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时光

泾 河

图/栗跃资

放牧时光

早晨，大湾的草地上还有潮润的露水。草丛浓密，露水丰盈。阳光下，能看到晶莹的水珠从草叶上滚落下来的样子，有些调皮。草叶也是懵懵懂懂的，耷拉着叶片，也没有顾得上梳头，没有洗漱，就被叫醒。羊却只只亢奋，眼睛里都藏着一把小刀子，锋芒毕露，直奔宽阔的草地，闷着头，对着青草，一顿猛虎般操作，大快朵颐。羊的蹄甲在浅草中划来划去，湿漉漉的，四个蹄子都是一样的颜色，仿佛穿着黑靴子。而黑贝壳般的蹄甲已被露水清洗得黑亮光滑。高处，是茂密的灌木丛，夹杂着高大坚硬的树，有木质细腻的椴树，偶尔还会有桦树。也有樱桃树，树冠不高，五尺许。野樱桃刚刚成熟，挂在树梢，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有时，樱桃上有小洞洞，肯定是林间小鸟早已提前尝鲜。樱桃，刚刚成熟，尚泛着粉白，圆润饱满，红的部分鲜艳光滑，白的部分如玉般晶莹剔透，含在嘴里冰凉细滑，如凝固的绸缎。灌木丛下面开阔透光的地方，也会有野草莓。草莓光滑笔直的茎上，结着一颗鲜红的果子，看上去有些力不从心，却坚强地托举着大地之心。草莓不大，大的如大拇指，小的如豌豆，个头小，却清甜甘冽，果肉白嫩，不小心捏碎，还会染红手指头。林中也有露水，树叶上卧着一串洁白的水珠，有的串在一起，有的分散在叶片上，绿色的树叶被洗得清爽干净，纹理清晰，看不到一丝泥尘。抬头，能看到碧蓝的天宇，和移动的白云，能看到被切割成碎片的阳光，一块一块跌落于草地上。绵羊们一般不到高处的丛林去，它们喜欢开阔平缓的草地，那里有柔软的冰草，还有香嫩的豌豆蔓。除非草地上啃不到冰草，它们才深入高处的灌木丛，在树下的草地上寻找草叶。长胡须的山羊却不是这样的，它们有些刁钻，不喜欢在平阔的草地安分守己，一到山野，就直奔高处的丛林，寻觅自己喜欢的青草树叶。有的常还会趴在树木上，伸出红舌头，揽食树叶。绵羊却从不趴在树上觅食。一会儿，阳光开始燥热，阳气升腾，山林一改温情，所有向上的树枝都开始坚硬奇崛起来，仿佛阳光为它们注入了铁。草地上，青草林立，如尖锐的绿剑，直直刺向高处，草叶上微芒端立，摸上去有些扎手。羊，并没有停止嚼食，往往是三五成群，围成一团，头并着头，齐齐向前咀嚼。到了草地西边尽头，再转过头来。经过两三个来回，羊，吃饱了，干瘪的肚腹明显鼓胀起来，开始惬意地抬起头，打着酣畅淋漓的喷嚏，环顾左右，一脸幸福。野花的香气开始在阳光下弥漫开来。黄菊花香浓烈，有些呛鼻，却最为悠远。鼻血花如美人，孤傲冷艳，香味清淡，却最得少年心，往往被扎成一束，玫瑰花般，偷偷献给爱慕的少女。喇叭花却是温顺而憨朴的，其花冠幽深，花蕊细长，花瓣白中带粉，花香质朴绵柔，常常被夹带在少年的耳畔，给他带来无尽的遐想，抚慰少年那颗狂乱的心。

须弥山上

须弥山弥漫着明媚的金色，在绿意葱茏的六盘山北陲，绽放柔静光辉。伸向前方的山地，像一片黄金叶片，聚敛了千花散尽后的芬芳，黄土层干枯的本色下，却是丰厚的充盈，和百炼成金的坚守。没有一片叶子能躲过穿过耳轮的烘烤。空气中散发着火热的干燥，高原风，刚硬如刀，斜斜划过时光之隙。再往深处，是通向幸福与永恒的黄金大道，令人向往和痴迷。站在花草静伏的山脚，那片如水的光芒，带着恬静与开阔，从最细密的视角，传播着高贵的气息。现在，蓝天中，几丝白云带来时光的悠远与旷达。飘，是最廉价的修行，看过万物众生百相，达到空无一物的最高境界。心怀白云时，白云如海，宽广到无垠的天边，放大了朴素之爱，让人瞬间觉得，轻如鸿毛。而蓝，本身包容了所有悲欢，心无一物，悬浮于高迈的天空，容纳了所有飞翔的酣畅与下降的失落。天空，本身就是遥不可及的镜子，在这宁静一隅，变幻着千古风云。渴饮一瓢清流时，内心像明镜一般，滋长出一面碧绿的湖泊，荡漾着波光斑斓的涟漪，闪烁着明亮的月光。我爱那漫天开花的山野，我爱守着泥土打洞的旱獭，我爱一条柔软温凉的小青虫，爬上我的额头，有一天，它终将梦想成真，化蛹为蝶，实现飞升。我爱日久成型的石头，睡卧成一片，从我的眼前悄悄复活，带着嬗变之美与造化之功。我爱在河边梳妆的妹妹，她的倒影窈窕妩媚，赛过春天的所有花朵。大佛对面，那片开阔的地域，生长着茂密的松林，常常有松涛呼啸，响彻浮云涌动的碧霄。远处，松散的几户人家，傍山而居，朝阳为船，夕阳为幕，和时光演绎天人合一的人间佳话。成群的绵羊，偶尔爬上干裂的山坡，像一块块落魄的白云，下凡人间，卧地成羊，步步开花。心境淡泊时，佛窟被悄悄打开，一万朵莲花，从内心升腾而起，在广袤的须弥山绽放。云崖，有曾经的佛龛，有翻动的经卷声，有突然闪现的顿悟，有面壁后的澄澈，有双手合十的崇敬，亦有那缕流韵的轻风，过去吹动衣袂，现在吹动华发，将来亦吹散胸中块垒。落下的那片枯叶，在空阔的石窟，有些缥缈，动静之间，充满未知。更多的枯叶，来过，又飞走了，不带一丝微尘。盘旋的小道上，已看不到新鲜的脚印，一层沙土覆盖了既往的足迹。灰雀，在曾经的贮水池旁，徘徊复徘徊，有所求，有所思。在幽静的角落，丛生的野草根蔓坚实，清脆新鲜，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姿态，在那方池塘，独自生长。抬头再看双目紧闭的大佛，一脸悲悯，用贵比千金的普世情怀照亮我的眼睛。我转过身，轻风再次拂面，眼前世界突然明艳多彩起来，心中涌起万千潮动，无数白云挟裹风雷从眼前飘过。远处，似有车辆疾驰而过，似有开拔的飞机，在等待号令起飞。我再次抬头，天宇多么高远，布置得如此严密有序，令人神往。

与河为邻

天还没有完全大亮，河岸边一片混沌，能听到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看河面，有微微起伏的波浪，像一片黑色布帷，柔软而光滑，笼罩在河床上。接近东边天空的河面，泛着淡蓝的亮色，色泽稍微柔淡一些，也和缓一些。再接近河面，有凉意扑面而来，潮润清冽，不是那般友好。我伸出手，要进入河面，河露出艰涩的畏难与抗拒，面目似有不满，仿佛河里那头熟睡的猛兽要被唤醒，警觉地竖起尖锐的棱角，并明显向后退却着。我觉得河的面貌陌生起来，在微晦的黎明，显示出更多的不确定性。有一枝水草在河边挺立着，是芦苇的根，坚硬而执著，独自越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伸出的手，又收缩回来，插进兜里。一会儿，河面开始泛出微红，再看东边天空，已有渐渐转红的火烧云，燃烧在天幕上，透出更加明亮的光气，天色逐渐明朗起来。河面也清晰如洗，能看到逐渐扩大的波纹相互追赶，河浊黄稠密的本色也渐渐凸显。远方，在朝霞炫目的地带，水面开始燃烧起来，起先是淡黄色，有些浑浊，慢慢地，开始明艳，清纯如金汁，在东方开始涌动浪花。那腾起的部分，带着光彩照人的霞色，有些耀眼，和天色接近的部分，则更加光彩照人，只能从黑色的地平线上区分出天水一色的分界线。鸟儿正好盘旋于水面，在早晨的艳阳里，欢快而激越，在它张弛有度的双翅间，闪烁着金色浪花，它的沐浴圣洁而醒目，终于唤醒河面上所有的生灵。河，全部展露出来，像一头刚刚睡醒的老虎，斑斓而热烈，浑身布满细微的光斑，它要翻转出无限的光明与希望。于是，它以咆哮，先虎啸一声，后豹吼一声，再龙吟一声，使河面的气氛突然雄壮激昂起来。于是，我看到那色彩斑斓的浪花上下翻滚，犹如一百头老虎同时醒来，钻出河面。太阳终于升起来了，远看，像刚从河里孵化而出的巨型鸟蛋，圆润结实，泛着微凉的光晕，但刚一脱离河面，便立即强硬起来，开始放射出强烈的光线。千里河面，被金色光泽覆盖，液态的黄金，沿着河岸的走向，开始奔涌。等太阳完全升起时，它的光线亦平缓柔和起来，天空终于由金而蓝，斜射在河面的光芒还原为本色，变成光团、光束和光斑，有些静止在河面上，有的像一块漂浮的银镜，有的像露出半边的玉盘，泛着柔静风华，荡漾不停。再看河面，那般柔顺亲切，焕发出青蓝的色泽，平缓地向前涌动起伏着，浪花升腾起洁白的光团，叮当作响。一河流水，叮叮当当，敲打着悦耳动听的银器，一路向东，涌过高峡出平湖的青铜峡口，越过高迈久远的一百零八塔。这时，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有一丝惬意。再次伸出手探入河面，顿时感到绸缎般的柔滑和雪花般的冰凉酥软，挟裹滔滔不绝的绵柔，沁入身心。

贺兰山

农历雨水刚过，气候尚阴冷苦寒。黎明时分，寒潮扑面，犹如小针刺骨。西望贺兰山，雾气消散，群峰蜿蜒铺展于银川平原西端，远看如一堵天然屏障，环绕西部平川。山脚有低伏的云雾，悬浮于地面，像是弥漫的云层，覆盖了村庄与葡萄园。大地在沉睡，贺兰山仿佛也还在沉睡中，不动声色，仿佛在孕育着一个大场景。晨光熹微，再看逐渐明朗的天宇，铁青的山脉走向清晰起来，峰峦与褶皱亦清晰可辨，山势坚硬，层次开始分化旷远，有强烈的扑压感。再看东方，圆润的太阳已升起，第一缕阳光有些清淡，照射于山巅，山顶那抹白雪开始显现，蓝天的背影也清晰起来，并愈加明亮澄澈，愈加鲜艳。一瞬间，阳光的覆盖面加大，山巅明艳的部分自上而下扩展延伸，山巅开始泛出金黄，贺兰山的雪宝顶尖锐锋利，并透出琴心剑胆。一会儿，雪峰洁白干练，山体终于全部浮出地面，决绝地屹立于西天。再看晨曦中的银川平原，被温热的色泽涂满，所有雾气全部撤退，苏醒的平川升腾着微弱的阳气，并弥漫新生的芬芳。等太阳全部升起于东方，天际明亮新鲜，贺兰山也焕发出新奇的色泽，由黑而蓝，与背后靛蓝的天宇相互映衬，扩散出难以置信的伟岸与雄浑，平衡了逐渐消遁的冬天。至山脚，有丝丝寒风从山谷刮来，山势向上的坡度平缓柔绵，一条谷地深邃地伸向远方，只感觉厚重的山体坚实而粗砺，阴坡尚有未完全开化的积雪，像补丁一样，覆盖了荒野的创伤。河谷里结冰的小溪蜿蜒曲折，被封冻在水里的枝杈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形状。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躺着一位常年清理山间垃圾的青年，他刚从山巅下来，身旁的蛇皮袋里装满各色饮料瓶。沿着山势向上徒步行走，已看不到山巅，对面的笔架山在云层的衬托下，惟妙惟肖，两个向上开裂的豁口，张开最大的弧度，一丝云从其中一个豁口穿过时，显得轻盈利落，不带一丝拖延。我喊一声，声音迅疾被淹没在山涧深处，没有回声，而一声鸟鸣却从远处传来，清晰而干脆，又一声别样的鸟鸣，从我的头顶传来。是什么鸟？我看不见它的样子，却认作她是一个亲近的精灵，在表达着自己的心意。山坡上的草丛干燥坚硬，接近春天了，草丛根部已逐渐发软，并泛出清淡的绿意。一堆黄岩羊圆润漆黑的粪豆，像一群聚拢的黑星星，酣睡在草丛里。再向上走，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群，围拢成一弯，中间平整的地面上，能看到岩羊的蹄印，还有新鲜的粪粒，这里应该是岩羊的避风港。或许，是我惊扰了它们短暂的休息。再回过头来，已至半山腰，空气拂面，虽然有些刺骨，却清新如洗。置身山中，一股轻盈与坦然突然滋生，庞大的山体继续向远方铺设。原来，在远处看到的部分，只是贺兰山很小的一部分，更大的山峦还潜藏在山体后面，如低伏的黑马，暗暗涌动起伏。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有些冰凉。太阳的光线，直直照射在我的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