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的社会规则
2023-03-10梁永安
/梁永安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对现代生存状况有一种非常夸张的、寓言式的又富于反讽性的描写。他有一篇微型小说《黑羊》,就是这种风格的体现。在《圣经》里,羊都是一群白色的羊羔,象征着单纯、向善,但卡尔维诺写了一个黑羊的故事。一个老实人来到小城,发现城里每家每户都是贼,大家吃过晚饭后都出去偷东西,家里不留人。大家偷了一圈,各自有收获。老实人是个好人,他不愿意去偷,就待在家里。这让上家邻居偷不了了,只能空手而归,可是他家慢慢被偷光了,越来越穷;而老实人的下家邻居每天偷得满载而归,越来越富。这样城里本来好好的秩序就乱了。后来老实人没办法,每到繁忙的偷盗时间,他就来到桥上,看看流水、看看书、听听音乐。小城里有人觉得这也不错,开始模仿他,享受艺术,但如果不偷自己家里会变穷,于是开始雇人偷。后来社会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产生很多矛盾,富人决定建立法庭、警察局等机构,社会组织架构就这样形成了。但小城里的人觉得老实人是坏人,是人民的公敌,把城市败坏得乱七八糟。后来问题终于得到解决——这个老实人因为被偷得太穷,饿死了。卡尔维诺看到,在社会里,老实人是好人,但还是被大家认定为坏人。
现代社会,要照顾到人性的各种欲望。它不像古代社会单纯化、圣贤化,见贤思齐。文艺复兴以来的社会,承认人性是恶的,承认人的各种欲望。《黑羊》写出的就是这样一种困境。
在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这部小说里,安赫拉结婚了,而且是嫁给一个外来者。外来者家庭很富有,父辈是高官。他来到这个小镇,对安赫拉一见倾心,而安赫拉是一个杀猪匠的女儿。新婚之夜,外来者发现一个问题:安赫拉不是处女。他当下把安赫拉遣送回家。按当地社会习俗,安赫拉回到家后就要坦白:情夫是谁?这家人有责任,有神圣的义务把情夫杀掉。安赫拉回家后舍不得说出她的情郎,于是故意说了另一个人——纳萨尔。纳萨尔是镇上最优秀、最高贵、最好的青年,大家都知道肯定不是他。安赫拉的两个哥哥也不想杀纳萨尔,但按传统一定要杀,于是到处跟人说三个星期后要去杀纳萨尔,希望有人能阻止。结果没想到大家兴奋得不得了,镇上终于出现刺激的事情,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看。终于到了那一天,两兄弟不得不出门了,提着刀,被迫去找纳萨尔,镇上的人都跟着去看热闹。纳萨尔一开始怎么也不相信这两兄弟真的会来杀他,直到临死的那一刻都不能相信,两兄弟真的把他杀了。
小说写得非常好,我们生活在夹缝里,身上既有这种复仇的野蛮传统,又接受了现代社会新的法律体系、新的伦理的教化。这两个杀人的人想让大家阻止自己,但是在现代社会里,人都处在一种摇摆中,个体聚集在一起就有看戏的心理。我们不能说人都变坏了,而是社会本身就有残酷的一面。
在不同的历史空间里,好人变坏人,会有一种你意想不到的变化。但也有坏人变好人的典型,比如著名的基督教圣徒奥古斯丁。生活在公元三四世纪的奥古斯丁,妈妈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小时候跟随妈妈信奉基督教,但随着他长大,19 岁时他开始信奉摩尼教。摩尼教鼓动人的释放,他开始吃喝玩乐嫖赌,彻底放浪起来,变成一个特别沉沦、堕落的人,他妈妈急得天天在神像面前为他祈祷。奥古斯丁33 岁的时候,有一天在花园里散步,忽然间,他好像听到了圣保罗的声音,这时他拿出《圣经》,原来朴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打入他的内心。从这一刻起,他如获新生。第二天,他开始在意大利游历,看别人怎么生活,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一年后,他回归基督教,开始潜心研究教义,写下了《忏悔录》,成为对中世纪基督教影响深远的神学家,成为最高级别的圣徒。
所以,一个善良的人和一个坏人,是可以变化的。
英国作家康拉德对人性的剖析特别犀利,其小说《吉姆爷》中的年轻主人公吉姆决心做世界上最好的人,后来他当船员,立志即便出现危险,也愿意舍弃生命去救落难的人。他第一次出海的时候,乘坐的船很大,分三层,越往上等级越高,他觉得底层的人生活得真是悲凉,下定决心要为他们做点事。没想到船开出去不久,起火了,火势蔓延,年轻人脑子里知道要英勇救助、灭火,但行动上却拿起救生圈跳海逃生了。后来船被救,法庭要审判这些弃船的船员。吉姆深深地自责,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内心深处埋藏了这么怯懦、苟且的想法,如果没有发生海难,他永远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吉姆认罪了,并决心赎罪。他来到一个海岛,岛上有很多土著,殖民者对土著进行各种压迫、驱赶,他投身到土著的队伍里,为他们谋利益,以此救赎自己。意外的是,有一群白人海盗来到岛上,无恶不作,土著们把海盗围堵起来。吉姆决定跟海盗谈判,因为双方一旦打起来,土著肯定要死伤很多人,吉姆代表土著人跟海盗约定放他们走,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但是令吉姆想不到的是,海盗离开的时候突然杀死了土著族长的儿子。土著觉得吉姆欺骗了他们,于是集体处死了吉姆。
人在波浪滔滔的人世中,有时候真的难以判断自己做的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后来康拉德写了一部特别重要的作品——《黑暗的心》。在这部书中,年轻人马洛来到非洲刚果河,在那里白人英雄库尔兹建立了一个贸易站,贸易站肩负两种功能:经济功能和殖民功能。贸易站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每年从里面运出很多珠宝,名声很大。马洛此行的目的是去替换库尔兹,因为库尔兹的身体不好。他怀着崇敬和膜拜的心情出发,一路上沿着刚果河往里走,越是深入,诡异的气氛越重,很多人谈起库尔兹都躲躲闪闪。最终他见到了库尔兹,此时马洛才知道库尔兹原来是那么善良、绅士的一个人,来到这里成为殖民者后,野性被调动起来,变成了一个使用恐怖手段治理殖民地、调运财富的野蛮人。库尔兹独自来到这个地方,才发觉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地狱般的存在。他见到马洛之后,喃喃自语,一直说“terrible(恐怖),terrible”,马洛一开始没懂,后来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就是人心深处。库尔兹离开的时候,土著的仇恨爆发,用箭射他的船,库尔兹在船里看到这幅场景,最后死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