真心诵念天王真言十万遍。天王领天兵来助,他国兵敌自退散。若能昼夜诵念不绝,天王使太子独健领天兵千人,卫护不离其侧。”[8]227在此护国思想下,自节度使哥舒翰以下,“皆愿受灌顶,士庶数千人咸登道场”[9]8。第148窟药师经变的密教化便和不空在河西地区的传译有关。宿白先生精辟地指出,不空长期在西陲弘密,估计更直接刺激了敦煌密教的繁盛。莫高窟自盛唐以后,密教形象无论在种类数量乃至所在位置等方面,持续了较长时间的发展趋势,大约都与此不无关系。[10]

(二)“九横死”中的斋僧、燃灯、竖幡等图像

第148窟药师经变右侧“九横死”条幅画最下方,是一组表现供养药师佛、斋僧、燃灯、树幡以及放生的画面(图3)。这组画面围绕一大宅院进行展开,宅院上方为一佛堂,主尊佛有头光,结跏趺坐,有二菩萨侍立主尊两侧,佛堂一侧有三名僧人,僧后立一俗人。殿前有一供桌,上有各式食物,二俗人手捧食物,其表现的是斋僧的场面。院内另一屋内有七层灯轮,旁有一人作礼拜状。院中有一人树五色神幡,幡杆旁有一芭蕉树。宅院门外有一俗人进行放生活动。值得关注的是五色神幡旁边的芭蕉树图像,这在莫高窟药师经变中是仅有的一铺,并且可能和元皎药师道场中的“瑞李繁滋”祥瑞有关,下文详细进行论述。

图3 斋僧、燃灯、竖幡等图像

从图像层次来看,第148 窟药师经变图由正中说法会和两侧的“十二大愿”及“九横死”组成。主尊药师佛结跏趺坐,周围眷属环绕,上方布满不鼓自鸣的乐器,下方亭台楼阁、莲池化生,体现出东方药师世界的琉璃净土,与西方净土“等无差别”。这种“三联式”构图是对观无量寿经变构图模式的吸收[3],可称为“中堂式”构图[11]233。这种构图布局合理,十二神将普天衣出现于画面下方的左右两角,可能是对河西战争中现世利益要求的反映,成为唐前期药师经变的范本。同时第148窟药师经变的图像层次有两大特点值得关注:一是药师经变中出现密教元素,体现出第148 窟药师经变的密教化。二是药师经变中对斋僧、燃灯、放生、竖幡等图像描绘篇幅较多,是盛唐时期敦煌地区药师供养仪式的反映。

二、第148窟药师经变对药师仪轨的表现

和文本逻辑不同,图像系统有其自身的逻辑所在。从图像自身的逻辑出发,可以展现出一铺图像不同的功能和视角,对第148 窟药师经变的解读即是如此。从第148窟药师经变本身的逻辑来看,斋僧、燃灯、放生等场面和不空所译的药师如来中的念诵仪轨相似。不空所著《药师如来念诵仪轨》记载:

……是名即为结愿神咒。南谟薄伽筏帝鞠杀社窭噜蔽琉璃钵喇婆喝啰阉耶怛他揭多怛侄他喹鞠杀逝鞋杀逝鞠杀社三没揭帝娑婆诃……能灭一切苦恼,若有人等,多诸罪障,及诸妇女,愿欲转祸。依教作药师像一躯,写《药师经》一卷,造幡四十九灯作七层形如车轮,安置像前。五色作索,以印柱之,四十九结系彼人身。又转《药师经》四十九卷,所有罪障皆得解脱,寿命延长,不遇横苦即得安稳,鬼神之病,并即除愈……。[12]29-30

《药师如来念诵仪轨》中有“造幡”“四十九灯”“作七层形如车轮”等仪轨,和第148 窟药师经变中燃灯、竖幡、灯轮等图像体现出来的药师仪轨相符合,是药师仪轨的基本程序。从图中画面来看,仪式的参与者包括僧人、善男信女等等,反映出这是一个正在举行供养仪式的场面,为了解当时的药师道场及相关药师仪轨提供了图像参考。

念诵药师如来是消灾祈福的重要程序,而不空所著药师仪轨中有念诵“南谟薄伽筏帝……”的结愿神咒,和上节提到的药师经变中的陀罗尼石经幢经咒相似,使得药师供养法门具有浓郁的密教色彩[13]。这表明不空在药师仪轨方面力图将义净《药师经》理论为主的内容与阿地瞿多之《药师经》实践的内容融入密教理论体系之中,实现药师佛信仰从理论到实践的密教化[8]153。

第148窟药师经变的密教化以及药师道场中出现的“芭蕉树”可能和元皎有关。元皎为不空弟子,在不空所译的药师如来仪轨及河西战争紧张的背景下,元皎在凤翔开元寺建“御药师道场”,组织僧人行道燃灯、唱诵佛经为国祈福。《宋高僧传·唐凤翔府开元寺元皎传》中记载:

天宝末,玄宗幸蜀,肃皇于灵武训兵,计克复京师。为物议攸同,请帝即位,改元至德。及二年(757),返辕指扶风,帝素凭释氏,择清尚僧首途,若祓除然。北土西河所推,皎应其选,召入受敕旨,随驾仗内赴京。寻敕令皎向前发,至于凤翔,于开元寺置御药师道场。更择三七僧,六时行道,然灯歌呗,赞念持经,无敢言疲,精洁可量也。忽于法会内生一丛李树,有四十九茎,具事奏闻,宣内使验实。帝大惊喜曰:“此大瑞应。”四月十八日,检校御药师道场念诵僧元皎等表贺,答敕曰:“瑞李繁滋,国之兴兆。生在伽蓝之内,足知觉树之荣。感此殊祥,与师同庆。”皎之持诵,功能通感,率多此类。加署内供奉焉。[9]617-618

从上文可以看出,肃宗至德二载(757),令元皎到凤翔开元寺建药师道场,为国祈福。元皎于凤翔开元寺建“御药师道场”,后感得“李树”瑞应,最终“瑞李繁滋”,体现出“国之兴兆”。从第148窟药师经变来看,图像幡杆旁边有一芭蕉树模样的图像(图4),这铺图像是莫高窟药师经变中仅有的一铺。元皎为不空高足,是肃宗敕授的“内供奉僧”,多在长安长生殿内道场活动[14]398。李氏家族将“瑞李”这样的祥瑞绘制在第148 窟药师经变中,恰好符合元皎为国祈福的含意,这是对《宋高僧传·唐凤翔府开元寺元皎传》记载的“法会内生一丛李树,有四十九茎”祥瑞的反映。因此,从第148 窟药师经变中图像层次和细部描绘来看,经变中体现的药师仪轨以及祥瑞感应和不空高足元皎有密切联系,而这种为国祈福的“原创性”图像,是敦煌李氏家族造像的特征之一。正如巫鸿先生所言:“李氏家族不但是一个具有深厚佛教信仰、以建窟行动巩固血缘世系的家族,而且是一个富于原创雄心,立意在莫高窟引领艺术潮流的家族。”[15]141

图4 第148窟药师经变中的芭蕉树

三、第148窟药师经变对唐蕃战争历史背景的反映

第148 窟空间面积较大,药师经变反映了东方净琉璃世界的繁华与安乐,体现出在战争背景下的药师供养活动。第148窟作为李氏家族在河西战争的背景下开凿的大型洞窟,把药师图像和如此描绘细致繁复的药师供养仪式绘入洞窟之中肯定有其特定的含义,即和唐蕃战争有关。

安史之乱后,吐蕃趁机而入,相继攻陷凉、甘、肃等州,进而逼近沙州。为减少河西战争带来的痛苦,沙州民众开窟以祈福,第148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所开凿。《大历碑》记载:

属以贼臣干纪,勍寇幸灾,磔裂地维,暴殄天物。东自陇坂,旧陌走狐兔之群;西尽阳关,遗邑聚豺狼之窟。折木夜惊,和门昼局;塔中委尘,禅处生草……素涅槃像一铺,如意轮菩萨、不空绢索菩萨各一铺;画西方净土、东方药师、弥勒上生下生、天请问、涅槃、报恩、如意轮、不空绢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等变各一铺,贤劫千佛一千躯……时节度观察处置使、开府仪同三司、御史大夫、蔡国公周公……休庇一郡,光照六亲。[16]42-44

从《大历碑》中可知,河西战争使得莫高窟“塔中委尘,禅处生草”。在这种情况下,李大宾开凿第148窟并绘制涅槃经变、密教观音、东西方净土变等壁画来为沙州祈福,并且请来时任河西节度使的周鼎,夸赞其“休庇一郡,光照六亲”。

当李氏家族或者代表河西节度使的官方力量为国举行药师法会之时,第148 窟此时便发挥一个药师道场的功用,尤其是西壁的涅槃台,其上可放置鲜花、斋食等各种举办活动所必须之物。佛教法会需要佛教造像。从敦煌出土的绢画等实物证明,敦煌存在着一种“挂轴画”在法会中发挥着其特定的作用。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言,古代中国的佛教与道教就有在仪式上作为想象神祇世界悬挂的画轴,这些图像是在大型宗教仪式中使用的,通常图像是仿照宗教建筑的三面墙壁安置,中间正面的是最高的主神,两侧是各种辅助性的神仙或菩萨,共同象征着宗教所设定的“圣域”,作为宗教立像的境界引起信仰者的崇拜向往和模仿[17]。药师经变绘制在洞窟门北,和在药师道场中药师挂轴画像相似,在举行药师法会时可能或多或少发挥着这种作用,具有护国护法以及救渡现世的功能。《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佛陀告诉阿难,若是他国侵犯灾难来临时,应该依据造灯轮、五色幡、诵读药师经等方法来供养药师琉璃光如来,这样才能得到善根,“其国界即得安隐,风雨顺时谷稼成熟,一切有情无病欢乐。于其国中无有暴虐药叉等神恼有情者,一切恶相皆即隐没。而刹帝利灌顶王等,寿命色力无病自在皆得增益”[18]407。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序言中更是对供养药师如来功德进行了总结:“忆念称名则众苦咸脱,祈请供养则诸愿皆满。至于病士求救,应死更生;王者攘灾,转祸为福;信是消百怪之神符,除九横之妙术矣。”[18]401

值得注意的是,第148窟造像内容丰富,在李氏家族的造像思想中各种造像皆有其特定的功能与作用,药师经变只是对唐蕃战争历史背景的一个侧面反映,并不能代表李氏家族的全部造像思想。本文只是通过第148窟药师经变这个窗口,来了解盛唐时期敦煌的药师道场及相关药师仪式及相关背景,为阐释“形象史学”①提供经典的图像依据。

四、结语

图像系统和文本系统不尽相同,图像有其自身的层次和逻辑。对于第148 窟图像的研究,前贤做了大量工作,在此基础上,更有意义的是能够找到其“历史的物质性”,对图像本身进行历史的解读。对第148 窟药师经变的研究,应该将其放到佛教仪轨的角度下去观察。在这一角度的牵引下,结合当时河西战争的历史背景,通过对整铺药师经变进行分层次的整理与研究,才能对敦煌李氏家族的造像思想作出有力解释。

第148窟药师经变中的石经幢有密教的陀罗尼咒,在药师经变中绘入密教咒语显示出药师经变的密教化倾向,这与不空在河西对密教的传播有关,从窟内的不空绢索观音、如意轮观音等密教经变也可反映出来。同时从佛教仪轨的角度来分析,药师经变中出现的斋僧、燃灯、竖幡、芭蕉树等图像细节,和不空高足元皎在河西开建药师道场有关系,芭蕉树作为莫高窟药师经变中首次出现的图像,可能便是元皎药师道场中“瑞李繁滋”等祥瑞的表现。大历十一年(776),河西战争紧迫,敦煌大族包括李氏家族可能在第148窟中举行药师法会,药师经变绘制在洞窟门北,可能在药师法会中起着“挂轴画”的作用,其目的便是在吐蕃攻陷敦煌的前夜为敦煌、为唐王朝祈福,共同发挥护国护法以及现世救渡的作用。总之,第148 窟药师经变中的药师仪轨图像为了解当时敦煌地区的药师道场及相关仪轨提供了图像参考,同时也是对大历年间唐蕃战争背景的反映。

注释:

①参见段文杰《形象的历史——谈敦煌壁画的历史价值》,载《敦煌石窟艺术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259—279页;沙武田《敦煌石窟与形象史学》,《形象史学》2017年第2期。

猜你喜欢

经变道场敦煌
古代敦煌人吃什么
莫高窟晚唐经变画乐器内容比较研究——以第18、12窟与第85窟为例
古代敦煌人吃什么
图像·历史·信仰——五个庙石窟第1窟弥勒经变研究
亮丽的敦煌
绝世敦煌
莫高窟西夏洞窟壁画弥勒经变考
莫高窟第98 窟《维摩诘经变》新探
罗定《龙龛道场铭》碑异文考辨
二间高夹新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