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的理解困境及其经典化
2023-03-12宋达
宋 达
1955年以《洛丽塔》享誉西方的纳博科夫,20世纪70年代末进入中国:1982年《世界文学》刊行“纳博科夫专辑”、1988年《外国文学评论》发表《〈文学讲稿〉序言:作为文学评论家的纳博科夫》、1989年漓江出版社刊行《洛丽塔》汉译本、1991年三联书店出版纳博科夫用新批评论欧洲文学经典的《文学讲稿》、1992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纳博科夫诞辰来临百年之际(1997—1998)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纳博科夫小说全集》(12部长篇小说和1部短篇小说集)、2001年仅一年时间多达五个《洛丽塔》译本出版、2005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洛丽塔》全译本以及该社自此到2017年刊行纳博科夫19部作品;同时,研究纳博科夫的论著也越来越多,包括《纳博科夫评传》(2014)、《纳博科夫的蝴蝶:文学天才的博物之旅》(2016)、《蒲宁与纳博科夫:一生的较量》(2016)、《魔法师:纳博科夫与幸福》(2016)等译作,以及众多硕博学位论文及论著。以上成果表明纳博科夫在中国已成为经典作家。俄侨作家纳博科夫在中国获此殊荣,是中国改革开放取得巨大进步的结果,也是改革开放的标志之一。然而,纳博科夫的中国经典化过程,始终伴随着《洛丽塔》和其他作品的汉译诟病,要精准翻译纳博科夫绝非易事。因为,作家本人是语言大师,其俄语和英语创作中对自己在俄国、英国、美国经历的个性化叙述,既隐含着对俄国、英国和美国文学传统的互文处理,也满怀伟大目标进行自译,以及英译若干俄罗斯文学经典。换言之,中国虽然译介纳博科夫许多作品,但未能充分意识到他作为文学家、翻译家和文学批评家的复杂性。按纳博科夫康奈尔大学同事,俄罗斯文学副教授夏皮罗所言,纳博科夫被公认为俄国出生文人之中,获得不同国别文学界承认作家地位的第一人。①Gavriel Shapiro,The Sublime Artist’s Studio:Nabokov and Painting,Evanston,Ill.: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9,p.101.纳博科夫在生命最后几十年里引发了广泛争议,被认为是颇具国际影响力的非传统文学家,他重新构想了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国际相关性,证明了原本在欧洲文化内外地位很有限的俄罗斯文学的优势,既为20世纪中后期跨国小说的风格和主题的拓展提供了可能性,又为其他作家闯入国际文化资本网络,在网络系统中为自己认同的民族文学发展树立了典范。②Andy Byford,Connor Doak,Stephen Hutchings(ed.),Transnational Russian Studies,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20,chapter 15.这意味着,纳博科夫的文学遗产涉及庞大知识体系,局限于他的俄国时期(1899—1919)、英国时期(1919—1922)、柏林时期(1922—1937)、法国时期(1937—1940)、美国时期(1940—1959)和瑞士蒙特勒时期(1959—1975)而分别探讨其文学活动,某些层面上能阐释出具体作品的一些微言大义,但整体上把握则困难重重。纳博科夫不是在俄国时期从事其俄语写作的(他在欧洲时期所创作的诗歌、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主体部分都是用俄文书写的),同时也创作法文作品;英文写作主要是在美国时期,不限于长篇小说、文学批评和文学批评课程,还有短篇小说和翻译,而翻译又涉及俄英互译。也就是说,要理解作为小说家、诗人、文学批评家、翻译家的纳博科夫,须打破时间跨度,才能洞悉其深奥思想、复杂诗学。
值得思考的是,苏联末期开启的新思维改革中,1986年著名《书评报》率先发表纳博科夫七首诗歌、《莫斯科》杂志刊出《卢仁的防御》,1988年著名文学杂志《乌拉尔》刊行小说《天赋》(第3-6期)、《各民族友谊》刊行其自传体小说《彼岸》(第5-6期)、著名文学月刊《伏尔加》刊行中篇小说《暗箱》(第6-8期),是年称为“纳博科夫年”。之后,刊行和讨论纳博科夫作品、将作品拍成影片,成为20世纪90年代苏俄重要文化景观:莫斯科“真理”出版社刊行四卷本《纳博科夫文集》,莫斯科独立报出版社刊行俄译《俄罗斯文学讲座》《外国文学讲座》(原文为1980年英文版《文学讲座》,作家安德烈·彼托夫给译作撰写序言)、《关于堂吉诃德的讲座》,2002年该社刊行《纳博科夫论纳博科夫及其他》,即著名论文集《固执己见》。其间,苏联据其短篇小说《故事》改编电影《性故事》,1992年俄联邦把《玛申卡》拍成电影(2001年拍成电视剧)、把《洛丽塔》拍成电视剧,1994年把短篇小说《小姐》拍成电影,小说《事件》先后在列宁格勒“人民之家”戏剧工作坊、莫斯科当代戏剧学校、圣彼得堡帕夫洛夫宫剧院、莫斯科契诃夫艺术剧院等上演。纳博科夫离开苏俄后,有生之年再未踏上故国,但纳博科夫回归浪潮持续十年之久,切切实实地参与了“当代俄罗斯文学”进程。
中俄分别积极译介西方成名的美籍俄裔作家纳博科夫,两国却只能从西方寻求认识纳博科夫的资源。幸运的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纳博科夫的文学得到西方斯拉夫学家、英美文学专家和文学批评专家的研究,到20世纪70年代末西方已把纳博科夫列入思想家、追求形而上的作家和道德家,纳博科夫作为语言大师与后期的莎士比亚一样,对故事叙述的追求胜过对风格的热爱,但不同于其他的现代主义作家,即重视情节建构,喜欢在故事中植入另一个故事的线索或前景,或在故事后隐藏着另一个故事,叙述过程独具匠心,使情节发展涉及到繁殖与生存的生物规律,爱、死亡或两者兼具,热烈或反常的激情、谋杀、自杀、死刑、暗杀,以及主人公在火、水或毒气之中暴亡等离奇故事。③Letter to Katharine White,March 17,1951:“Most of the stories Iam contemplating(and some Ihave written in the past...)will be composed on these lines,according to this system wherein a second(main)story is woven into,or placed behind,the superficial semitransparent one”(SL,117).70多年来西方的研究硕果,为读者完整地把握纳博科夫的诗歌、小说、翻译、文学批评及其关系等提供了基础。
一、作为俄语作家的纳博科夫及其被理解的困境
1956年,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称:“我所有的美国朋友都没有读过我的俄语作品,所以我的英文作品获得的每次赞许都格外受人关注。”①The Annotated Lolita(ed.with preface,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Alfred Appel,Jr.),1970.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1,p.316.纳博科夫隐晦的表达,实际上暗示着作家很在意自己的俄语作品。
而关于其俄语写作,大家知道,1925年,纳博科夫和来自彼得堡的犹太姑娘薇拉·斯洛尼姆成婚,不久完成第一部俄语小说《玛申卡》。该作叙述寓居在柏林一处俄罗斯侨民公寓里的主人公加宁,与邻居阿尔费洛夫谈论时得知,后者的未婚妻玛申卡周末要从苏联来到柏林,而玛申卡是加宁的初恋。加宁决定那天抢新娘,之后几天让邻居焦虑,玛申卡到来前一天还给了他一个不准的闹钟。关键时刻,加宁突然离开柏林,成全了新婚夫妇。纳博科夫俄语创作的小说,显示出境外俄罗斯文学对俄罗斯帝国时代道德的坚守,而高超的叙述技术,在《卢仁的防守》中得到展示,《绝望》、《斩首之邀》和《天赋》最后三部堪称他最好的俄语作品中更是得到了充分显露。纳博科夫以笔名“弗拉基米尔·西林”创作出许多优秀作品,他作为俄语作家的成就,俄苏本土作家或移民欧美的20世纪俄语作家,无人能与其相比。相较于与纳博科夫同年出生的同龄人,1922年流亡波兰的尤里·奥列沙、始终在俄苏境内的安德烈·普拉东诺夫,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尽管赢得了广泛声望,但仅局限于两三部成名作,而纳博科夫20世纪50年代开始蜚声西方文坛,作品数量上要远超过他们,且他的俄语作品多译成英文、法文。另外,纳博科夫接连出版俄语作品之际,出生于基辅的俄罗斯族裔作家布尔加科夫,20世纪20年代刊行长中篇小说,后来也只完成一部重要作品《大师和玛格丽特》。同样,盖托·加兹达诺夫,1920年流亡到欧洲,成为用俄语和法语书写的作家;1922年,妮娜·别尔别洛娃流亡欧洲,创作了《最后的和最初的》《女地主》《思想的芦苇》等作品。不过,俄侨作家最初获得文学成功之后,没能实现成为欧洲或美国重要作家的愿望,虽然取得一定文学成就,继续写作,但声望始终限于俄侨圈。与之不同且无可争议的是,20世纪30年代末,纳博科夫已成为同时代人中最出色的俄语作家。
纳博科夫用俄语写作,不仅仅基于其身份认同,更重要的是不相信再也回不去故国。换句话说,纳博科夫在俄语长篇小说中,热心于叙述对帝国时代的俄罗斯的认同,逝世18年后其作品完整结集出版。65篇短篇小说也同样,前55篇原以俄文著成,纳博科夫与儿子德米特里将其译为英文,后十篇是纳博科夫1940年移居美国后以英文著成,在世时52篇被收入英文定本选集,如《纳博科夫的12篇小说》《一位俄罗斯美女与其他故事》《败亡暴君与其他故事》《日落的细节与其他故事》等四部选集。1995年出版的小说集中,德米特里收录了全部已出版的短篇小说,新添13篇短篇小说,其中有11篇由他首译为英文;1997年刊行的标准版《纳博科夫短篇小说集》收录的作品数增至66篇。这些短篇小说,和俄语长篇小说,围绕怀恋俄罗斯而展开,无论是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时的处女作短篇小说《森林精灵》(The Wood-Sprite),还是在康奈尔大学讲授文学时完成的最后的短篇小说《长矛》(Lance),对俄罗斯文化命运的关注都显而易见。《森林精灵》叙述源于俄罗斯神话的森林精灵的故事:精灵所在的森林被砍光了,被迫流亡。某天,精灵来到了主人公家里,让主人公回想起他在“故国”时与精灵一起嬉戏玩闹的快乐时光②The Stories of Vladimir Nabokov,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7,p.4.,那是“无尽而又无可替代”的幸福。精灵高喊着:“是我们啊,罗斯!你的灵魂,无上的美,长久不灭的魅力,都在于我们啊!”不过,纳博科夫很快意识到苏俄物是人非,温馨叙述对故国怀念,于事无补。《剃刀》(1926)中,叙述俄侨在柏林当理发师,偶遇内战中下令处决自己的军官,开始报复,把他困在椅子上恐吓。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杀了军官,但军官被他折磨得痛苦至极,简直比得上他当年受的苦,他便觉得心满意足。《参观博物馆》(1939)叙述在法国南部小镇上,俄侨参观当地博物馆,寻找展品中是否有朋友祖父的画像,却迷了路,“从迷宫般的博物馆里逃了出来”,穿越时空,进入革命后的彼得格勒,随后又到了列宁格勒,“天啊,不是我记忆中的俄国,而是当今真正的俄国,是我回不去的俄国”。侨民幻想着能重返故土,但同时又怀揣对真实状况的恐惧,担心回去就再也逃不出来。对侨民来说,重归故里只能在梦境中或彼世里实现。故事的最后,他也只是想方设法逃离故国而已。当然,长篇小说《天赋》作为半自传体小说,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主人公,批判性叙述广为流行的物质主义、帝俄时代糟糕的卫生状况。
然而,深刻叙述“俄罗斯”话题的作品,或多或少被当时俄侨批评家所忽略。1923年移民欧洲的阿克梅派诗人格奥尔基·阿达莫维奇、1922年开始流亡欧洲的原阿克梅派诗人格奥尔基·伊万诺夫,寓居巴黎的俄侨文学批评家,注意到纳博科夫的俄语小说,但批评的是其对一些不知名的德国和法国小说模式的轻率模仿,指责纳博科夫轻蔑俄罗斯民族文化遗产以及由此表现出“非俄罗斯性”①Quoted Julian W.Connolly (ed.),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bokov,Cambridge,etc.: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55.。面对攻击,认识纳博科夫的著名俄罗斯文学批评家、伦敦大学斯拉夫学院俄罗斯文学讲师格列勃·司徒卢威,公开为纳博科夫的俄语小说辩护:认为纳博科夫对精巧形式的孜孜以求、放弃人文主义和对基督教的关注,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关联的俄国文学相脱离;而对文学形式和审美规则的追求,则与普希金小说很相近。②Gleb Struve,“Vladimir Nabokoff-Sirine,l’amoureux de la vie,”Le Mois,Vol.6,No.6-7,1931,pp.141-142.由于与最受人尊敬、最神圣的俄罗斯文化代表性人物关系亲密,纳博科夫被定位为俄罗斯作家,他俄语作品中的非俄罗斯思想也因此被贬低。阿达莫维奇格反驳司徒卢威的观点:“西林唯一的俄语文学前辈是果戈里,继承了他的‘疯狂’、枯燥、冷血和残忍。”③Quoted Julian W.Connolly (ed.),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bokov,Cambridge,etc.: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56.同样是流离失所的侨民作家,没有产生同病相怜、相互砥砺的氛围,对朋辈的俄罗斯文化认知,反而变得苛责。事实上,纳博科夫对俄罗斯文化反思极为严肃,创作中既有家庭变故的烙印,也有个人经历的印迹,父亲在柏林被俄侨皇权分子暗杀,颠沛经历孕育他用英文创作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微暗的火》,用俄文创作小说《荣耀》等,其中对俄罗斯因素进行了后现代主义叙事的处理。
可见,汉语读者要深入理解纳博科夫俄语小说极不容易。所幸,西方学者专业探讨了作为故事讲述者、俄语作家、现代主义作家、诗人的纳博科夫,多方面论述其诗歌创作上因延续古典和新古典主义的诗歌习惯、小说写作上改进19世纪俄国写实主义传统,又嘲笑拙劣模仿有影响力的欧洲现代主义小说等互文策略,由此成为20世纪最具文学特色的俄语作家,而他与后现代主义大不一样,不是把各种不同的文学掺和在一起,而是将文学传统视为不同层面,主张坚持延续文化传统的重要性。针对纳博科夫俄语小说的复杂性,奥克兰大学特聘教授布莱恩·博伊德为《剑桥纳博科夫指南》(CambridgeCompanionto Nabokov)撰写的“作为故事叙述者的纳博科夫”中深刻阐述:“纳博科夫从外部和内部引出场景和人物时,也可以随时从场景中轻而易举地转移。他所构建的情境可能与托尔斯泰的一样生动,不同于托尔斯泰的是,他能随时离开这一场景,转向隐喻或抽象;转向真实或想象的、故事中或故事外的另一时刻、另一地点或另一思想;思想可能是用语言塑造情境的作者的思想,也可能是重塑情境的读者的思想。他的情境总是被思想所淹没,被主人公的思想所淹没,或者短暂地被另一个人物的思想所淹没,被叙述者、作者或读者的思想所淹没,能够在情景内,或情景背后,抑或离开场景时快速自如地转换。跳出情境,纳博科夫在处理故事时,对叙事惯例和可能性有一种创造性和批判性的认识。他对叙述提出挑战和质疑,并刷新了叙事的各个方面,从新材料的阐述、为以后的发展做准备、要素间的转换、到故事的结束等都得到了更新”,“纳博科夫重新思考故事、场景、结构和叙事情况,是出于对传统的失望,对艺术原创性的渴望,对揭示一个新故事独特环境的独特方式的探索,以及对意识的范围和极限的独特感觉,激发了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人物、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差距和联系”。①Julian W.Connolly (ed.),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bokov,Cambridge,etc.: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33.当然,《洛丽塔》的极大成功,使得读者对纳博科夫俄语作品产生兴趣,作者(和儿子一起)英译了俄语作品,恢复“西林”身份,把俄语作家西林的作品推向美国和西欧图书市场。英语自译作品中,纳博科夫称:“不是所有作品都像我三十年前以为的那么优秀。”②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0,p.88.
二、作为英语作家的纳博科夫及其被认识的可能性
出乎意料的是,纳博科夫在欧洲虽以俄侨作家身份出版了九部俄语小说和诸多短篇小说,却是在《洛丽塔》畅销西方后,大西洋两岸文坛才注意到其俄语小说。然而,一旦挖掘到这位擅长英语写作的俄侨作家,就会进一步发现其成长于具有世界性的家庭:祖父任亚历山大二世司法部长,祖母波罗的海德意志贵妇,父亲是自由派著名律师、母亲是金矿主孙女,家里讲俄文、英文和法文,纳博科夫幼年流利讲英语,在剑桥大学期间更显示出超凡英语能力,1940年他移民美国后用英文授课和写作,而文学批评或文学翻译课都需要用英语表达所及文本的微妙和深邃,由此吸引了包括日后成为美国大法官的法学院学生琼安·金斯伯格等各专业的学生。
真正使纳博科夫在美国文坛成名的是《洛丽塔》。1954年春天,他完成了这部在题材上引起法律、伦理和虐待少女等话题激烈争论的作品,先后遭到美国五家出版社拒绝,理由是其叙述过于露骨。好在1955年得到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认可,刊行五千册。当然,其在文坛大获成功,得益于英国著名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在伦敦《星期日泰晤士报》上高度赞誉其艺术价值,一跃而为畅销书,出现自《飘》以来首部三周售出10万册的畅销景观。《洛丽塔》原本是关于美国移民社会带来伦理危机、家庭犯罪、少女安全等问题的作品,叙述1947年来到美国的法国移民亨伯特·亨伯特的中年男子的自白。他迷恋上符合小妖精定义的女房东的12岁独生女朵洛蕾丝·海兹,称她为小妖精——西班牙语发音为洛丽塔,“洛丽塔”即亨伯特对朵洛蕾丝的个人称呼。最终,亨伯特犯下杀人罪,狱中病死,而17岁的洛丽塔难产死于1952年圣诞节。亨伯特留下充满个人主观意识、以丰富词藻美化自己的自白。和纳博科夫笔下的许多人物一样,极端个人主义且自我粉饰的艺术家亨伯特,想象力丰富,敏感得近乎偏执。小说由亨伯特自述,叙述中穿插了文字游戏和对美国文化的讽刺观察,文辞华丽的风格伴随着大量双关语、多语言双关语、字谜和新词。
直观上讲,情节有违美国清教伦理和俄罗斯东正教伦理的《洛丽塔》,是纳博科夫在康奈尔大学执教期间的几个暑假到美国西部旅行、采集蝴蝶样本的旅途中所创作,一经问世,影响力迅速扩大,如该作中常使用的“性感少女”(Nymphet)被收入英语词典,而“洛丽塔”出现在字典中的频率虽然少些,但词义和“性感少女”相同,成为用来描述9-14岁少女的代名词。然而,纳博科夫坦言道,词典的编者将“性感少女”定义为“‘非常年轻但性感迷人的女孩儿’,再没有任何附加的解释或参考,是应该受到批评的”③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0,p.131.。的确,性描写背后有着复杂的文化考量,1962年热心于电影的纳博科夫,受邀参与以追求完美著称的美国著名导演库布里克执导的《洛丽塔》编剧与制作,他减少两位主角的性接触成分,影片更多的是生动展示美国移民文化与美国伦理或法律之间的复杂关系。相应地,《洛丽塔》影响了美国文学进程,引发美国作家大量模仿《洛丽塔》。美国演员、作家、制片人和音乐家史蒂夫·马丁的短篇小说《50岁的洛丽塔》(LolitaatFifty),直接续写该作;美国女性小说家霍姆斯的长篇小说《最后的爱丽丝》(The EndofAlice)讲述了一个被定罪的儿童猥亵者和杀人犯;美国作家和视觉艺术家唐纳德·哈灵顿的小说《叶卡捷琳娜》(Ekaterina)叙述27岁微生物学家叶卡捷琳娜和房东12岁儿子、闺蜜12岁儿子等先后发生性关系,在创意写作老师英格拉姆帮助下成长为名作家,她模仿纳博科夫《说吧,记忆》而创作《大声点,英格拉姆》,自叙和青春期男孩的性关系;夏威夷大学宗教学教授和作家西格尔的小说《爱上灭绝的语言》(LoveinaDeadLanguage),则戏仿纳博科夫作品。《洛丽塔》还引领了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走向,如美国电影制品人和作家托德·索伦兹执导的《欢迎来到玩偶屋》(WelcometotheDollhouse)、《幸福》、《讲故事》等以新泽西为背景的郊区中产阶级伦理危机,两次获得劳伦斯奥利弗奖的英国著名演员和导演萨姆·门德斯执导的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美国丽人》(AmericanBeauty)。《洛丽塔》还被改编成百老汇音乐剧,拍成戏剧:1997年英国著名导演和制片人阿德里安·莱恩拍摄时,相对美化亨伯特、凸显洛丽塔的性符号,上映版删减亨伯特的黑暗面与情欲的许多片段。2003年英国广播公司全民阅读(The Big Read)民意调查中,《洛丽塔》列为最受英国读者喜爱的200本小说之一,其还常常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单第一位。不仅如此,整理、研究纳博科夫文学遗产,在西方成为学术热点:1979年,布莱恩·博伊德受纳博科夫遗孀薇拉·斯洛尼姆(纳博科娃)之邀,整理纳博科夫文学遗产,耗时两年完成,开启他研究纳博科夫的历程,著述《纳博科夫的阿达:意识所在》(1985年初版,2001年修订版)、《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俄国岁月》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美国岁月》等力作。扎实的传记文献,以及许多英文版纳博科夫研究著作,在纳博科夫参与当代俄罗斯文学进程中,不同程度地得到俄译,契合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俄国渴望融入西方的文化潮流,成为俄罗斯文学经典,如2021年12月12-26日,纳博科夫诞辰120周年之际,圣彼得堡“普希金之家”的文学博物馆举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回归”展,超过万件展品来自瑞士作家档案馆。
这部美国畅销书,在苏俄也极为流行,首先因其顺应了20世纪90年代苏俄渴望进入美国主导的西方世界、了解美国的潮流。作品与其在美国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一样,大量书写了广告、自动唱片机、路边景点、电影、漫画等等美国日常文化景观。纳博科夫成功地超越时空,将自己界定为“美国人”,巧妙地把人物的身份、动作、穿着、面部表情等“美国化”,制造了近距离观察同时又讽刺性地保持距离的效果,如介绍亨伯特时就说多亏了“美国叔叔”的遗产才到了美国。而对“美国性”的书写,正是纳博科夫英语作品的普遍特点。《普宁》中书名主人公用“美国人的方式”交叉双腿,穿着运动衫和风衣站在车轮上时,看起来就像是“名副其实的美国人”,普宁已是美国市民了,即使别人笑他是“外来的美国人”;《阿达》中卢塞特作为美国人,露出美国式悲伤的嘴角,尽管她也已是美国人了。纳博科夫对自己美国身份的解释也是美国式的:“我的体重从平时的140磅涨到了200磅,有史以来最高的,让我很高兴。因此,我是三分之一美国人了”,“我是像亚利桑那州四月那样的美国人”,“我觉得自己是美国的,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把自己当作成长在俄国、学习在英国并且深受西欧文化影响的美国作家”。①V.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0,p.27、p.98、p.131、p.192.如此一来,虽然有读者指责这部涉及美国性的小说,或是傲慢的、讽刺的,或是有启发性的,或是扩展了美国的文学传统②Humbert resists the country’s “standardizing pressures” with his “aesthetic re-invention of America,” according to Dana Brand in “The Interaction of Aestheticism and American Consumer Culture in Nabokov’s Lolita,”Modern Language Studies,Vol.17,No.2,1987,p.18、p.15.and portrays it as a “kitschy,culturally debased,infinitely comic source of entertainment,” David Castronovo explains in “Humbert’s America,” New England Review,Vol.23,no.2,2002,p.34.,但纳博科夫本人则认为,作品旨在整体上是抨击“庸人的粗俗”,而非“反美国”。③Lolita,1955.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89,p.315.苏俄回归文学大潮中,这部通过色情细节呈现社会、家庭、人性、法律、伦理复杂性的作品在俄国被反复刊行,不仅为《俄罗斯美女》的问世和迅速畅销做了铺垫,还给正在变动的俄国社会进程提供了新的审美观。
值得深思的是,回归文学浪潮中,《洛丽塔》迅速成为俄国畅销书,对20世纪90年代苏俄文学产生影响,是因为它在诗学上有效消解了苏俄的“现实主义”。作品中充满着大量的叙述机智和文学典故,如设计难以置信的巧合暗示主宰人物命运是偶然事件,而巧合唤起人们注意到小说作为艺术作品的地位。作者这样做,显然有意识地挑战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在纳博科夫看来,小说是虚构之作,所叙述的内容并不能代表现实情况,因为现实是可疑,又难以捉摸,最终不可知的,“你能够越来越接近现实,但永远无法足够靠近现实,因为现实是一个无限延续的步骤、感知层次、并不真实的残留物”;并且,他的小说探索了言语与世界之间的类比,小说不反对“现实”,作为媒介,小说让读者发现了现实,“无论脑子里产生了什么灵感,都得益于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尤其是,对自己作为中年俄罗斯小说家,要转型为一名美国作家所面临的困难时,他坦言道:“我曾经费尽四十年的周折来虚构俄国和西欧,而现在和洛丽塔在一起面临的任务是拟造美国。”①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0,p.11、p.154、p.312.《洛丽塔》所唤起的“现实”是流动而非固定不变的,作为读者在阅读时所收获到的,与他们自身的努力、见解及认知水平有关,如有俄国血统的英国文学家、文学评论家乔西波维基在《〈洛丽塔〉:戏仿与对美的追求》所论,《洛丽塔》“没有彻底地透露秘密,每一次重读都须赋予新的想象力。最终,主题便是想象力的努力本身”②Gabriel Josipovici,“Lolita:Parody and the Pursuit of Beauty,” in Josipovici,The World and the Book:A Study of Modern Fiction,London:Macmillan,1971,p.220.。可以说,《洛丽塔》在回归文学潮流中广泛流行,填补了20世纪90年代俄国面临苏联构筑的“现实”被消解后所留下的审美空间,让俄国读者看到后现代主义叙述的魅力。
实际上,纳博科夫藉由《洛丽塔》的成功,把英语写作当成伟大事业,放弃大学教职,接连创作了《普宁》《微暗的火》《说吧,记忆》《阿达或爱欲,家庭纪事》《透明》《看那些小丑》等,成为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的杰出小说家。其间,也不断唤起西方文学批评界对其英文作品的关注,包括对他早期英文小说的发掘,如他第一部英文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在巴黎匆忙写成的(第一次不再使用笔名“西林”,而署名“纳博科夫”),自20世纪50年代末以来不断得到英语读者热读;探讨他从“西林”转向“纳博科夫”、从俄文写作向英文书写转化等重要论题,及其英文小说衍生出电影的文化景观。当然,《洛丽塔》大获成功,也提升了斯拉夫学界对其俄语作品的关注,纳博科夫本人和儿子把俄语作品译成英文,借此机会向西方文坛展现了俄侨作家“西林”的文学魅力。
三、纳博科夫的自我翻译推动其经典化
无可否认,移民作家中能用英文写作并取得广泛国际声望的,波兰裔英籍作家康纳德可与纳博科夫相媲美,前者英文口语不流利,但英语创作跻身于伟大英国文学家之列。纳博科夫作为双语文学家的崇高声望至今没有受到任何怀疑,《洛丽塔》只是呈现出现实生活的复杂状态,1962年纳博科夫坦言:“《洛丽塔》是我特别喜爱的作品,也是很复杂的作品。探讨的主题距我的情感生活十分遥远,也迥然不同,但我特别高兴发挥自己各方面才华完成这一主题之作。”③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Vintage International,1990,p.15.自信的纳博科夫,1967年将《洛丽塔》译成俄文版在美国刊行,翻译过程使之俄罗斯化,以保护它免受未来俄罗斯译者的悲情对待和误解。回归文学浪潮中苏俄刊行的《洛丽塔》是作者的自译本。这一事实提醒读者,作者对语言转换极为敏感:不仅是作家本人具备极好的英俄双语能力和文学翻译技术功底,更重要的是对自己作品的理解谨慎,对俄语读者、俄罗斯文学也有着深刻的理解。
纳博科夫作为著名翻译家,翻译的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同时代人》在美国超过其他译本。他在《叶甫盖尼·奥涅金》英译本序言中称,在康奈尔大学给学生讲解俄罗斯文学,讨论这部经典时发现没有出色译本,萌生翻译的念头,认识到能翻译这部韵律很强作品的可能性,包括意译(paraphrastic)、智能双语专家指导下进行的机器翻译所传达的每个词的意义或释义(Lexical或constructional)、在另一种语言的综合和句法能力许可范围内尽力准确呈现原文准确语义的直译(literal),“把《叶甫盖尼·奥涅金》从普希金的俄语翻译成我现在所讲的英语时,我牺牲了所有的形式元素,只保留了抑扬格的韵律。韵律的保留,有助于而不是阻碍精确性的传达;我仍然使用了更多的抑扬格,但少数情况下,抑扬格需要减少或增加时,我就毫不犹豫地使韵律牺牲给理性。事实上,要实现我完全对应的翻译理念,我牺牲了一切(雅致、和谐、清晰、品味高尚、现代用法,甚至语法),精致的模仿比真相更有价值。普希金曾把翻译比作文明驿站更换马匹。我能想到的最大回报就是学生能把我的作品当作小马驹。然而,不同语言的精巧对应尚未实现。某些情况下,为了使翻译产生意义,必须考虑某些结构的要求,需要对英语句子进行删减和改变句序。评注中的诗行数量指涉的是翻译的诗行数,不一定是俄语文本的诗行数。《叶甫盖尼·奥涅金》英译过程中遇到的复杂问题之一是,必须处理不断出现的高卢语和借用法国诗人的语言。忠实的译者应该意识到,这类作者的回忆、模仿,或直接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文本;这种意识不仅可以让他避免滑稽错误或拙劣地翻译文体细节,还可以指导他在可能的情况下选择最好的措辞。那些在俄语中僵硬或过时的术语,在僵硬或过时的英语中被深情地翻译出来,并且必须保留绰号(epithets)反复出现(俄国浪漫主义者词汇贫乏又滥用的特点),除非上下文意义需要使用同义词。我在评注本中试图解释许多具体问题。这些笔记,部分来自半个世纪前我在俄国读高中时的回忆,部分来自康纳尔大学、哈佛大学和纽约市的图书馆度过的许多愉快下午。当然,若没有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手稿的影印本,就无法对该作的不同版本进行详尽研究,但显而易见的原因,这些手稿及其影印本是无法获得的”①Eugene Onegin,ANovel in Verse,Trans by Vladimir Nabokov.New York:Bollingen Foundation,1964,pp.x-xi.。基于如此深刻的翻译认知,纳博科夫在译本中,对普希金所说每句话背后的俄罗斯知识,进行补充性说明或注解,使英文读者不再局限于作品本身的诗句,而是历史语境化地深切理解该作。耗时八年,纳博科夫翻译的副文本超过了正文(达1100页)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需要说明的是,纳博科夫翻译普希金经典,非出于个人兴趣,而是因其作为俄罗斯文学最重要经典一直得到文坛和学术界重视,即便西方斯拉夫学界亦然。苏俄重视该作的注疏更是重要学术景观,如著名文学理论家维诺库尔、托马舍夫斯基、莫斯科大学教授尼古拉·布罗茨基、莫斯科大学教授谢尔盖·班蒂等都刊行过《叶甫盖尼·奥涅金》注疏本。当然,1958年纳博科夫刊行英译莱蒙托夫《我们时代人》(汉译《当代英雄》),注重故事讲述者在叙述同伍毕巧林以俄罗斯文明眼光藐视高加索山民之复杂心态的现场感、时代感等,更注重时态运用。
实际上,纳博科夫对翻译的重视,除了俄语自译《洛丽塔》、英译《叶甫盖尼·奥涅金》和《同时代人》,还亲自把《老K、王后、杰克》、《黑暗中的笑声》以及《绝望》三部在俄侨中广为流传的俄语小说翻译成英文,英译过程中纳博科夫大幅删减、增加以及替换,很多地方与原作不符合。②On Nabokov’s technique of self-translation,see:Jane Grayson,Nabokov Translated:A Comparison of Nabokov’s Russian and English Pros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and Elizabeth Klosty Beaujour,“Translation and Self-Translation,” in The Garland Companion to Vladimir Nabokov,ed.Vladimir E.Alexandrov(New York:Garland,1995),pp.714-724.例如,英译《老K、王后、杰克》时,要么去掉最重要的潜台词,要么引用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好莱坞电影中的某些情景来取代。这种英译,深得英美读者青睐,即俄侨热读的小说变成英文之后,也得到英语读者喜爱。有趣的是,他在美国写的英文小说也常使用这种叙述方式。
尤其是,纳博科夫特别在意对自己作品的俄译或英译、对俄罗斯文学经典的英译,还因其对俄罗斯文学的独特认知。1941年纳博科夫在斯坦福大学暑期学校教授俄罗斯文学课程,是年秋季学期他开始在卫斯理学院俄语系任教(包括开设俄罗斯文学翻译课),1948年转任康奈尔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开设俄罗斯文学、欧洲小说及其英译等课程。不同类型课程中,纳博科夫作为极为擅长讲故事的文学家,精彩地讲授简·奥斯汀、果戈理、福楼拜、狄更斯、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斯蒂文森、卡夫卡、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等,即便翻译文学课程涉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和高尔基等作品的英语理解,也饶有兴致。《洛丽塔》的巨大成功,使他实现财富自由,不再需要向康奈尔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英文系学生们展示奥斯汀的“酒窝”、乔伊斯的“同步”和狄更斯的“烟尘”③Vladimir 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ed.by Fredson Bower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Bruccoli Clark,1981,p.58、p.59、p.78、p.289.。1958年纳博科夫离开教职,专心于文学写作。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的价值,是作为有创造力的作家,以作家的敏感触摸经典,如在讲解《安娜·卡列尼娜》时涉及餐饮(吃饭人、吃饭时间、餐具)、餐叙(话题和各人物表达、氛围)、服饰、舞会等,有助于读者真实把握托尔斯泰笔下彼得堡和莫斯科贵族生活,从而理解作品旨意。对细节的科学把握、艺术的欣赏,既是其文学批评特点,也是其文学教学方法,“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我努力为文学专业的学生提供关于细节的确切信息,关于细节的组合能产生感官上的火花,没有这种火花,一部作品就会没有生命”①John Simon,“The Novelist at the Blackboard”,in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April 24,1981.。由此,在纳博科夫和听众-读者之间产生了一种温暖的共享经验,如听众—读者从中感受到屠格涅夫小说叙述社会因素的不足,以及屠格涅夫讲述主人公平庸人生过程中打断故事的叙述和故事结束后人物之间的关系,却保持着对次要人物故事叙述的微妙性;感受到他嘲笑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对社会因素的叙述,认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本可以成为伟大剧作家的作家在小说形式中苦苦挣扎,却没有成功;关于托尔斯泰的讲座中,纳博科夫时常加入托尔斯泰的想象力,是文学讲稿中最令人兴奋的阅读部分,如提到安娜·卡列尼娜时引导读者的解释性描述相当于艺术欣赏,多次引用托尔斯泰的俄语原声,向听众说明声音与感官结合所产生的非凡效果;感受到他对所钦佩的契诃夫拒绝让社会评论干扰自己对所看到的人的准确观察,让平凡的事物在读者看来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感受到他批评高尔基作品中的社会性因素,就像他向学生强调不能把《包法利夫人》当作19世纪法国地方资产阶级生活史来读,也不能把俄罗斯作家所描绘的社会问题就当作俄国现实。纳博科夫思想中,要抵抗20世纪50年代美苏读者的成见,类似于19世纪末俄罗斯批评家反抗19世纪60年代以来流行的功利主义、实用主义、民粹主义等,而这些后来却变成了苏联文论的教条。②Vladimir 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ed.by Fredson Bower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Bruccoli Clark,1981,pp.5-9.据美国学者整理出的这两部讲稿,俄国把它们翻译成《俄罗斯文学讲座》和《外国文学讲座》,把纳博科夫俄罗斯化(纳博科夫在美国大学的课堂上把奥斯丁、狄更斯、福楼拜、斯蒂文森、普鲁斯特、卡夫卡和乔伊斯等视为欧洲文学经典,而非“外国作家”),作为“当代俄罗斯文学批评”在俄国流行,对20世纪90年代开启人们重新认识经典、重建“俄罗斯文学史”等,提供了重要的批评方法和经验,从而成为不断被重版的俄罗斯文学批评经典。
总之,在西方斯拉夫学界、美国文学研究界和文学批评界享有盛誉的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1963—1966、1968—1971年八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成为中国的外国文学经典,让汉语读者认识到俄侨作家在美国文学和俄罗斯文学中的独特地位;生前在西方获得广泛声誉的纳博科夫,回归俄国过程中也被经典化,成为重塑当代俄国人审美观的重要力量。纳博科夫俄语自译作品,是成就他“当代俄罗斯作家”的重要条件;纳博科夫在卫斯理学院、康奈尔大学教授俄罗斯文学和世界文学的课程蜚声大西洋两岸,其英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和《同时代人》成为欧美各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系必读书目,也是西方文坛热读之作,不同程度影响了当代俄国人的审美观,也一定程度上惠及中国。西方对纳博科夫的俄语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从俄语写作转向英文写作、《洛丽塔》的复杂性、他和电影的关系、世界观等作为文学事实的话题,正好能给中国全面了解相对完整的纳博科夫提供了可能性,为未来深入认识纳博科夫提供了基础。西方学界跨空间、跨文类、跨语言研究纳博科夫,对汉语读者认识西方阅读纳博科夫,以及开阔视野认识纳博科夫文学遗产的丰富性,将有不可估量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