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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范与前戒: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以金为鉴”思想与实践

2023-03-12张宝珅

关键词:许衡金朝编年

张宝珅

金哀宗天兴三年(1234)正月,蒙宋联军攻破蔡州,金朝灭亡。金亡后,一些士人在反思金朝兴废事迹之余,常在各类文本中援引金源制度典故,或建议新朝续行某些遗制,或劝说统治者规避个别弊政。活跃于元代前期的北方士人由此展现出浓厚的“以金为鉴”思想。据笔者所见,目前学界较多关注金元之际士人的金史书写活动,相对忽视士人借鉴金朝制度典故的思想观念与政治实践。①学界对元初北方士人的金朝兴亡之思多有探究,代表性著作如周少川:《元代史学思想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赵梅春:《王鹗与元代金史撰述》,《史学集刊》2011年第6期;吴凤霞:《辽金元史论思想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江湄:《“国亡史作”新解——史学史与情感史视野下的元好问碑传文》,《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5期。有鉴于此,本文以梳理元代前期北方士人这一思想观念的成因与核心内容为主线,旨在窥探金元易代之际士人复杂心理面貌之一隅。

一、从“国亡史作”到“以金为鉴”

前人常以“元承金制”概述金朝典制对元朝的影响。元朝得以沿袭部分金制离不开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持续建言,乃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对“以金为鉴”思想的实践。当时士人形成“以金为鉴”思想且加以践行的现象绝非偶然,是与他们身处的史学氛围与现实环境息息相关。

蒙金战争爆发后,尤其在“贞祐南渡”后,金朝国土日蹙,“中州文派”士人在国破家亡的现实危机面前普遍形成史学忧患意识和书写、反思金朝历史的自觉性。当金朝灭亡后,一些士人更以存史为己任,还表达出希望所撰之史成为后人之鉴的意图。金亡后“郁然为一代宗匠,执文坛牛耳者几三十年”①张金吾:《金文最》自序,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9页。的元好问认为金朝“百年以来,明君贤相可传后世之事甚多”,担忧发生“不三二十年,则世人不复知之”的悲剧,②元好问著,狄宝心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4《南冠录引》,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48页。故在撰述《金史》的愿望落空后,仍未放弃存史志趣,“乃为《中州集》百余卷,又为《金源君臣言行录》。往来四方,采摭遗逸,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亲为记录,虽甚醉不忘。于是杂录近世事至百余万言”。③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5《遗山先生墓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08页。元氏此举旨在为“他日有以史学自任者”④元好问著,狄宝心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4《故金漆水郡侯耶律公墓志铭》,第342页。有源可循。

以存史为己任的金源遗士还有刘祁、王鹗、杨奂。在北返故里后,刘祁“独念昔所与交游,皆一代伟人,人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传,因暇日记忆,随得随书,题曰《归潜志》”,除保留“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的目的,刘氏作《归潜志》同样出于“异时作史,亦或有取焉”的考量。⑤刘祁撰,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页。王鹗也是带着“庶几他日为史官采择”⑥王鹗:《汝南遗事》总论,《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958页。的愿望撰成《汝南遗事》。仕元后,王鹗还致力于推动修撰《金史》,他建言忽必烈道:“自古有可亡之国,无可亡之史。兼前代史纂,必代兴者与修。盖是非与夺待后人而可公故也。”⑦王恽撰,杨晓春点校:《玉堂嘉话》卷1,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1页。王鹗此举不仅源于“国亡史作”传统,也渗透着“以金为鉴”的意蕴:“自古帝王得失兴废,班班可考者,以有史在。……金《实录》尚存,善政颇多。”⑧苏天爵撰,姚景安点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2《内翰王文康公》,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49页。可见,留存金朝善政为借鉴是王鹗企盼元朝尽快修撰《金史》的旨趣之一。杨奂撰有“纪正大以来朝政号《近鉴》者三十卷”,⑨元好问著,狄宝心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6《故河南路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杨公神道之碑》,第1459页。大致可推测《天兴近鉴》的主体内容是记述并评论一些可资后世的金朝典制,亦彰显“以金为鉴”的内涵。综上,众多金源遗士在金朝灭亡后具有撰述金朝典章制度、人物事迹的史学志向,且都表达出希望自己留存的材料被后世取法、借鉴的意旨。在这种书写金朝史事、反思金朝兴亡的史学思潮中,“以金为鉴”思想在元初士林中滋生。

北方士人之所以在与蒙古统治者互动过程中广泛援引金朝制度典故,还与士人身处的现实境遇相关。金朝灭亡前后,士人“大量死亡、流徙、失业和被驱为奴”,⑩赵琦:《金元之际的儒士与汉文化》,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乃至中国北方在金亡之初出现“斯文命脉不绝如线”⑪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43《西岩赵君文集序》,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048页。的文化危机。与此同时,统治中原汉地的蒙古政权对士人尊奉的文治之道尚持怀疑态度,甚至就连较早接触儒学、热衷收拢儒士的忽必烈亦曾发出“或云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有诸”⑫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附录《宣慰张公行状》,第4435页。的疑问。可见当时认同“金以儒亡”观点,进而排斥、诋毁儒家思想学说与治国理念的人当不在少数。一言以蔽之,金亡后的数十年间,蒙古政权治理汉地的方略与士人的以文治国理念始终存在较大落差。

理学家许衡曾对蒙哥即位前的“汉地不治”景象有所勾勒:统治者委任的汉地官员“多残民蠹国之流”,导致“壬寅(1242)以还,民益困弊。至于己酉(1249)、庚戌(1250),民之困弊极矣”①许衡撰,许红霞点校:《许衡集》卷7,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93页。。郝经对此也有描述:“自金源以来,纲纪礼义,文物典章,皆已坠没,其绪余土苴,万亿之能一存。”②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立政议》,第839页。又言:“国家光有天下五十余年,……惜乎纲纪未尽立,法度未尽举,治道未尽行,天之所与者未尽应,人之所望者未尽允也。比年以来,关右、河南,北之河朔,少见治具。”③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河东罪言》,第843页。由“民益困弊”“皆已坠没”“少见治具”之语足见士人对蒙古治理汉地方式及结果的失望和不满。许衡、郝经还均对蒙古没有在灭金之初便奉行文道表示遗憾。许衡言:“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国之法,非三十年不可成功。在昔金国初亡,便当议此。此而不务,诚为可惜。”对于统治者的失策,许衡评价为“失其机于前”。④许衡撰,许红霞点校:《许衡集》卷7《时务五事》,第267页。郝经同样认为,蒙古“初下燕云,奄有河朔,便当创法立制而不为。既并西域,灭金源,蹂荆襄,国势大张,兵力崛阜,民物稠夥,大有为之时也。苟于是时正纪纲,立法度,改元建号,比隆前代,使天下一新。汉、唐之举也而不为”的行径是导致蒙古立国数十年后仍处于“天下之器虽存,而其实则无有”⑤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立政议》,第838-839页。这一尴尬境地的主因。

在文脉如线、文道不畅的文化与政治危机面前,提倡入世、奉行治道的元初北方士人在仕宦蒙古后纷纷向统治者进言。在众多进谏方式中,相对行之有效的途径便是以其他王朝的施政方针为例,来阐明国家兴亡之根本。在士人看来,金元“时代相接”,金朝典故“耳目见闻”,⑥王磐:《〈大定治绩〉序》,苏天爵编,张金铣校点:《元文类》卷32,安徽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12页。加之士人亦意识到同为北方民族王朝的金朝经验可能更易引起蒙古统治者的共鸣。因此,元初北方士人不仅普遍形成“以金为鉴”思想,还多通过评述金朝典章制度、人物史事的方式向统治者表达政见。

二、士人对“大定之治”的尊崇

元朝史臣言:“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⑦脱脱等:《金史》卷125《文艺传上》,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861页。可见金朝在武功之余亦行文治,其要旨便是接纳中原汉制与儒家治国思想。基于此,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屡将金朝行汉法、兴文治的国家治理模式荐于蒙古统治者,并尤将金世宗“大定之治”视为典范。

至元三年(1266),在呈递给忽必烈的奏疏中,许衡以金朝等北方民族王朝为例阐明元朝应“行汉法”的观点。许衡言:“古今立国规摹虽各不同,然其大要在得天下心。”元朝得天下心的关键便是行汉法,“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汉法,可以长久。故魏、辽、金能用汉法,历年最多。其他不能实用汉法,皆乱亡相继”。结合当时的实际情况,许衡进一步说明元朝“行汉法”的必要性——元朝已非“仍处远漠”的偏居政权,而是根基深植中原、治下汉民众多的欲成“大一统”功业的王朝,因此“非用汉法不可也”、“当行汉法无疑也”,如此方可得“天下之心”、成“致治之功”。⑧许衡撰,许红霞点校:《许衡集》卷7《时务五事》,第264-267页。许衡虽未详细说明金朝等北方民族王朝行用汉法的具体路径,亦未将金源文治视为超越其他北方民族王朝的存在,但“必行汉法,乃可长久”之言足见许氏对金朝施行汉法的认可。

将金朝行汉法、兴文治作为元朝表率的理念还体现在郝经身上。早在元宪宗三年(1253),郝经就在《删注刑统赋序》中以南宋真德秀“金国有天下,典章法度,文物声名,在元魏右”之语为“不刊之论”,阐释道:“金有天下,席辽宋之盛,用夏变夷,……威既外振,政亦内修,……至大定间,南北盟誓既定,好聘往来,甲兵不试,四鄙不警,天下晏然,大礼盛典,于是具举。泰和中,律书始成,凡在官者,一以新法从事,国无弊政,亦无冤民。粲粲一代之典,与唐汉比隆,讵元魏、高齐之得厕其列也?”郝经笔下的金朝在立国之初就已“用夏变夷”,至世宗之时更是开创出“天下晏然”的文治盛世。通过对《泰和律》的赞许,郝经又阐明金朝典制建设不在汉唐之下,绝非北魏、北齐可比的观点。由古及今,此时尚未出仕的郝经认为蒙古政权若“欲致治”就必须先仿效金朝“创法立制”,再致力“改正朔易服色,修制度之事”,唯有如此,方能成就类似“金源氏、拓跋氏”的功业。①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0《删注刑统赋序》,第779-780页。不难看出,郝经将金朝与北魏共同视为蒙古的楷模,相对而言,金朝更是郝经心目中超越北魏、“用夏变夷”的北方民族王朝典范。

入仕元朝后,郝经正式将以金朝为榜样的理念传达于统治者。中统元年(1260),郝经在《立政议》中再次提到元朝应效法北魏与金朝:“昔元魏始有代地,便参用汉法。至孝文迁都洛阳,一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灿然与前代比隆,天下至今称为贤君。王通修《玄经》即与为正统,是可以为鉴也。”又言:“金源氏起东北小夷,部曲数百人,渡鸭绿,取黄龙,便建位号。一用辽、宋制度,取二国名士置之近要,……至世宗,与宋定盟,内外无事,天下晏然,法制修明,风俗完厚。真德秀谓‘金源氏典章法度在元魏右’,天下亦至今称为贤君。燕都故老语及先皇者,必为流涕,其德泽在人之深如此,是又可以为鉴也。”在叙述北魏孝文帝与金世宗通过“用汉法”而成为后世心目中正统贤君的事迹后,郝经论道:“今有汉、唐之地而加大,有汉、唐之民而加多,虽不能便如汉、唐,为元魏、金源之治亦可也。”②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立政议》,第839-840页。郝经立足于元朝属于北方民族王朝的现实,并未冀望忽必烈成就汉文景、唐贞观一般的圣王伟业,③忽必烈在潜邸时,“闻唐文皇为秦王时,广延四方文学之士,讲论治道,终至太平,喜而慕焉”;即位之初亦有“朕欲求一人如魏征者,可得否”的追求。可见忽必烈极为崇拜唐太宗,一度以重现“贞观之治”为目标。参见苏天爵撰,姚景安点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2《内翰王文康公》,第248页;王磐:《大学士窦公神道碑》,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62,第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页。而是将北魏孝文帝与金世宗视为忽必烈的表率,其主旨当在说明“以汉法为政”是北方民族王朝“与前代比隆”的必经之途。

金世宗与南宋言和亦被郝经视为善策。在代表元朝与南宋交涉时,郝经多次以金宋息兵后的安宁局面为例劝宋人罢兵:“善治必当偃兵,如金源大定之初则可矣”,④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7《宿州与宋国三省枢密院书》,第984页。“干戈不试,朔南无虞。遗黎残姓,复见庆历、大定之治”。⑤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7《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第992页。在面对蒙古统治者时,郝经虽未明确提出效仿金世宗与南宋媾和的建议,但他对蒙古无休止地发动对宋战争表示不理解,认为南宋“渡江立国,百有余年,纪纲修明,风俗完厚,君臣辑睦,内无祸衅,东西南北,输广万里,亦未可小。自败盟以来,无日不讨军实而申警之,彷徨百折,当我强对,未尝大败,不可谓弱,岂可蔑视,谓秦无人”,⑥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东师议》,第827页。强调应适时调整对宋方针。综合来看,重现金世宗朝的南北罢兵情形是郝经对元朝与南宋的共同政治诉求。

至元二年(1265),王磐、徐世隆与王鹗等人献《大定治绩》于忽必烈,此事当属士人倡导以“大定之治”为表率的代表性事件。作为前朝进士的王磐等人均对金世宗“大定之治”怀有较深感情,入元后这种感情转化成冀望忽必烈开创类似盛世的愿景。⑦参见张宝珅:《记忆·现实·愿景:论元代北方文士的“大定”“明昌”情结》,《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王磐等人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图,正如其在《〈大定治绩〉序》中言:“金有天下,凡九帝共一百二十年。其守成之善者,莫如世宗。故大定三十年间,时和岁丰,民物阜庶,鸣鸡吠犬,烟火万里,有周成康、汉文景之风”,加之“假器莫便于比邻,取法莫宜于近代”,因此众人合力从金世宗《实录》中“摭其行事一百八十余件”,希望忽必烈“备乙夜之览”。⑧王磐:《〈大定治绩〉序》,苏天爵编,张金铣校点:《元文类》卷32,第612页。可见,众多金源遗士均以“大定之治”为元朝“假器”“取法”的榜样。

综上所述,许衡与郝经从元朝属于北方民族王朝的现实情况出发,阐述自身的“以金为鉴”思想。其中,许衡将金朝与北魏、辽朝并列,未详细解读金源之治;郝经虽也将北魏孝文之治与金世宗“大定之治”并列,但其为金源之治“在元魏右”的观点张目,显然对金朝的评价更高。王磐等人则出于“有以关其虑而动其心”①王磐:《〈大定治绩〉序》,苏天爵编,张金铣校点:《元文类》卷32,第612页。的考虑将金世宗“大定之治”视为元朝之师。上述士人的具体表述虽有差异,然均在强调汉法文治在治理汉地过程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因而流露出的核心思想并无二致。

三、士人对金朝制度典故的推许

在将以“大定之治”为代表的金朝行汉法方针作为元朝楷模的基础上,士人还常在奏疏中援引金朝具体的制度典故,建议元朝借鉴包括金朝经验在内的前朝故典为己所用。郝经将此概括为“援唐、宋之故典,参辽、金之遗制”。②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立政议》,第839页。

王恽的相关政论较为集中,具有代表性。王恽同样推崇“大定之治”,在奏疏中频繁以金世宗为例向元朝皇帝申明为君之道。至元二十九年(1292)春,王恽“上万言书,极陈时政”。③宋濂:《元史》卷167《王恽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935页。在“节浮费以丰财用”一节,王恽以金世宗事迹说明人君节财的重要性:“昔亡金世宗诸王有以不给而请告者,世宗曰:‘汝辈何!殊不知府库之财乃百姓之财耳。我但总而主之,安敢妄费?’”王恽赞同世宗之言,认为其人其事“迄今称说,以为君人至言,可不鉴哉?”在“议廉司以励庶官”一节,王恽再次援引世宗事迹阐明观点:“昔亡金大定间,尚书省奏顺州军判崔伯时受赃不枉法,准制当削官停职。世宗曰:‘受财不至枉法,以习知法律故也。所为奸狡,习与性成,后复任用,岂能自悛?虽所犯止于追官,非奉特旨无复录用。’”表示此后金朝“犯禁者鲜,此光事之明验也”。④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35《上世祖皇帝论政事书》,第1725-1727页。

王恽还常将金世宗与唐太宗并举为可效之君。为说服忽必烈赋予皇太子真金“躬理庶务”之权,王恽在奏疏中先后援引唐太宗与金世宗故事:“昔唐太宗视朝,以子治观政;世宗东巡,以允恭监国。斯二君者,岂特为元嗣广聪明、达民事而已?盖将正神明之器,分夙夜之忧,系臣邻之心,慰亿兆之望,抚军监国,皆其事也。”基于此,王恽提出以皇太子理事方能“固磐石之基,定天下之本”的观点。⑤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84《乌台笔补·皇太子亲政事状》,第3469-3470页。元成宗即位后,王恽“献《守成事鉴》一十五篇”,⑥宋濂:《元史》卷167《王恽传》,第3935页。在《明赏罚》中,王恽又先后将唐太宗与金世宗的赏罚之策作为范例:“唐太宗贞观元年,首明致理之本,任贤去冗,定文武官才六百余员;金世宗即位之初,专以廉能责下,遣官分察州郡,以三等大明黜陟。”王恽认为唐、金故事足以为师,“减冗员莫若议新制,责廉能无如明黜陟”,具体举措便是“内则遵太宗以为法,外则取金朝以为鉴。若此,孰不承风振厉?庶几名实两得,渐消苟且因循之弊,则贞观三代之风,大定惟新之治,恐不专美于前代矣”。⑦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79《元贞守成事鉴·明赏罚》,第3306-3307页。由此可见,王恽对金世宗的诸多治国举措评价极高,世宗也因此成为王恽心目中不下于唐太宗的明君典范。

在任监察御史期间,王恽更是频繁援引金朝各类典制阐明政见。如在倡议建台阁并绘功臣肖像时,王恽表示:“昔两汉之麒麟、云台,唐、金之凌烟、衍庆,皆所以褒奖忠义,激劝一时”,元朝“谋臣猛将勋德显著者甚多”,故理应效仿前朝“建立台阁,图绘肖像”。⑧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85《乌台笔补·请建台阁图功臣肖像状》,第3502页。在建议元世祖议德运时,王恽又以金章宗泰和初“德运已定,腊名服色因之一新”为例,提出“若德运不先定所王,而车服旗帜之色将何所尚矣”的政论。⑨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85《乌台笔补·请论定德运状》,第3489-3490页。王恽的《便民三十五事》亦多鼓吹金制:在“议保举”事中,王恽认为官员推举人才应行连坐之策:“金正大间亦行此法,当时号称得人。方今教养无素,科举未行,权宜矫弊,似为良法。”⑩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90《便民三十五事·议保举》,第3690页。在“用中选儒士”事中,王恽建议采取“亡金旧例”,施行“台掾、书吏皆于中场举人内试补勾当,但在有司持择”的政策。①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90《便民三十五事·用中选儒士》,第3710页。类似的“以金为鉴”言论在王恽笔下屡见不鲜。

士人集中推许的金朝遗制当属科举。自蒙古灭金,除元太宗时期曾“用耶律楚材言,以科举选士”②宋濂:《元史》卷81《选举志一》,第2015页。外,直至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科举在蒙古治下中断达七十余年。这种现实促使士人频繁以前朝为例,说明续行科举的必要性。至元四年(1267),翰林学士承旨王鹗“请行选举法”:“远述周制,次及汉、隋、唐取士科目,近举辽、金选举用人,与本朝太宗得人之效”,认为“惟科举取士,最为切务,矧先朝故典,尤宜追述”。③宋濂:《元史》卷81《选举志一》,第2017页。有学者指出,王鹗“近举辽、金选举用人”,又“矧先朝故典”,所议当是“以金制为基础而损益之”。④吴志坚:《元代科举与士人文风研究》,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魏初也在进呈元世祖的奏章中表达过类似观点:“取人之法,具在方册。……隋、唐以来,加以词赋、明经;辽、金因之,亦能得人。”⑤魏初:《奏章四》,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263,第8册,第417页。李谦亦有相关表述,认为金朝“选举之法,枢机周密,黜陟至公,名相巨卿,往往由此途出,当时号为得人”。⑥李谦:《中山前进士题名记》,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286,第9册,第73页。可见,金朝科举得到许多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赞许,被视为元朝应该沿袭的制度之一。长远来看,元朝最终恢复科举与北方士人的持续建言不无关系。对此,《元史·选举志》总结道:“世祖既定天下,王鹗献计,许衡立法,事未果行。至仁宗延祐间,始斟酌旧制而行之。”⑦宋濂:《元史》卷81《选举志一》,第2015页。由此足见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就科举一事与元朝统治者的长期互动。

随着元代前期北方士人不断向统治者灌输金朝历史经验,统治者对金朝史事的兴趣与了解也在与日俱增。忽必烈在潜邸之时曾召见金源遗士李冶,主动向其询问金朝人物事迹:“既至,……问完颜合答及蒲瓦何如。”⑧宋濂:《元史》卷160《李冶传》,第3759页。忽必烈即位后还擢用许衡、王恂等士人教导太子真金,真金随诸人“讲论经典,……如王恂、白栋皆朝夕不出东宫,而待制李谦、太常宋衟尤加咨访,盖无间也”,众人所讲包括“辽、金帝王行事要略”,耳濡目染下,真金不仅了解金朝史事,还对个别典故颇有见地,曾言:“吾闻金章宗时,有司论太学生廪费太多,章宗谓养出一范文正公,所偿顾岂少哉。其言甚善。”⑨宋濂:《元史》卷 115《裕宗传》,第 2889、2891 页。可见,北方士人援引金朝制度典故的政治行为得到了统治者的良好回应。

纵观元代前期北方士人推崇的金朝制度典故,无论是皇帝的嘉言善政,还是金源旧制良法,这些可资参考的故典遗制基本都是金朝行汉法、兴文治的具体人物言行或施政举措,流露出的核心思想仍是对金朝汉法之策的认可。

四、士人对亡金弊政的批判

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并非一味以金朝制度典故为善政良策,对金朝各种问题的反思乃至抨击也是其“以金为鉴”思想的重要一环。大体上看,士人的矛头主要指向钞法与《泰和律》。

金元之际北方士人对金代钞法的种种弊端深有感触。比如刘祁就认为金朝钞法“初甚贵重,过于钱,以其便于持行也。尔后兵兴,官出甚众,民间始轻之,法益衰。南渡之初,至有交钞一十贯不抵钱十文用者,富商大贾多因钞法困穷,俗谓坐化。官知其然,为更造,号曰宝券。新券初出,人亦贵之,已而复如交钞。官又为更造,……一起一衰,迄国亡而钱不复出矣”。⑩刘祁撰,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0,第109页。虽然金朝钞法为时人诟病,但蒙古灭金后继续施行钞法:“元初仿唐、宋、金之法,有行用钞。”⑪宋濂:《元史》卷93《食货志一》,第2369页。对此,士人均以为并非良策,并以金朝钞法之弊为例向元朝统治者建言。元太宗八年(1236),于元“奏行交钞”,耶律楚材明确表示应以金朝因钞致困的历史为鉴:“金章宗时初行交钞,与钱通行,有司以出钞为利,收钞为讳,谓之老钞,至以万贯唯易一饼。民力困竭,国用匮乏,当为鉴戒”,表示若行用钞法,“宜不过万锭”。①宋濂:《元史》卷146《耶律楚材传》,第3460页。可见,金朝随意“出钞”导致“民力困竭,国用匮乏”的史事令耶律楚材记忆深刻。

至元二十三年(1286)十二月,有司又“议更钞用钱”,刘宣援引宋、金典故阐明钞法屡变可能带来的弊端:“原交钞所起,……比铜钱易于赍擎,民甚便之。稍有滞碍,即用见钱,尚存古人子母相权之意。日增月益,其法浸弊,欲求目前速效,未见良策。新钞必欲创造,用权旧钞,只是改换名目,无金银作本称提,军国支用不复抑损,三数年后亦如元宝矣。宋、金之弊,足为殷鉴”,因此反对元朝重蹈覆辙,经过反复争论,“钱议遂罢”。②宋濂:《元史》卷168《刘宣传》,第3952-3953页。胡祗遹亦将金朝钞法视为弊政:“亡金风俗,积钱而不积钞,是以钞法屡变而屡坏。盖以钱钞相杂,钱重钞轻,又不能守之以信故也。”③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点:《胡祗遹集》卷22《宝钞法》,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460页。上述所引表明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基本均以金朝钞法为弊制,基于元朝续行钞法的现实,金朝钞法更成为士人用以警示元朝统治者的覆舟之戒。

在《删注刑统赋序》中,郝经曾将《泰和律》誉为“粲粲一代之典”,但一些士人从元朝实际情况出发,则将《泰和律》视为不应沿用的典制。《元史·刑法志一》记载:“元兴,其初未有法守,百司断理狱讼,循用金律”,然“颇伤严刻”。④宋濂:《元史》卷102《刑法志一》,第2603页。胡祗遹对此讨论颇多,认为《泰和律》不足为恃:“号令四出,反汗食言,使君不能以道揆天下,使群有司、百执事无法以可守,纷纭临事,漫呼法官曰‘视《泰和律》’,岂不谬哉?亡金之制,果可以服诸王贵族乎?果可以服台省贵官乎?果可以依恃此例,断大疑,决大政乎?”⑤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点:《胡祗遹集》卷12《又上宰相书》,第298页。在《论定法律》中,胡祗遹再次反对以《泰和律》断事:“即今上自省部,下至司县,皆立法官,而无法可检。泰和旧律不敢凭倚,蒙古祖宗家法,汉人不能尽知,亦无颁降明文,未能遵依施行”,因此建议尽早颁布新法,“宜先选必不可废、急切者一二百条,比附祖宗成法情意似同者,注以蒙古字、蒙古语,解释粗明,庶可进读,庶几时定”。⑥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点:《胡祗遹集》卷22《论定法律》,第474页。至元八年(1271),监察御史魏初上《论禁用泰和律》,魏初虽未如胡祗遹一般建议完全废止《泰和律》,但也提出删去“金俗所尚,及其敕条等律”,仅保留“旁采五经及三代、汉、唐历代之遗制”⑦魏初:《奏章三一》,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264,第8册,第434页。的意见。可见,胡、魏二人虽论断有异,然均表达出《泰和律》作为“亡金之制”不完全适用于元朝的观点。

由于士人反复阐述,元朝统治者也认识到《泰和律》存在问题。至元八年十一月,元朝宣布“禁行金《泰和律》”。⑧宋濂:《元史》卷7《世祖本纪四》,第138页。但从实际操作层面看,《泰和律》在很长时间内可能仍是官方“处事”的依据。在大德十一年(1307),中书省臣直言新制仍未实行:“律令者治国之急务,当以时损益。世祖尝有旨,金《泰和律》勿用,令老臣通法律者,参酌古今,从新定制,至今尚未行。臣等谓律令重事,未可轻议,请自世祖即位以来所行条格,校雠归一,遵而行之。”⑨宋濂:《元史》卷22《武宗本纪一》,第492页。由此可见,北方士人废止《泰和律》以及创立新法的建议虽得到统治者支持,但实际效果不佳。

还有一些士人以金朝其他旧制或史事为前车之鉴。王恽将一些金朝制度视为“弊法”,如认为依据“降远格例”断罚“脏滥不公”的州县职官属于“亡金弊法”,绝非“惩恶劝善之道,似不足取”。⑩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89《乌台笔补·论州县官经断罚事状》,第3681页。对于在“远阙廷”之地“别置省府”的做法,王恽也不认可,评价其为“亡金南渡后一时权宜,不可为法”。⑪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卷79《元贞守成事鉴·慎名爵》,第3305页。郝经则通过金朝史事警示忽必烈。元宪宗九年(1259),郝经随忽必烈攻宋,然“未几,宪宗凶问至自合州”。①苟宗道:《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附录五,第1141页。为劝说忽必烈尽快班师即位,郝经撰《班师议》,先以前秦苻坚与金朝海陵王为不知“进退存亡之理”之君,认为二人“凭威恃力,以逞无疆之欲”而兵败身亡,暗示忽必烈不可一意孤行、重蹈覆辙;为示警忽必烈提防阿里不哥抢占中原要地“行皇帝事”,郝经又以金世宗自立后海陵王被弑为例说明班师的必要性:“虽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之事乎。”②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班师议》,第832、834页。

与尊崇“大定之治”、推许金朝部分制度典故相得益彰,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对金朝遗制与史事的批判和反思也多立足于现实。其中,钞法致“民力困竭”、《泰和律》“颇伤严刻”、海陵王“恃力逞欲”均与士人推崇的汉法文治背道而驰,也因此成为士人反思、批判的主要对象。可见,元代前期北方士人“以金为鉴”思想一以贯之的内核始终在于对汉法文治的尊奉。

五、余论: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北族王朝”观

“以金为鉴”思想是在金元之际士人对金朝缘何“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反思中孕育而成,又在士人力促元朝统治者偃武修文的政治氛围下大行其道,流露出的核心思想便是对行汉法、兴文治这一儒家治道思维的推崇。一些士人频繁通过“以金为鉴”的方式向元朝统治者进言,还与金、元同为北方民族政权的现实紧密相连,由此亦显露出部分士人对“北族王朝”的认识。

一些士人已然认识到存在一系列由北方民族建立、继而入主中原的王朝,并基于自身的文本语境构筑起元前北方民族王朝谱系。刘祁撰《辩亡》探讨金朝兴亡原委,勾勒出包括金朝在内的北方民族王朝谱系:“金之始取天下,虽出于边方,过于后魏、后唐、石晋、辽”,③刘祁撰,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2《辩亡》,第135页。将鲜卑建立的北魏、沙陀建立的后唐与后晋、契丹建立的辽朝、女真建立的金朝共同视为“出于边方”但“取天下”的北方民族王朝。许衡《时务五事》所举“北方奄有中夏”的政权与刘祁不同,除北魏、辽朝与金朝外,还有十六国时期由“五胡”建立的前赵、后赵、前燕、前秦、后秦、南燕、南凉、西秦、后燕与胡夏等十个政权。④参见许衡撰,许红霞点校:《许衡集》卷7《时务五事》,第265-266页。郝经虽未曾在单篇作品中勾画出一个完整谱系,但遍阅其文,前秦、北魏、北齐、北周、辽朝与金朝是他较为关注的北方民族王朝。

在梳理北方民族王朝谱系的基础上,上述士人辨析这些王朝的兴亡史事,展现出“北族王朝”观。在刘祁看来,北方民族王朝若要长久需立“根本”:就金朝而言,初兴取辽的金朝与攻灭后燕的北魏在崛起路径方面相似,均是依恃武力立足北方;尔后金朝取得天下则因在取宋过程中能够“伐罪吊民”“顺百姓望”与“用辽宋人材”,日趋强盛因“典章法度皆出于书生”;章宗时“盛极”源于世宗“养育士庶”、章宗“崇尚儒雅”;在卫王、宣宗时期转衰与章宗“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阴尚夷风”不无关系;最终灭亡始于宣宗一系列不当政策,其中最关键的便是“抑士大夫之气不得伸,……偏私族类,疏外汉人”,未做到“以至公治天下”。⑤刘祁撰,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2《辩亡》,第135-137页。在梳理金朝由兴到亡的始末缘由后,刘祁指明金朝“支持百年”都因“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灭亡根源则是“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纵观刘氏之言,北方民族王朝的立国根本乃“尽行中国法”,而根本不立导致金朝虽可在崛起之初建立超越北魏、后唐、石晋与辽朝的功业,但终究无法改变“不能长久”的命运。⑥刘祁撰,崔文印点校:《归潜志》卷12《辩亡》,第137页。

许衡罗列的“奄有中夏”的北方民族政权以及具体论证理路虽与刘祁有异,但他提出的北方民族王朝“长久”的关键因素与刘祁殊途同归。通过遍举享国时长,许衡提出北魏、辽朝与金朝“历年最多”皆因“用汉法”,其他十个政权享国不过几十年均由于“不能实用汉法”,故“皆乱亡”。①许衡撰,许红霞点校:《许衡集》卷7《时务五事》,第265页。刘祁的“中国法”与许衡之“汉法”显然指向一致,即儒家文化倡导下的意识形态与典章制度,此亦被郝经称为“中国之道”,并具体化成“纲纪礼义”与“文物典章”。在郝经看来,“纪纲礼义”是“天下之元气”,“文物典章”是“天下之命脉”,②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立政议》,第837页。因此能够“举纲纪礼义”的帝王便能“一天下”。③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18《思治论》,第509页。由此,郝经认为自汉朝以降,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与金朝世宗、章宗等北方民族王朝帝王均是“光大炳烺,不辱于君人之名,有功于天下甚大,有德于生民甚厚”的“尚志之君”。④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2《立政议》,第838页。同理,郝经还赞誉“苻秦三十年而天下称治”⑤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19《辨微论》,第524页。的成就。由此可见,部分北方士人以是否尊奉汉法文治作为评判北方民族王朝的准绳,这与他们“以金为鉴”思想的核心情感一脉相承。

有鉴于此,一些士人虽具备“民族”意识,但并不排斥被“用夏变夷”的北方民族王朝统治,且通过诠释“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⑥韩愈著,钱仲联、马茂元校点:《韩愈全集》文集卷1《原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1页。的方式,从理论上将一些北方民族王朝合法化,乃至将这些王朝划入正统序列。杨奂认为“王道之所在,正统之所在也”,将北魏视为“不得不与”正统之王朝,对于“舍刘宋,取元魏”的缘由,杨奂表示“痛诸夏之无主也。大明之日,荒淫残忍,抑甚矣”。⑦杨奂著:《还山遗稿》卷上《正统八例总序》,孙学功点校整理:《元代关学三家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95-396页。换言之,刘宋虽是汉人政权,但宋孝武帝“荒淫残忍”、不兴王道,同时期的“夷狄”北魏却秉持“王道”,因此后者才是正统所在。郝经的正统观虽与杨奂不尽相同,但亦有契合之处。郝经淡化“华夷”壁垒,认为在儒家治道下甚至可实现“中国夷狄庞乱纯一之俗,判然而不杂”⑧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29《原古录序》,第741页。的景象。因此,只要统治者“以天下为度。……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而有彼我之私也”,便可“奄有四海,长世隆平,包并遍覆,如天之大,使天下后世推其圣而归其仁”。⑨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7《上宋主请区处书》,第999页。在此观念推动下,郝经对“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立经陈纪”⑩宋濂:《元史》卷17《世祖本纪十四》,第377页。的忽必烈大加赞赏,称“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的忽必烈是当之无愧的“中国之主”。⑪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37《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第991页。徐世隆也曾言于忽必烈:“陛下帝中国,当行中国事。”⑫苏天爵撰,姚景安点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2《太常徐公》,第263页。可见,以上士人都以“行中国事”作为“帝中国”的必要条件,统治者的族群属性实非关键。

综而述之,部分金元之际北方士人承认奉行汉法文治的北方民族王朝具有统治华夏的合法性乃至正统性,这是这些长处北方民族王朝治下的“文脉”传续者为挽救“斯文命脉”、恢复“纲纪礼义”、承继“文物典章”做出的历史抉择,足见其文化主体、历史主体意识。换言之,在这些士人眼中,统治者是何族何姓并非文化盛衰、历史兴替的关键,如何“教化”统治者“用夏变夷”方是时代之症结。⑬正如有学者说:“北族王朝治下的汉族士大夫民族意识、政治立场、文化身份的复杂面貌”,使得“易代之际的心态和考量比之南宋士人更加复杂、曲折”,因而往往“以志在生民、天下为公的大义突破对一家一姓的效忠”。参见江湄:《“国亡史作”新解——史学史与情感史视野下的元好问碑传文》,《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5期。盖如郝经所言:“圣人有云:‘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苟有善者,与之可也,从之可也,何有于中国于夷?”⑭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19《辨微论》,第524页。“与之”“从之”透彻表明出一种“主人翁”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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