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证人生
2023-03-13胡新波
一
结束了大洋彼岸的通话后,我将一碗清酒洒在老甘的坟前,醇香的酒液蛇一样蜿蜒着,无声地渗进地面的缝隙,不消一会儿便被土地“喝”得干干净净。我裹上大衣,回看了一眼缄默的墓碑,径直离开了墓园。
老甘亲友不多,自独生女儿移民国外后,便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自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老甘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也是看着他变老的,我俩从小到大,可以说是长蓬镇的“海尔兄弟”了。
老甘家门口的春联留下褪色泛黄的边角,在风里支楞着,辞旧迎新的横批坚守得有些扎眼。受托整理遗物,我推开老甘的房门,迎面扑来尘螨的味道,吸上一鼻子,便知道住这儿的人年纪不小了。
沙发上落着个抱枕,地板上整齐地摆着些空酒瓶。挤满了烟屁股的玻璃烟灰缸在茶几边缘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客厅边上就是阳台了。没离婚前,晚饭后老甘会把汗衫撩起,挺着白花花的肚皮踱到阳台上,燃上一支香烟,打开窗户美美地抽上几口,再把烟屁股摁灭在花盆里。
走进卫生间。老甘因腿脚不好,早早更换了坐便器,只是抽烟就不太方便,老甘曾抱怨说是弹烟灰的时候要左手捂着裆部,右手把烟头探进去。这个过程得小心翼翼。
想到这儿我不由嘴巴一咧。小时候我俩住在弄堂里,那时只有公厕,又脏又臭,蛆虫在夏天会爬得到处都是。小解时我们多是会挑个无人的墙角,相互比试着谁的尿水滋得更远,老甘输少赢多。只是现在看着满是尿渍的瓷砖,我苦笑着摇摇头,拿起了刷子。
老甘留下的东西不多,衣服、被子、鞋子等随身物都叫一把火“捎”到下面去了,我们这里有规矩,亡者的衣物是不能留在家里的,都得烧掉。还留下啥了呢?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装饰精美,想必价格不菲,也不知哪任女友给买的。说到女人,男人之间的谈资,除了升官发财,莫过于女人了,只不过人生匆匆,老甘离婚后几个环肥燕瘦的相好,也不过是他暂时的旅伴罢了。
盒子里装着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证件。老甘此刻像是坐在我的身边,开始絮絮叨叨,如数家珍,指给我看:泛黄的那张纸片是出生证明,地点是在长蓬卫生院。雷雨夜,一个一身黄疸、皱皱巴巴的男婴呱呱坠地。老甘的襁褓里有了第一张证明傍身,自此持证上岗。老甘的父亲虽文化不高,但给老甘取名字时研究了一阵,彼时同龄人多是国强、春潮、建设、胜辉一类,甘庆余的名字是他父亲从《易经》里选来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嘛!当然了,母亲叫出的“鱼仔”这个小名更为朗朗上口。
他父亲是牙医,我父亲是厨师,都是在别人的嘴巴上讨生活,两位母亲恰好在同一家纺织厂当女工,两家关系来往密切。我俩读的幼儿园是村头的一个退休中文教师创办的,没分什么大小班,十几个小孩白天来到老教师家,囫囵地学些简单的拼音和汉字,再教些简单的算术,中午管一顿饭,不乖的小朋友添一顿“竹笋炒肉”……幼童阶段没有什么证件留给我们。
长蓬小学的毕业证书倒是留下来了,草书的落款有些模糊,只看得出校长姓李。记得每逢课程到了尾声,李校长左手扶着残疾的腿,右手拿着木棍去敲挂在大榕树下的铁铛,孩子们听到声音后便鱼贯而出,上厕所、丢沙包或者跳绳,童年时光多是快乐的。
毕业证上的一寸照依稀分辨得清鱼仔的模样,和现在的遗像一样都是黑白的,只是过去相片上的鱼仔笑得纯净自然,现在的老甘笑得含蓄隐晦。
二
长蓬中学的校长夏天也穿着长袖,据高年级的学长说那衬衫下面的胳膊上文着一条过江龙。每每傍晚,我们在校园里追逐打闹时,瞥见校长经过,我们都自觉禁声,呼吸放缓,动作停下,生怕吵闹到沉睡的过江龙。可该混日子还是得混日子,中学阶段除了语文数学,还得学英语、物理、生物……这么多功课,李白来了也学不会啊!
鱼仔对这些课本翻了个白眼,把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撕成一页一页夹在课本里,鱼仔研习了三年的“降龙十八掌”和“吸星大法”,自诩武功神勇,自然学业荒废,平时的考卷要请家长签字也都是我代笔蒙混过关,在学校里的排名可想而知。话说回来,初中部的学生只要没打老师没欺负同学,一般都可以顺利升到高中部。
盒子里我没找到高中毕业证,大概是高一,或许是高二,鱼仔被父亲“押”着去了一家专科院校学医,具体来说学的是护理,对鱼仔来说,这无疑“痛并幸福着”,幸福的是女生多,痛呢还是因为女生多。对于传统的父辈而言,执着于子承父业。在我们镇上,有时候祖孙三代都是相同职业,代代相传,村头的棉花张、村尾的棺材李,这些手艺活像是掌握了某种神秘的秘诀,必须得要自家人才能毫无保留地传承下去。我父亲也是一样心思,很小的时候就让我去学做一家人的吃食了。
鱼仔在卫校的人生旅途,是我记忆的盲区,我当时在读高中,和他不在一处。
暑假前的一个下午,鱼仔穿着一条阔气的喇叭裤,头上打着水滑的摩丝,嘴上叼着柒牌香烟出现在长蓬中学门口接我放学。及至铃声一响,鱼仔便开始有规律地抖动右腿,香烟也给点上,他很享受着过往学生眼神里的畏惧和崇拜。
兜儿比脸面干净,没钱拿啥装神气?鱼仔从一个巷子里走了出来,去找乖乖仔“借钱”了,有了资金“赞助”,我们会一起去网吧打“流星蝴蝶剑”和“CS”网络游戏,还有冰镇可乐喝。好景不长,有那么一次,某个乖乖仔找来了高年级的哥哥,把鱼仔和我堵在了网吧门口……唉!一段不想提及的悲催回忆。
没钱寸步难行。不得不说鱼仔有经济头脑,在城乡结合部,依然有不少撂荒的水塘,水塘里有不少野生的水产。鱼仔学来了一种钓黄鳝的技巧,从地里挖出一只只肥硕的蚯蚓,用针头穿过后放置在水塘边,第二天一早就会收上来不少野生黄鳝。于是乎我们早晨去收黄鳝,上午去卖黄鳝,下午就去网吧打游戏。这样“自给自足”的业余生活,一直持续到鱼仔中专毕业。
盒子里和中專毕业证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护理执业资格证。这张执业证还是鱼仔将缩印的考试知识点,藏在冰红茶标签背面带进考场,才考取的,为此他洋洋得意甚久。证书上的照片也和时代共同前行,后期着了点颜色。鱼仔头发留得长长的,十八九岁的少年嘴唇边有一圈浅黑的绒毛。鱼仔视此证为耻辱,遇到人问就说是学汽修的,事实上他也确实在一家汽修厂做了半年的学徒工,学会了在马路上撒钉子和给车放气,换轮胎也顺便学会了。
不务正业和无所事事是孪生兄弟,那个时候城乡结合部的很多青年都是这种境况,结婚生子为时过早,接着读书也确实朽木难雕。选择犯了难,时光先生可不理会你,他还是低着头稳步前行,碰到小石子拦路就给踢上一脚,遇见大石头就给绕个弯。
这时,盒子里猛地跳出一张教育公司的“销售之星”的奖状,可能它实在等不及了,操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迫不及待就要自我介绍,奖状上的星星发着光闪着眼,催着我看它看它,写它写它!我默默地点上一根香烟,年轻的老甘从淡淡的烟雾中走来。
三
从南方的工厂来了个中介到镇子里招工,游说年轻人说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块钱,这可比摁着患者,用老虎钳辛苦地拔掉几十颗牙强太多了。鱼仔动了念头,于是一队操着方言的百人方阵拎着大包小包乘上南下的火车。根据母亲的叮嘱,鱼仔把五百块钱藏在了内裤的夹兜里。这时不能再叫鱼仔了,是怀揣着身份证的甘庆余,是年方十九的小甘。
工厂缺人不假,可工种也分三六九等,工作强度和待遇不一,分配的权力就在头发稀疏、眼光犀利的中介手里。同行的一个小姑娘偷偷对小甘说道:“交上三百块钱才能分配到工作,要是交上五百块钱便可以去更好的厂子,一个月挣四千块钱,天老爷!能买一卡车裙子了!每个月还发五百块钱福利金。”小甘竖起耳朵听,手却悄悄地放在装有“巨款”的内裤上。
小甘想着心事,两天两夜的硬座火车已经让他很疲倦了,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里面像是遇到了一只温暖的手在他的肚皮上抚摸。第二天一早,发现自己内裤里藏着的钱不见了!此时火车已经到站了,人流奔涌而出,没人理会歇斯底里伤心无助的他,小甘抓着仅剩的行李,跟随人流在中介的分配下上了不同的工厂巴士……
人一定是有去处的,流浪汉也有自己的家。冬天睡公园容易受冻,小甘寻了一个偏僻的银行取款点,对付了一晚后发现暖气第二天就关了。拖着行李找了个网吧,寻了个空位坐下,遇到网管问就随便指个打游戏的人,说是朋友。
睡了七八个晚上,吃饭也是几个干馒头,睡觉盖的是网吧顾客留下来的外套,厕所的自来水喝起来虽说有些冰,但也比老家的河水干净。
实在看不下眼隔壁哥们的菜鸡操作,小甘便自告奋勇帮网吧里的一个哥们儿通关了一个副本。一起“扛过枪”了,男人的友谊建立得也快,两人打着游戏聊着天,得知小甘的状况后,这哥们儿便介绍小甘去他家隔壁的教育公司做销售,没有底薪,卖出去一台点读机,有五十块钱提成。
对小甘来说,饥渴是最好的老师。他珍惜这个机会,在幼儿园门口蹲点了一周,绞尽脑汁溜进高档小区扫楼,脚底板都给磨出血泡,第一个月小甘就卖出了五十台点读机,得到了“销售之星”的奖励。小甘拿到钱立马搬进了一套公寓,买了套崭新的西服,要知道在老家只有新郎官才能这么穿,当天晚上就请打游戏的哥们搓了一顿大的。
机灵的小甘靠着勤奋挣来了第一桶金。慢慢地,无论是老家来的那批务工人员还是销售公司的同事,来得勤、嘴巴甜,都给小甘叫上了“甘总”,一些虚飘飘的话拖着晕乎乎的甘总上了天,大把的钱花出去了、借出去了,甘总的身边聚拢了一堆小弟。
点读机卖了两年多,小甘确实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甘总,他也不用自己再口若悬河,和大爷大妈们推销点读机了。他开始拎着公文包,踩着鳄鱼皮鞋,让司机开车去各个饭店,和中小学校长在酒桌上谈生意,点读机是几千几千地卖,酒是成箱成箱地喝。他的肝脏就是那时候埋下了病患。
在外的最后一年,膨胀了的甘总把挣到的所有钱押到了一家皮包公司的三省代理权,这笔钱要是带回老家,能盖上两院房再娶三个媳妇呢。按照电视剧和小说的套路,或者说人生的起伏常律,浮漂的甘总这一把输了,皮包公司卷走了他所有钱,还有锐气。
四
人生的结果必然相同,只是过程不一。发达过的老甘瞧不上老家苦哈哈的辛苦钱,我当时想:“在外打工挣的难道就不是辛苦钱嘛?”
因为父亲病重,春节过后老甘便留在老家帮着父亲打理半死不活的牙科诊所,不太顺利地拿到了从医执业资格证,躺在盒子里的医生执业资格证算是和护理执业证一脉相承,相互扶持。甘总脱下了西服,穿上白大褂,成为一个给长蓬镇人民送口腔幸福的甘医生,到了周末,还得托我客串排队人员,以彰显他的高超医术。
在母亲的催促下,甘医生把镇上的适龄单身女青年看了个遍,连寡妇也没放过,最后竟然是和当年打工出行火车上说话的小姑娘的姐姐结了婚,檀木盒子里便多了张红彤彤的结婚证。
甘医生婚后生了个女儿,他脱口而出——甘甜,名字简简单单,听起来舒舒爽爽。
实际上取名字远没有这么简单,还得讲字形、究读音、看寓意,过去较为传统的人家还得给孩子算算五行、测测八字,缺个什么也得在名字里给添起来,鑫森焱淼垚,怎么全的怎么来。镇上的新生代小孩名字五花八门,一个比一个拗口。
跑偏了。对于男人而言,走向成熟的标志并不是年龄增长,而是责任与身份的变化,當了父亲后,老甘对女儿笑得多了,对病人脾气也和善多了,腿也不再抖了,平日去商店买烟也得站在柜台前犹豫好一阵。
人一过三十,就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镇上的青年陆陆续续移民到县城,县城的移民到省城,省城的移民到更大的城市、更远的地方。留在镇子里的人不多了,陆续送走祖父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老的过世,小的长大去了远方,牙科诊所的生意自是大不如从前,将就着过吧。
甘甜跟班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表现出一个学霸的势头。小学里就是数一数二的成绩,读了县城最好的初中,考上省城最好的高中,平日周末参加各种兴趣班。到了高三,老甘的爱人毅然选择了陪读,孩子培养得出色,需要强大的金钱做后盾,老甘引以为傲的笑容背后藏着不小的焦虑和辛酸。
网上看到,说是男人啊,小时候被母亲管着,长大了被爱人管着,老了又得被女儿管着。我偷偷一乐,这不说的是老甘嘛!只是有人乐在其中,有人苦不堪言。
老甘在女儿的升学宴上喝多了。因为肝脏不好,平日里他甚少喝酒,只是难得开心一场,血压蛮高的我也是奉陪到底,五个男人喝了四斤白酒,有的喝醉抱着垃圾桶倾吐衷肠,有的滑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鼾声震天。老甘拉着我开始絮絮叨叨,说这几十年来的往事,历历在目。女儿能考上名校,是他家祖坟上冒青烟,他高兴啊!女儿终于能够圆了他的大学梦,可以离开镇子,毫无牵挂地去更远的地方。但他也难受啊,孩子优秀,那就注定留不在身边,以后见面自然是越来越少。讲罢便号啕大哭,撕心裂肺,老甘的哭声,让人动容。
过了两年,老甘来找我借钱,说是甘甜计划出国留学,每年得花上十几万,家里送走了几位患病的老人,家底都快清空了,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要知道当年老甘在外务工最难的时候都没向我开过口,我自是二话不说,解囊相助。
距离女儿出国就剩下一年多了,东拼西凑,最终不知道老甘怎么凑齐的这笔钱。我看到檀木箱子里的两个建筑专业的一级执业证书。一个从小就不爱读书,作弊、逃课的中年男人,抓光了头发,居然想出考证挣钱的点子,而且还能在一年时间里通过五门专业考试,拿到了这两个难度极高含金量也极高的证书。我朝着莫名的方向伸了个大拇指,这除了爱,没别的原因吧?!
在两个建筑执业证书的下面压着一张离婚证,封皮上被打了一个大大的×!我拿出结婚证和离婚证封面一对比,颜色都是红色的,只是结婚证上是两个人的相片,老甘和他爱人一脸憧憬,满眼幸福;离婚证上是单人的彩色相片,老甘的头像被水笔涂黑了,只露出两只无精打采的眼睛,但眼神中有股决绝和解脱的味道。
五
婚姻走到了尽头,原因老甘也没和我细说过。婆媳不和?想要个二胎儿子?前女友时不时冒个泡?老甘太大男子主义?说起来很复杂,但具体原因大体如此。清官难断家务事,旁人又怎能说得清、道得明、理得顺?
发现肝硬化后,老甘头发秃了、背驼了,就像被秋风扫去了精气神。有一年的国庆节,我和老甘同去钓鱼,一只五斤重的花鲢都让他疲于应付,曾经的“浪里白条”差点被鱼“钓”进河里。
甘甜去国外读书后,拿到毕业证也没有回国。每天晚上,老甘都会躺在沙发上,抽着烟喝着酒,算计着太阳在地球的那一端升起的时间,便赶紧给女儿手机视频,聊几句,问问女儿最近的工作,最近的生活,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就像吃治病的药一般,必须完成才能安安心心睡觉。当然,每次他都会抱怨女儿催他复婚的事。
甘甜在国外定居,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每天除了工作还要顾自己的小家。有了时差,有了新的生活,老甘有那么几次没打通电话,也等不到女儿的回电。妻子和女儿的相继“离开”,我想是加重了老甘不可逆的病情。他常常借酒消愁,酒喝得更凶了,他像是葫芦兄弟里的水娃,不管啤酒红酒还是高粱酒,都一瓶瓶地往胃里倒;烟也抽得厉害了,一包一包不要钱般地续上,白天吐痰,晚上咳嗽,老甘是医生,知道自己的身体扛不了太久。
在一个大雪天,老甘孤独地走完自己的人生。我给老甘的前妻去了电话,对方愣了好一会儿,说立马过来。因亲人多半不在,葬礼也就简单多了。牙科诊所门口贴上讣告,和周边邻居告知一声,我搬来一个火炉,一边烧纸一边取暖,躺在冰棺里的老甘,面容灰暗,嘴巴紧闭,再也没有想说的话了。
一些远亲戚近朋友,陆续来了几拨,哭了几场,老甘在里面躺着,各种发色的人在外面跪着、哭着,香烛缭绕,让这冰雪天多了丝丝暖意。
人出生的时候自己是哭着的,旁边的人是笑着的;人去世的时候自己是不语的,旁边的人却是哭着说着的。老甘前妻来了以后,上了几根香再烧了一刀纸,眼眶通红但眼泪始终没落下来,这也是个倔强的人,和老甘怄气了半辈子。
老甘的女儿因为没买到机票,没能回来参加葬礼。我想,这世上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吗?老甘躺在棺材里,他要是能说话,一定会反驳我,女儿只是忙罢了。
火化后,我铲了些骨灰装进坛子里,骨灰坛是老甘生前选好的样式,坛面上印有风花雪月,还特意让画师给画上了个酒壶和烟斗。墓园紧挨着镇子,往北走上十分钟就到,几百个墓碑静静地看着新加入的邻居。葬礼结束后我们没有准备宴席,送行的人裹緊大衣,匆匆消失在风雪里。
记得有部国外的动画电影,是很早以前我和孩子一起看的,讲的是人的死亡有两个节点,第一个节点是说肉体上的消亡,人死后居住地会从人间之国到亡灵之国;第二个节点是说灵魂的消亡,灵魂如果在人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便会彻底地消失。我想,墓碑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来抵挡时光的流逝,留下每个亡者在世间的痕迹吧。
老甘檀木盒子里留下的一打证件,是他人生轨迹的节点,从出生证到毕业证,青年时期的销售之星、中年时期的建筑执业资格证,无论是结婚证还是离婚证,每一个证件都是一个故事,都代表着他的一段经历,由此串起了他一生的时光,留在亲友的记忆里。我把死亡证明、火化证和墓地证慎重地放进檀木盒子里,这是人生中最后的证件,我拍拍盒子,对老甘说:老伙计,光荣持证下岗啦!
第二年清明,我去老甘坟前扫墓,看见墓地上摆着两束白花,还有一片未烧尽的红色证件的残面……
胡新波:笔名简父。散文、诗歌、评论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农民日报》《中国旅游报》《新民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