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探花及第及其他
2023-03-13朱万章
朱万章
“探花及第图”是清代画坛常见的具有祥瑞寓意的花鸟画题材。一般绘蝴蝶在草地飞翔,绕花而飞,寓意“探花”,而花草生于地,蝴蝶或草虫栖息于草上或地上,便是“及地”。古人往往以象征或谐音,画蝴蝶在贴近地面的花草中飞舞觅食。“探花”是指科举考试殿试一甲第三名,画中取其谐音,“及地”与“及第”相谐,故“探花及第图”实则是祝福读书人科考中举之意。
晚清时期画家王文锦,字云舫,天津人,历官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和工部右侍郎等,工书擅画,尤精花卉。他的《探花及第图》团扇(首都图书馆藏)就很好地以图像诠释了“探花及第”的寓意。该图在咫尺之属的纨扇上,绘六只蝴蝶。一蝶在空中飞舞,正欲飞向草地。其中一只已经触及地面之花瓣,另有一只大蝶亦已停留在草地。草地上绿草如茵,落英缤纷。作者题识曰:“仿探花及第图为子寿夫子大人雅正,王文锦。”正是因为作者的题识,为画面的意境作了注解,使本来寻常的群蝶图变成了蕴含祥瑞之意的吉祥图。
与王文锦之作相同意境的是来自贺师诚的《探花及第图》卷(辽宁省博物馆藏)。该图所绘数十只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的蝴蝶在草地上纷飞。有的在飞翔中,有的已探及草地,有的在相互嬉戏。蝴蝶中,有深褐色者,也有黑中带白者,也有的为绿色,有的为红色,但更多的还是五颜六色、色彩斑斓的。作者将蝴蝶的不同形态,或飞或驻,曲尽其妙。作者题识曰:“探花及弟图,贺师诚写为善卿仁兄世大人雅玩,时在丙子嘉平月呵冻作此。”作者的题识为群蝶飞舞的画面点明了画眼。
很显然,无论是王文锦还是贺师诚,他们所作的《探花及第图》都有明确的上款人。他们多是受人之邀所作,或刻意为了迎合上款人而特意取金榜题名之意。画中的文人意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绘画题材本身所具有的世俗化涵义。正如美国学者徐澄祺(Ginger Cheng-chi Hsu)在谈及十八世纪扬州商人对绘画的赞助时说:“他们作画时偏重作品的视觉效果,强调笔法、设色,采用书画同构的形式,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十八世纪扬州名家的绘画是一门表现通俗化主题,具有视觉感染力这一新特质的艺术”(李铸晋编,石莉译:《中国画家与赞助人—中国绘画中的社会及经济因素》)。这种现象其实并非仅限于扬州,在其时商业经济与艺术市场较为活跃之地(如上海、广东等地)大多如此。在两件《探花及第图》中,可以看到作者以五彩斑斓的蝴蝶赋予观者以视觉冲击力与感染力,红色、绿色与黄色成为画面的主色调,画面中热闹欢快的气氛与“探花及第”后的喜庆氛围相吻合。王文锦和贺师诚均非画史中的名画家,甚至在一般的画史中几乎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他们极有可能是以鬻画为生的职业画家,所以其绘画题材更侧重世俗化的审美倾向。在晚清时期另有一画家徐聘翘(发扬),江西宿松人,工画蛱蝶,“所作《探花及第图》,栩栩欲沽(活)”(《宿松县志》卷十九),可见“探花及第”这一题材,在其时不同的地方,均具有一定的受众群,极大地满足了急于求得功名的举子的心理诉求。此外,曾经画过《探花及第图》的画家尚有李慧仙、周照、张环等,他们都是在画中绘众多蝴蝶在草地或花丛中飞舞,蝴蝶触及地上之花与草丛,且作者均自题“探花及第图”。这些画家大多生活在清代中晚期,且在画史上寂寂无名,应多为职业画家。他们的绘画多形成较为程式化的倾向,一是蝴蝶众多,形态各异,色彩缤纷;二是以蝴蝶为主,多有花瓣或花草相伴;三是多以扇面或手卷居多,便于携带、观赏;四是一般都有明确的上款人,是作者应受画人之需所绘制。这是一种特殊的艺术赞助人形式,虽然受众面不广,但其蕴含的画外旨意却能在多数人的视野中获得共鸣。
除了作者自己在画中题写“探花及第图”外,在画史中尚可见不少作品,其模式与前述诸作相近,但却并无画龙点睛式的题识,最为典型的莫过于传为北宋赵昌的《写生蛱蝶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该图所绘为三只蛱蝶在花丛中飞舞。无论就构图,还是画中的意境,和前述“探花及第图”均有相近之处。拖尾后有元人冯子振题诗曰:“蚱蜢青青舴艋扶,草间消息未能无。尺绡何限春风意,约略滕王蛱蝶图。”但就诗意来看,其实画面并无“探花及第”之意,不外乎描绘春天常见的花圃中的风景。类似的画面也出现在清人马荃的《花卉蝴蝶图》卷(浙江省博物馆藏)和佚名《花甲图册(二十四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前者所绘为各色蝴蝶,它们栖息或探及的花卉有折枝菊花、佛手和玉兰花;后者描绘的是各式彩蝶与飘落的梅花花瓣,草叢中有蝴蝶探花,亦有彩蝶飞舞,“此册以花甲为名,并绘制蝴蝶,即取长寿之意,应为祝寿用的一套画册”(邱士华、杨若苓、吴诵芬主编:《草虫捉迷藏》)。很明显,这些画中的布局、造型及蝴蝶与花草的互动等多方面,均与前述“探花及第图”有惊人相似之处,但它们并非传递相同的祥瑞之意。可见以蝴蝶和花草为主题的“探花及第图”并非取决于画面本身的图像信息,而是取决于是否被作者赋予相关的内涵。
不仅在绘画中,在清代的具有实用性的瓷器中,也常常可见“探花及第”的题材。如嶰竹主人款粉彩探花及第盘(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便是与前述两画相近的画面,将蝴蝶与接近地面的花卉置于同一画面中,以寓意“探花及第”。而在粉彩花蝶纹折沿盆(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中,可以看到瓷盘中遍布的蝴蝶与花卉。在晚清时期广彩铜提梁有盖八角茶壶(广东省博物馆藏)中,也出现探花及第的图案。与卷轴画一样,这些瓷器中的蝴蝶与花草的刻画色彩丰富,构图繁密。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喜庆色彩与吉祥的寓意很大程度上既能满足举子高中的愿景,又能为生活增添欢快的氛围。因而无论在绘画上,还是瓷器中,都能折射出这种显而易见的大众化审美趣好。
有学者在谈到晚清时期世俗化的商业绘画时说:“绘画成为一种商品,经常被社会上的新贵用来庆祝结婚、生日以及年节、祝寿等各种喜庆的馈赠、自用之物”,“题材多以各种具有象征性意味的花果、动物为基础”(李铸晋、万青力:《中国现代绘画史·晚清之部》)。“探花及第图”无疑便属于此类具有象征性意味的绘画。但与普通具有吉祥寓意和世俗性社会功能不同的是,“探花及第图”面向的受众应该多是士大夫阶层,或者欲跻身士大夫阶层的读书人。普通的具有长寿、如意或多子多福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祥瑞题材,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士大夫阶层,都有相近的美好愿景。而“探花及第”的诉求,则是仅限于十年寒窗的举子。正因如此,日本学者宫崎法子指出:“士大夫作为最有能力消费这类艺术品的人,周围一定少不了几幅这样的作品。也就是说,一家之中除了展现文人精神(或者装点文人精神门面)的圣地—展现文人存在的书房外,富有装饰性又带有现世吉祥含义的花鸟画应该有不少受众”(宫崎法子著,傅彦瑶译:《中国绘画的深意》),而《探花及第图》也正是士大夫青睐的产物,是特殊社会阶层的新宠。
关于蝴蝶在花鸟画中的吉祥寓意有很多,如将其与“猫”配搭,便成为寓意长寿的“耄耋(猫蝶)图”,如宋徽宗的《耄耋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孙克弘的《耄耋图》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蕉荫猫蝶图》轴(沈阳故宫博物院藏)和《杞菊猫蝶》轴(广州艺术博物院藏)、高阳的《猫蝶藤花图》轴(南京博物院藏)、周之冕的《葵石猫蝶图》轴(上海博物馆藏)、张德纯的《猫蝶(耄耋)图》卷(天津博物馆藏)、无款的《猫蝶图》轴(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和清恽寿平的《秋花猫蝶图》轴(上海博物馆藏)、黄慎的《猫蝶图》轴(福建省宁化县纪念馆藏)、闵贞的《猫蝶图》轴(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和广州艺术博物院各藏一件)、沈振麟的《耄耋同春》(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费丹旭等人的《富贵耄耋图》轴(浙江省博物馆藏)、翁雒的《猫蝶图轴》(南京博物院藏)、陆承宗的《猫蝶萱花图》轴(鲁迅美术学院藏)、唐鸿的《猫蝶图》轴(山東博物馆藏)及汤世澍的《猫蝶图》轴(无锡博物院藏)等,而将其与鲜花及草地搭配而成的《探花及第图》则是在长寿之外的又一祥瑞寓意。正如清代诗人张问陶(一七六四至一八一四)在其《观生阁画太常仙蝶》诗中所说:“双影集春衫,丹黄妙手搀。画原分雅俗,蝶亦有仙凡。金粉情难托,风花梦早芟。观生留慧业,七宝配庄严。”(《船山诗草》卷十七)正是因为在不同的画家笔下,蝴蝶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画原分雅俗,蝶亦有仙凡”,蝴蝶或仙或凡,或雅或俗,都承载了花鸟画家的精神寄托。花草本无情,蝴蝶亦本无意,是人们的美好期许为它们寄寓了隽永绵长的文化附加值,或许这便是具有祥瑞涵义的花鸟画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