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记（组章）

黄恩鹏

钟鼓楼

敌楼坐落于城墙之上，内置一鼓一钟。因此又叫钟鼓楼。我少年时未曾登临，只远远观望，期待能看到唐朝的一支大箭从齿牙般的垛口“嗖”地射出来，锐不可当，射向西大海，射断船桅之上的旗帜，射掉敌帅举起的剑戟，射穿敌将坚硬的头盔。

这座丧失了传递信息功能的古城曾经多么威严：粗枹击钟，噌吰激越；重锤擂鼓，声波幅延。方圆城郭，皆有所闻。箭镞呼啸，刺破了狮子的肌肉，驱散了遮天蔽日的尘烟。

有人给我看了大唐薛仁贵征伐辽东的《点石斋画报》。贞观十九年，平辽王薛仁贵率大军东渡渤海来到辽东湾，驻扎青石关。他披坚执锐，威风凛凛，荡平高句丽，收复辽东。

据说那支大箭，置于城垛的某个地方。也因此让古城有了不可言说的神秘性。

但我始终没能见到只有史学家才有幸见到的兵器。老铜钟。牛皮鼓。铁箭。城砖。征战的大元帅。历史带着隐喻。近在咫尺的清沙河，桥梁高耸，道路阔绰。它的背景：东边山顶有几座风力发电旋桨，高大的钢铁叶片耸入云天。它有两种意义解构：一是快节奏的现代化速度，二是对历史的遗忘。青石关钩沉的，是一段厚重的历史秘闻。那些秘事，如同吹在身上又被抖落的风，已然沦陷为一种脆弱的民间符号。

古辰州

把精神留給农业，把魂魄留给乡土。族裔深处，根在期待中，绵延着愿望。

鱼面彩陶的大水缸盈满了阳光。春浇青梗，夏润绿瓜，秋灌白菜。故人的额际，刻画着原始神符。忆念里的人物，誊写内心的朴素。且以谦恭回应。

清沙河边古辰州有悠久的历史，战国时设立辽东郡、唐时设立安州府。盐官和铁官、蚕茧业、粮食业和渔业，历史有了质感。从两千二百余年前的西汉进入民间：富赡、桀骜，悲慨。其典籍册页，记载商贾、书生、状元和进士的轶闻，记录巨擘、枭雄与恶匪的故事。

星月来去，草木荣枯。阳光普照，河流涌波。循一部《乡土志》行走，辰州书院，诞育了生翅的鲲与神兽麒麟。

农桑稼穑是众生必修课：南山打柴，北岭摘茧，东坡放羊，西滩种薯。时间的滔滔洪流抹掉了贪婪与劣迹，留住了胸怀磊落为民请命的人。古辰州是给我带来最大快乐和最多思考之地。我在调研辰州时，将叙事主体置放揆度时间本身，因此也更具历史感。

古辰州让我认知了天趣、欲念、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民间玄学、山海野史、狐怪精灵事件。等等这些，汇成火焰与灰烬、存在与消亡，用厚重的泥土，藏着家世的温热。

东山村

从清沙河东山村北岸沿着官道向西走八公里就到了大渤海。从大渤海沿清沙河东行八公里就回到了清沙河北岸东山村。时间是附着在身体某个部位的巨大隐喻。当年离开，山清水秀；如今归来，山重水复。卑微者像山水间一株漂泊的植物。

某个黄昏，年届半百的我与耄耋的父亲坐在翻新了的老宅院子里说话。曾经的老宅院有浓郁的草木刈割后溢出的汁液味道。是油菜秧子？或者马塘草、牛筋草？父亲将草用铡刀切碎，作冬天的驴马牛饲料。乌雀飞旋，绕树三匝。院子里有刚割下的烟草，还有两垛未脱粒的豆柴、三篓糯米高粱、五篓老苞谷、若干筐苹果和酸梨。

秋季丰盈，大地米飨。“仓廪实而知礼节”。父亲瘦弱身体在暮色里摇晃。合理的情境是：我们刚刚一起吃过晚饭。讨论今年旱烟的价钱以及愈来愈少的土地。酒是他自酿的老酒。他半醉，说着他熟稔的农事。

突然——我记起了父亲早已不在人间世了。多年前的冬天，他跟着一阵寒风走了。现在的他是一个空壳。我其实是在某个时空与父亲的灵魂对话。

我感到蹊跷：为何能见到父亲、还与他喝酒、听他说话？梦里的酒香溢出来了，现实的迷雾浸入肝脾。我恍然惊觉：我从军那年，父亲也是我现在这个年龄。

老宅院

坐标：以辰州古楼为原点，中轴路向南，然后向东。直线伸延，过山垭口，蓦然开阔了一个方圆千顷的盆地。

位置：南山根下清沙河、杨树林子北岸的小村庄。

一个小四合院子里挤满了我在襁褓时期、年幼、年少和年轻时的身影。冬天的后院，有一片干净的雪地，有两株沧桑的老枣树，在风中发出哨音。春天是花的天地，蜂飞蝶舞的热闹。

如今的老宅院子被剥尽了芳华。替代它的，是一座以瓷砖贴墙的不伦不类民居。过去的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已然不见，大门两侧下马石和后院压门石也统统消失。树木无影无踪。满架子的芸豆花儿、黄瓜花儿，隐入了时间深处。茫然中找不到那些古老的树了。更无从知晓，当年那几只堂前乳燕以及它们后代的踪迹了。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世界敞着门，清风伴鸟鸣。树上树下，燕雀椋鸟。风吹涟漪，草木漾动。渔夫挑着鱼篓歇息在官道的桤叶槭树下。屋前屋后，响着玉米和高粱的拔节声。

东山村本家盲眼的二爷酒入衷肠，开始诓古讲鬼，真实虚幻，道尽人间沧桑。

一只火红的老公鸡从生有龙鳞的老枣树粗枝上飞下来，在空中划出了美妙的弧线。

老门牌

老门牌有股典籍的味道。以咸春堂闻名的束鹿胡同，贮藏了膏、丹、丸、散中成药与中草药，医治民间疾病。锅簋熬煮药方，历经了同治、光绪、宣统及民国。藏气调理，补血益精。以精神的灯盏照亮世界。超越时空矩限，身外身内，清风抚慰。

野草闪烁，泥土涌向头顶。天空有巍峨的金字塔，神灵在那里？六芒星知道。侠客用镶着大钻石的宝剑镂刻符文。面具摇摇欲坠，往事簌簌跌落。距离冷漠，言语淡薄。一粒盐上岸，注定粉身碎骨。

修合虽无人见，心存自有天知。望闻问切，医宗金鉴，有独特的民间性和天地护佑的神性。砂罐打翻了，没有金币撒出。生命饥渴难耐，药物不知去向。

安详的风吹拂篱下雏菊。礼失而求诸野。老门牌之上，镌刻家训，风雨不能摧垮。唯有一种力量可以将之推倒，山岭与河流知道，河流之上的舴艋舟知道，最高的山顶之上的那一株坐忘了江湖的小草知道，古哲喻指的樗树知道。

黄昏降临时刻，灯光明明灭灭。屋子漆黑一片，谁人于暗夜望月？

镜子般的河流，一尾寂寞的红鱼于沉沉的夜里，悄然地游动。

清沙河

燃柴煮锅，执耜播耕。清沙河岸的村庄五谷丰登。恪守信诺和敬仰天地的人，得到长寿。壑岭谷峡，恶兽遁迹，归于尘土。

沿河堤岸，女人浣衣，男人引渠，打鱼捉蟹，架锅煮蚌。柳枝为绳，串起一尾尾鲦鲙。贴窗花的庭院，留住清澈的月光。踩着沙滩奔跑的孩子，把一大捆马塘草和一小捆蕨菜背回家。

河流纵横，似月光的掌纹。用剪刀剪出晨曦和黄昏。跟踪一棵爬行的牛筋草找到鲇鲤聚集的河汊。鱼鹰在高处盘旋。婆婆丁煮茶，清热解毒，除邪怯疾。

月光清凉，东山开阔。有人在铺满卵石的平坝子上编草铺床，搭起了凉棚，供劳动中的乡亲雨中歇脚。村庄与村庄，相互往来。人丁愈来愈旺，房屋愈盖愈坚，再赠了几片祥云、几道小溪与岸畔的花草点缀。

天亮得真快呀。东部山区，日出时间比城区早了两秒。一夜奔波，可分辨出的面孔还剩多少？过了几载，闻听熟知的乡人已逝，更有亲眷，此世来不及热爱，就已归入大地。

故事恩怨交集，被释解得无影无踪。内心是温热的、凉爽的，也是伤感的、遗憾的。

七曜在上，灯盏在下。村子依偎河流。一群绒山羊几匹黑骏马，一路相伴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