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态与共同体:试析巴特菲尔德的农村改革思想
2023-03-09陈烨广侯俊丹
陈烨广 王 楠 侯俊丹
一、巴特菲尔德及其中国继承者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掀起了一场如火如荼的乡村建设运动,这是一场不同于传统士绅治理的社会运动。其中,杨开道和他参与主持的燕京大学清河实验区是理解这一重要社会运动的一条不可忽视的脉络,其独特的理论创见及其在乡村组织和社会重建上的探索使其独立于同时期国民党的土地政策、梁漱溟在山东的乡建研究院、晏阳初的平教会等。清河实验区和杨开道所指导的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也构成了中国社会学学科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环。作为当时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重要主持者和清河实验模式的开创者,杨开道的农村社会思想显然是理解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及其清河实验区这一脉络的钥匙(侯俊丹,2016)。
事实上,杨开道的西学背景构成了理解其农村社会思想十分关键的部分(侯俊丹,2016)。在1923年发愿投身乡村自治事务之后,杨开道赴美攻读农村社会学,并在接下来的四年时间获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白中林,2015:222)。显然,杨开道的一些重要基本观念的形成离不开当时美国的农村社会学和乡村进步运动的影响。而杨开道的博士生导师巴特菲尔德(Butterfield)作为美国最早的农村社会学家之一和“乡村生活运动”的核心人物,在杨开道农村社会思想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因此,对巴特菲尔德农村社会思想的理解是理解中国20世纪初期乡村建设运动脉络和中国早期农村社会学的重要线索。事实上,巴特菲尔德的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对于杨开道的影响上,还体现于他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农村社会学学科草创阶段占据一席之地,并对该学科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1904年的罗德岛农业学院,他开办了有史以来第一门在农业学校开设的农村社会学课程(Ellsworth, 1960)。1908年,西奥多·罗斯福委托贝利组建“乡村生活委员会”,巴特菲尔德成为贝利(Bailey)组建委员会的首选成员(Ellsworth, 1960)。尽管这个委员会受到了后来研究者们的种种批评,但是其对于美国农村社会学建立的重要意义却是公认的。后来的研究者指出,“乡村生活委员会”为农村社会学的建立提供了权威和灵感(Peters &Morgan, 2004)。在这个意义上,巴特菲尔德被严景珊(1931)称为“美国农村社会学之祖”。
本文意在呈现巴特菲尔德对当时美国乡村问题的总体判断,梳理其通过改造传统农民心态、重建乡村共同体以应对现代化挑战和乡村凋敝问题而做出的尝试和努力,从而试图提供一把理解杨开道和早期中国农村社会学理论渊源的钥匙。本文讨论巴特菲尔德农村社会理论所依据的文本主要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巴特菲尔德在1908年参与“乡村生活委员会”之后发表的一系列文章,以1908年发表的讲义《农村进步的篇章》(ChaptersinRuralProgress)为主;第二部分的主体是他在1919年发表的著作《农民与新时代》(TheFarmerandtheNewDay)。严景珊(1931)在巴特菲尔德访问燕京大学时为其写的小传中指出,白氏(指巴特菲尔德)任大学校长多年,忙于行政,所以著述和学说方面无暇顾及。他一共写了四本书,其中专论农村的两本书中有一本是已发表论文和演讲稿的合集,所以比较完整反映其学说的只有《农民与新时代》和在杂志上发表的二三篇短文。其中提到的论文和演讲稿的合集指的便是《农村进步的篇章》这个集子。另外,本文还尝试着将巴特菲尔德的农村社会思想放在历史情境之中,展现其解决农村问题的努力、这一努力与当时美国农村社会现实的互动以及他在这个过程中对传统资源的援引和改造。
二、“个体主义”与“孤立”:农民心态及其现代困境
在《农村进步的篇章》中收录的一篇名为《新农民》的文章中,巴特菲尔德对比了“新农民”和“乡巴佬”(mossback)这两种农民形象。其中,“新农民”指的是现代商业农民,而“乡巴佬”指的是在现代社会依旧保留传统生活方式的农民。面对时代变化,他们的处境千差万别:“新农民”是过去奠定美国文明基础的开拓者精神在现代社会中的继承者,是商业社会和科学技术的弄潮儿,是美国公民中的成功者;而“乡巴佬”则没有回应时代的变化,尝试用旧方法适应新时代,被困在农场和只求糊口的农业劳作之中。他们的命运也因此完全不同:“新农民”可以在时代的竞争中获得胜利,但是“乡巴佬”却不能。巴特菲尔德认为,导致“新农民”和“乡巴佬”处境有区别的原因不在他处,而在于“人的问题”。
如何理解巴特菲尔德的这一判断呢?“新农民”和“乡巴佬”作为同时代的人,他们的命运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区别,关键在于其“作为工业秩序成员的相对效率”的不同。换句话说,他们所具有的不同品质决定了他们是否能够适应新的时代。比如,面对农产品商业化的潮流,“新农民”由于积极参与商业实践,很快就形成了一些商业运作不可或缺的品质,如警觉(alert)和进取(enterprising)的商业本能,以及采取新方法的意愿;而“乡巴佬”则相反,他们对商业运作和新的科学方法毫无兴趣,只关心如何才能实现眼前的糊口和可能的物质享受(Butterfield, 1908a:54-64)。
巴特菲尔德对“乡巴佬”心态的关切一直持续到1919年。他在《农民与新时代》中提到,当时美国社会的大众心态极度推崇在物质条件上的“个人成功”。人们津津乐道大亨的成功故事,尽管他们获得成功的路径可能是不择手段的。而那些成功者们则鄙夷一般大众,为自己高于他人而沾沾自喜。一般的大众在羡慕“个人成功”故事的同时,又有一种不服气和被剥削感,认为自己的失败只是由于机会的不平等。巴特菲尔德认为,这种盯着世俗利益不放,相互敌对、相互倾轧的精神状态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不利于社会的改良和民主理想的实现(Butterfield, 1919:22)。
那么,这种既主导了“乡巴佬”,又能在当时一般的美国大众身上看到的心态究竟是什么呢?巴特菲尔德指出,这种心态其实是一种“强烈的个体主义和缺乏合作精神”(Butterfield, 1908b:109-110)。巴特菲尔德认为,正是美国农民的这种个体主义心态,而非其他的物质条件和经济因素,导致了乡村问题的出现。
这里所讲的乡村问题,指的是美国在19世纪末普遍存在的乡村凋敝。巴特菲尔德指出,当时美国乡村社会面临的最为严峻的挑战在于“一些最富有的农业地区正在转变为最贫穷的”(Butterfield,1919:13)。乡村社会的居民变得越来越缺乏公共意识,教堂、学校、道路等公共设施变得越来越破败,更不用说赶上城市的进步步调了。礼拜集会等社会生活也处于萎缩的状态,乡村居民的共同纽带日渐松弛。对于乡村凋敝的传统观点认为,乡村凋敝是由农民贫穷导致的,农民只要赚了钱,乡村的各种社会设施自然也就发展起来了。然而,现实并非如此。19世纪最后20年的美国农业空前繁荣,农民也在整体上变得富有,这在一定程度上归功于这段时间的通货紧缩以及随之而来的农产品价格上升。然而,乡村地区并没有随着农民的富有而发展起来,某些地区反而日渐凋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些富有起来的农民并没有选择留在乡村、改良乡村,而是选择携带财富迁居城市,而他们留下的空缺为一些生活水平更低的人口以租佃制的形式占据(Butterfield, 1919:13-14)。
杨开道的硕士生导师、社会学家霍桑进一步讨论了乡村凋敝的原因。他认为,佃农作为乡村社会中缺乏财富的农民阶层,操持一种低报酬率并带有土地掠夺性质的生产方式,被租佃制度和抵押贷款制度压制在极低的生活水平上。他们无暇关注除了糊口谋生之外的其他事务,更不用说社区福利了。然而,当他们中有些赚到了钱,解决了糊口问题,成了“暴发户”之后,他们也并不会将这些钱用来投资自己或者改善自己所在的社区条件。他们或者将手中的财富进一步进行野心勃勃的土地投机;或者将财富花在各种各样的物质享乐上。当他们发现自己所处的乡村地区无法满足其多出来的物质消费需求的时候,就会倾向于迁居到城市之中(Hawthorn,1926:10-38)。
巴特菲尔德和霍桑对于乡村凋敝原因的分析最终都指向了当时的美国农民的心态因素,即一种根深蒂固的“个体主义”心态。事实上,早在19世纪30年代托克维尔来到美国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美国社会中与“对物质福利的爱好”结合在一起的个体主义心态。托克维尔(2017:686,722)认为,个体主义心态的内涵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在身份平等的社会中,这种心态容易转向普遍的“对物质享乐的爱好”。作为一种“中产阶级的激情”,这种心态很快成了中产阶级主导的美国社会的普遍心态。伴随这种心态的是人们对于实业这一“致富的最快和最有效的办法”,特别是土地投机生意的热情。“美国农民就把经商精神带进了农业,使他们经营实业的激情也在农业方面表露了出来”(托克维尔,2017:753-757)。
从19世纪30年代托克维尔的观察到19世纪末巴特菲尔德和霍桑等人的经验之间存在着一条连续的线索。托克维尔(2017:753-757)指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个体主义”就其内核而言是一种对于经济事务的特定心态,具体来说,是一种偏执的商业投机冲动。而美国特殊的社会结构使得这种经济心态主导了农民的行动逻辑和对社会事务的判断。在过去,这种个体主义心态支持着拓荒者们开拓了广大的西部土地(原祖杰,2020:99-109)。然而,在巴特菲尔德所处的时代,社会和自然条件正在发生一些重大转变,要求人们不能完全将财富和精力放在传统的商业投机和对个体成功的追求上,而需要在一些新的层面用力。农民如果不能调整自己的经济心态,就无法适应社会变化,就会在新的社会秩序中处于不利的位置。
最主要的两个挑战来自社会的组织化和优质土地资源的耗竭。巴特菲尔德不止一次强调,当时对于农民生活构成最大挑战的是社会的组织化。“社会开始变得有意识地自我导向……各种社会团体试图组织他们的力量以获得团体利益。而且……团体之间或多或少会出现竞争。”“农民必须组织起来,因为其他阶级正在组织起来。”“强调组织和合作,要求农民完成任务,并发出警告:除非他组织起来,否则就有可能失去他目前的产业、政治和社会地位。”(Butterfield, 1908a:172)另一个挑战来自恶化的土地使用条件。旧土地条件的恶化、新土地来源的耗竭,使得改变传统的土地掠夺型耕作方式、应用现代科学和现代耕作技术成为当时美国农民的一个迫切任务(莫里森等,1980:157-163,166-170)。
不幸的是,农民围绕个体主义心态的生活方式根深蒂固,这导致了农民在适应时代变化上的巨大困难。在农民的组织问题上,一方面,农民封闭的心灵易产生固有的偏见和不信任,农村的组织面临极大困难,内部冲突不断(Butterfield, 1908a:16; 1919:136);另一方面,农民对于社会议题非常冷漠,仅靠一种传统的情感纽带维系着自己的政治选择。这使得他们在政治上或者表现为极端保守,或者容易为政治骗子煽动,陷入激进的政治态度之中(Butterfield, 1908a:18; Goodwyn, 1976:27-32)。而在学习和采用新的农作技术上,这种个体主义心态也构成了阻力。就像霍夫施塔特指出的那样,“美国农民,虽然在土地投机、各处迁移、采用新机器等方面,丝毫不保守,然而,对于农业教育或农事上的科学应用,还是保守至极”(霍夫施塔特,2021:337)。
巴特菲尔德指出,农民在心态和生活方式的转型上遭遇的困难,正是其生活的环境因素造成的。巴特菲尔德意识到,“农民的天性和其他人的天性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农民的环境是特殊的”(Butterfield, 1908a:172)。在1908年的美国社会学年会发表的讲话中,巴特菲尔德讨论了农村生活样式对于农民人格的影响。他认为当时美国农村生活样式最核心的特征就是“孤立”(isolation),体现为农民与其他农民个体之间、农民阶层与社会中其他阶层之间“社会接触”(social friction)的极端匮乏。这种孤立的环境塑造了一种农民心态,使其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和缺乏合作精神”(Butterfield, 1908b:106)。在同年发表的另一本书中他指出,“农村的孤立是一种真正的邪恶”(Butterfield, 1908a:20)。
孤立环境造就的封闭心灵与农民心态中顽固的个体主义相结合,构成了美国农民在适应现代社会过程中面临的难以克服的困难。当然,造成乡村社会“孤立”处境的因素正在渐渐松动(Butterfield, 1908a:46)。然而,巴特菲尔德既不认为农民心态的转变光靠改变当下的外部条件就能实现,也不认为农民对于现代社会的机械适应是一个可取的结果(Peters &Morgan,2004)。实际上,巴特菲尔德的目标是在农民中构建一套“新道德”和形成一个“新阶级”。
三、“合作共同体”与乡村领袖:乡村社区的重建方案
(一)农民心态的改造
在《农村进步的篇章》的开篇,巴特菲尔德(1908a:15)指出,解决乡村问题的最终目标是“在我们的农场(farm)中维持一个阶级,这个阶级已经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尽可能高的阶级地位:不仅体现在产业上,还体现在政治与社会秩序等方面。更进一步说,这是一个符合美国理想的阶级地位”。“换句话说,典型的美国农民——基本上是中产阶级,聪明,保持良好的生活水平,教育子女,为国家服务,拥有中等规模的农场,死后留下适度的遗产——他们的维持才是真正的农业问题。”(Butterfield, 1908a:201)实际上,这个目标一定程度上是为乡村进步主义者们所共享的。在一次针对神学院学生的演讲中,巴特菲尔德使用了和“乡村生活委员会”报告相同的语言。他表示,乡村进步目标的实现需要对当时的美国乡村社会进行整体重建;而重建的目的在于“在我们的农场发展和保持一种与美国最佳理想完全一致的文明”(Butterfield, 1909:32; Ellsworth,1960)。
可以看到,巴特菲尔德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帮助农民适应自然和社会变化。他的目标是在新的条件下,在农场地带重建一个中产阶级主导的乡村文明。而要做到这一点,所需的工作就绝不仅仅是改变乡村地区的外部环境,抹除城乡环境的区别,然后放任美国农民像城市居民那样直接融入眼前的社会。封闭的农民心态使得农民在进入现代城市环境之后也很难适应新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巴特菲尔德等乡村进步主义者们承接了城市进步主义运动对于社区道德状况的关注,难免对农民寄以一种特别的期待:既要适应现代化、城市化和工业化的新秩序,又要在社区之中保持一种高于城市社会的道德状态(Swanson, 1977)。这一目标的实现,需要直接介入和改造农民的心智品质。
霍桑指出了社会接触在农民道德状态的形成过程中扮演的角色。霍桑敏锐地观察到,一个人心智品质的形成固然取决于其当下的社会接触,即环境的因素。然而,当下的社会接触是否能够真正对人格产生影响,或者能够产生多大程度的影响,还要取决于人本身所具有的“享受人格建立过程”的能力。这种更加根本的心智能力产生于一个人生活格局中特定类型社会接触长期而稳定的影响(Hawthorn, 1926:41-42)。
霍桑的社会心理学分析精准地把握到,在农民身上发现的封闭的个体主义心态是在一个整体的农村环境中经过长期的过程形成的,并非光靠改变当下某些社会环境就能够改变。要想转变这些根深蒂固的农民心态,需要一个更加系统的方案。托克维尔(2017:579-583)指出,在美国这样一个身份平等的社会中,要想转化一个人心态中的个体主义,使之更加开放和合作,就需要通过某种“公共意见”使其意识到,如果想要得到社会的认可,就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自己的个体主义心态,并在长期的社会交往之中形成相应的“社会习惯”。
因此,要想对美国农民进行特定的心智塑造,关键在于通过全面控制其社会接触,从而控制其“社会习惯”的养成。霍桑甚至发展出了一套“社会化测量”方案。他认为,一个人的人格是由一个“自我系统”构成的,系统的每个面向都是在一系列特定的“社会接触”中形成的。一个人只有在其“社会接触”处于平衡和全面的状态,才能进行“良性社会化”,否则,其人格发育将会因为“营养不良”而停滞,甚至萎缩(Hawthorn, 1926:39-47)。
因此,巴特菲尔德在提出其改良方案之前所要回应的是以下三个问题。首先,用以超越和取代个体主义的“新道德”是什么?其次,它何以能够帮助农民适应现代生活?最后,这种新的心智品质所需的社会环境适合在何种社会空间之中塑造和提供?
在《农民与新时代》中,巴特菲尔德明确提出了通过在农村居民之间形成“合作精神”的方案来改造农民的个体主义。巴特菲尔德认为,合作是在现代社会完成各项事业的必要条件。农民生活中的各项事业,包括劳作、经营和社区生活,都极其复杂,以至于仅靠农民个人的力量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做好这些事业。因此,要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和别人合作(Butterfield, 1919:130)。实际上,作为“公司资本主义的孪生兄弟、影子和进步替代品”,各种形态的合作组织在规范生产、销售议价、提供公共服务等方面不乏成功的例子(罗杰斯,2011:329-379)。
而“合作精神”首先是合作事业稳定运行和进一步发展的前提。这种选择以合作的方式完成事业的稳定倾向,有利于克服光靠成员每一次实践前各自进行利弊权衡会给合作事业带来不确定性。当然,巴特菲尔德更加看重的是合作精神的另一面:合作精神的形成意味着对封闭的个体主义心态的克制与超越。一方面,合作精神是在长期的合作实践中形成的一种稳定情绪,而与他人合作的需求和与社会各方的长期共事会起到一定的社会化功能,推动人们学会适当地忘掉自己、对他人产生兴趣,并习得与他人交往时所必需的规范;另一方面,当合作精神与一套关于共同利益的观念结合起来的时候,就会体现为一种超越个人成功和物质享受的“理想主义”(ideal),而这种理想主义正构成了社会进步和重建乡村中产阶层的精神内核(Butterfield, 1908a:129-130;1919:45-46)。
而针对第三个问题,巴特菲尔德的回答是,农民的合作精神是在他们的全面合作中形成的,而最适合于全面合作的单位便是市镇共同体(township community)(Butterfield, 1919:143)。巴特菲尔德无疑继承和改造了传统美国的新英格兰城镇和地方政治结社的传统。实际上,正如下文即将交代的,巴特菲尔德面临的美国社会是一个大多数农民都已经脱离乡镇生活,因而也脱离政治社会生活的情形。而社会的组织化对他们的合作能力与习惯的要求比起一个世纪以前有增无减。城镇共同体何以是适合农民全面合作的单位?农民在城镇共同体中的全面合作如何开展?下文所要展开的便是巴特菲尔德的解决方案。
(二)构建“合作共同体”
在《农民与新时代》中,巴特菲尔德将普朗基特爵士(Horace Plunkett)的名言“更好的耕作,更好的生意,更好的生活”(“Better farming, better business, better living”)改写为“更好的农场实践,更好的农场经营,更好的农场生活”(“Better farm practice, better farm business, better farm life”)(Butterfield, 1919:30)。这一改写透露出巴特菲尔德的一个重要想法:农民的合作实践不能离开农场(farm)。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农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及其生产和生活,都发生在其所在的农场上。巴特菲尔德希望,富有的农民并非像现实中大多数的情况一样选择流向城市,而是选择留在乡村地区,推进所在社区的建设。为了留住农民,乡村进步的努力需要一方面在农民的身上养成一种对于自己所在的乡村社区的“社区意识”(community sense)和“邻里意识”(neighborhood spirit),另一方面使农民所在的乡村社区能够提供一定的“生活标准”所要求的精神和社会生活(Butterfield, 1919:122-141)
然而,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大多数美国农场地区并不适合提供农民所需的精神和社会生活。作为“乡村生活运动”主导者之一的加尔平(Galpin)于1915年对威斯康星州华尔沃兹县的研究展现了农村生活中存在的区隔现象。威斯康星州农村地区聚居的基本结构由村庄(village)和农场(farm)构成,村庄居住密度比较高,居民并非完全从事农业,还从事商业和服务业。村庄有一定的自主意识和自治传统,并且有相对完整的功能,同时还是被官方认可的合法社区单位。而农场则散布在村庄附近,其人口基本上都从事农业,他们会去村庄中购买服务和必需品,并售卖农产品。由于散居的特点,农场能提供的功能有限,居住在农场中的人需要借助周边的村庄来提供诸如教堂、学校等社会机构。
尽管农场的居民在经济、社会和政治生活上如此依赖村庄,但是农场居民一直被排斥在村庄社会的边缘。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发展,村庄社区越来越具有自我意识。它一边从周边农场汲取越来越多的财富,一边越来越把周边农场居民排斥在村庄共同体之外。而农场居民由于不直接参与村庄和其中各种机构的管理和监督,所以对村庄没有归属感,成为村庄的“外来者”。也就是说,广大农场地区的居民被远远地隔绝在基层社会生活以及与更大商业社会的接触之外,处于一种社会孤立的生活状态(Galpin, 1915:19-34)。
实际上,不只是威斯康星州如此,中部的大平原地区、北部的旧北方领地、包含得克萨斯在内的整个南方地区以及远西部地区,农场的分散和传统纽带的缺乏都极其常见(原祖杰,2020:109-115;莫里森等,1980:171-178)。针对这种情况,当时美国的流行解决方案是构建新的定居点。尽管对于构建定居点方案态度在前后有所区别,但是巴特菲尔德对于农村社区单位的要求是一以贯之的:以农村社区为单位的全面合作要想能够提供乡村中产阶级所需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功能,就必须同时包含村庄和农场,以及足够的人口数量。巴特菲尔德非常清楚乡村地区存在的村庄居民和农场居民之间的矛盾,他认为必须找到一个办法,使得两者意识到双方是具有共同利益的,并且在一个新的基础上达成合作(Butterfield, 1919:51)。
因此,巴特菲尔德的重建计划意在形成一个将村庄地区和周边的农场地区重新统合起来的“合作共同体”。由于村庄居民和周边的农场居民本来就依赖同一个市场,共享学校、教堂等社会机构,合作共同体的构建实际上将农场居民进一步吸纳进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增加合作机会,并利用原本就存在的共同生活经验刺激共同体想象。合作共同体的构建一方面使得乡村地区的居民可以重新作为一个民主的整体面对外部挑战,另一方面也帮助原来被隔绝于村庄社会之外的农场居民重新获得完整的社会和政治生活。
巴特菲尔德所讲的合作共同体的原型其实是新英格兰的城镇(township)。新英格兰城镇有着悠久的共同体传统。作为其前身的新英格兰殖民地一开始就是由英国的中产阶级(主要包括下层贵族和技术工人)组成的。他们怀着极强的宗教热情来到殖民地,并非为了谋取物质生活,而是为了实现在宗主国无法实现的信仰目标。殖民地的制度安排、城镇建设、礼拜仪式、包括人们以小农为单位的营生,都被视为达到信仰状态的手段。殖民地作为一个整体来帮助人们实现救赎,因而殖民地本身的事务很容易被人们视为共同目标。救赎这一共同目标的实现对于殖民地成员来说是最重要的。不管他们来自什么阶层、居住在哪里、干什么营生,救赎平等的观念使得他们无一例外都参与到政治和社会生活中来(费舍尔,2018:20-51,99-118)。
正如新英格兰殖民地是作为一个整体来帮助其成员实现救赎的,巴特菲尔德理想中的合作共同体也是作为一个整体来推动乡村社会进步的。在这个意义上,合作共同体正像是新英格兰殖民地的一个世俗版本。新英格兰殖民地整体性的维持有赖于一个超越家庭和邻里范围的共同体纽带的存在。为了防止共同体纽带在长时间的世俗生活中松弛,殖民地设置了定期的仪式性集会制度。不管是在布道仪式中牧师“从(圣经)文本到实际”的宗教劝导,还是在祷告仪式中牧师和信徒相互的诉说和解答,抑或是在集会唱诗环节中的集体狂热,无一例外都在参加集会的人们心中唤起宗教热情和共同体意识,从而实现对共同体纽带的维系与更新(费舍尔,2018:165-173)。而合作共同体要想维系有效的全面合作,也需要某种精神性的动力以及超越血缘和邻里纽带的共同体意识作为基础。巴特菲尔德认为,这种共同体意识将体现为一种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兄弟之爱”(fraternity)。这种情感的存在基于这样一种观念:我的幸福和福利取决于共同体的事业,而共同体事业的发达则取决于这个团体中每一个人的努力(Butterfield, 1919:215)。
然而,封闭的个体主义心态下的农民既不会自发地对合作感兴趣,也缺乏组织合作所需要的专业知识。当时,缺乏共同纽带、充满异质性和社会区隔的美国乡村地区也不会自行发展成一个整体。实际上,就像是没有清教牧师的工作,东盎格鲁地区的中产阶级们也不会选择漂洋过海在新大陆上建立殖民地一样,巴特菲尔德将眼光投向了基层社会的领导权,希望由一个新的基层领袖群体来实现过去新英格兰殖民地中清教牧师们所起到的作用。
(三)专家与精神领袖:乡村领袖的双重身份
巴特菲尔德在一次面对神学院学生的讲座中描绘了他心目中乡村社区所需要的领袖形象。总的来说,他认为乡村领袖需要两个方面的能力。首先,巴特菲尔德认为乡村领袖要能在智识上充分了解其所在的乡村社会和农民生活,将农村问题置于其思考的核心,并形成对于这些问题的“适当观念”;其次,巴特菲尔德认为乡村领袖要具有一种情感能力,他们必须能够完全进入乡村社会的经验,在农业劳作和乡村生活中挖掘“诗意”,感受乡村共同体命运与共的纽带。他们还要能够将这些感受讲出来,刺激听众的情感和想象,唤起他们心中的精神动力和共同体意识(Butterfield, 1909:88-94)。
上述讨论呈现出了巴特菲尔德理想中乡村领袖的双重身份,即专家和精神领袖。专家并不意味着巴特菲尔德认为乡村领袖要成为某种专业知识的生产者,而是意味着他们要成为乡村社会中的知识领袖。乡村领袖的专业性体现在两个层面。首先,他们必须对与农民生产生活相关的各个层面的知识都有基本的了解和科学训练,比如与耕种相关的农学、与产品销售相关的经济学等。他们一方面作为高等教育机构的学生,另一方面作为农民科学教育的组织者,成为农民接触科学知识的门径和窗口。其次,他们要对所在的乡村社区和其中农民面对的基本问题有一个全盘的了解,以及对该社区的合作与进步有一个正确的观念。这要求他们不仅在学校里系统地学习农村社会学知识,而且还要求他们展开对所在社区的调查。“了解(to know)是获得权柄最好的方式”(Butterfield, 1908a:176)。
而精神领袖的面向则意味着巴特菲尔德理想中的乡村领袖是其所在社区的理想主义和精神动力的承载者和引导者。他们的任务在于激发农民的想象力,让他们不单纯以财富和享乐的眼光看待日常工作、商业计划和生活环境,也不仅仅用血缘和邻里纽带来理解他们所在的社区(Butterfield, 1909:92)。在传统的美国乡村社会,清教教会和牧师扮演着类似的角色。托克维尔(2017:579-583,592-601)发现,教会在传统美国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在于:通过为精神生活中的根本问题提供一份“清楚的、确切的、人人都可以理解的和永久性的方案”来成为市民道德较高的层面的标杆,并且基于他们“对人的精神的最清晰、最简明和最一般的了解”来引导人的精神。而到了19世纪末,社会福音运动更是推动着地方教会承担起改良所在社区的道德状态,并为社区成员提供道德的社会和精神生活的任务(Hawthorn, 1926:16-20;霍夫施塔特,2021:107-110)。
作为社会福音运动的支持者,巴特菲尔德希望乡村领袖可以继续扮演精神领袖的角色,通过自身的人格引导和激发农民的精神动力,通过定期集会为农民提供道德的精神和社会生活,通过组织更加制度化的会议帮助农村社区的各方实现更好的合作。精神领袖通过人格力量引导他人心智的实践在美国乡村社会中存在长久的习俗基础。早期的新英格兰殖民地存在“长者领袖”的习俗,那些在人生道路上已经成熟的年长者通过长期的共事、引导和监管塑造年轻人的品性。当时甚至出现了长者领袖为社会中的年轻人编写的道德指南。19世纪,福音派的巡回牧师制度继承了这样一种改造人格的方案,在一个个野营基地中通过自身的情感体验调动和传递人们的情绪,从而在人们心灵上唤起某种“皈依体验”(霍夫施塔特,2021:121-130;费舍尔,2018:147-156,165-174)。
而定期集会制度仍然是乡村领袖发挥其作用的主要手段。定期集会首先是为农民提供优质的社会和精神生活,满足农民由于日常农业劳作的苍白无趣而产生的迫切的社交需求。这种需求在传统的农村地区是以“星期天晚餐”为代表的定期宴席来满足的。巴特菲尔德认为乡村领袖应该吸纳保持活力的聚会习惯,并改造这些聚会以使其承担一定的教育功能(Butterfield, 1908a:107,131;费舍尔,2018:165-174)。
通过组织定期集会对公共议题进行讨论还可以帮助同一城镇范围内的居民形成对共同利益和合作计划的明确感知。巴特菲尔德期待乡村领袖通过“共同体议会”将乡村社会中各个机构的代表组织起来,通过设置议程和形成“共同体清单”的方式,引导他们讨论当地的各项事业,帮助他们形成对于当地的整体认识,从而使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共同利益。“共同体议会”最终将形成“共同体方案”,这份方案将刺激共同体中每个人的想象力,帮助他们将自己的目标和工作与其所在乡村地区的整体目标和方案联系起来(Butterfield, 1919:165-190)。
在《农村进步的篇章》中,巴特菲尔德用海斯佩里亚(Hesperia)会议的例子展示了一个理想的乡村会议。海斯佩里亚是一个远离县城中心的小乡村,该地的农村学校难以从县城教育行政机关获得指导。为了弥补这一点,当地农村学校教师决议创办一个教师和当地农民家长的联合会议,直接与他们商议教学内容。实际上,在当时的美国,农村学校教师和当地农民之间的矛盾是普遍的:农民对学校缺乏了解和信任,学校也从未顾及农民的想法。然而,随着联合会议的召开,教师开始与农民讨论教学计划,农民也就开始信任学校,并且越来越热衷于对学校事务发表意见。农村学校的安排渐渐成了当地农民和教师明确的共同利益,联合会议成了唤起共同利益感的载体。
1892年,该县一位新来的县学校专员发现了海斯佩里亚联合会议的重要性,并对其进一步改良。他积极给这个联合会议创造新的议题,在这个会议的基础上组织社会服务,为参加该会议的孩子和家长提供更多的社会参与机会;同时,他还邀请许多社会名流和专家来联合会议上宣讲。渐渐地,联合会议变成了一个越来越丰富的社交和接触专业信息的机会,甚至成了附近地区的一个定期盛会,附近区县的农民纷纷被吸引来参加这个会议,将这个会议称为“大会”(The Big Meeting),并为自己是其中的一员而自豪(Butterfield, 1908a:104-120)
海斯佩里亚会议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海斯佩里亚农村学校的教师首先通过组织联合会议的方式将学校事务变成了自己与当地居民的共同利益,使得接下来更多的计划可以在合作的基础上进行。而县学校专员对于海斯佩里亚会议的改良使这个会议变成了一个可以提供充分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盛会,在将周边的更多居民吸引进来的同时,给他们灌注更多的合作精神、科学观念和精神动力。虽然海斯佩里亚会议还只是一个教育领域的案例,但是其本身具有超出教育领域的意义。农村学校教师和县学校专员在这里面履行了乡村领袖的部分职能。他们推进了学区范围内共同利益感和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并且通过会议提供政治社会生活和接触外界信息的机会,帮助参与的农民走出自己生活的小圈子,持续地接触更大的外部世界。
四、总结与讨论:巴特菲尔德的乡村改造方案及其中国影响
总的来说,巴特菲尔德的乡村改造方案呈现出用进步主义的价值改造美国农村社区传统的尝试。巴特菲尔德认为19世纪末乡村凋敝问题的症结在于农民阶层在长时间“孤立”的环境中形成的封闭的“个体主义”心态,这种心态妨碍了他们对时代变化的适应,使其不仅在19世纪末的新社会秩序中处于边缘和被动的地位,而且阻碍了乡村社会的发展。
承接进步主义者们对社区道德状态的关注,巴特菲尔德希望在当时美国的农村地区塑造具有一定的生活标准和道德水平的乡村中产阶级。通过在一个城镇范围内的乡村居民中组织合作共同体的方式养成一种稳定的“合作精神”,来取代与超越原来的封闭个体主义心态,从而以社区合作的方式帮助乡村社区适应时代变化、提供乡村中产阶级所需的经济和社会生活。面对中、西部广大农村地区缺乏共同纽带和内部社会区隔的现实,巴特菲尔德意在通过唤起共同利益感来重新塑造农村地区的共同纽带和整体性。为了帮助原本对公共事业毫无兴趣的乡村居民形成对共同利益的明确感知,巴特菲尔德对乡村教会进行改造,诉诸在传统乡村社会中掌握领导权的精神领袖,通过个体人格和定期集会重新引导和组织乡村共同体。这些精神领袖由于具有农业事务和农村社区合作的正确观念而同时扮演着专家的角色,通过组织专门的集会对合作事业进行讨论,实现教育农民和推动共同体合作的职能。
巴特菲尔德代表的早期美国农村社会学家们的乡村改造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杨开道的乡村自治方案和乡村社会思想。只要稍加检视,我们不难发现巴特菲尔德与杨开道在思想和图景上的连续性。首先,杨开道(1930a:5; 1930b:65)在讨论乡村进步方案时对于乡村社会整体性强调的背后不难看到巴特菲尔德的乡村共同体全面合作方案的影子,而这种对于整体性的关怀更是进一步推动着杨开道在讨论乡村自治方案时对于自治区域划定问题的关注。其次,就组织乡村社会的工作方法而言,杨开道通过改造传统的礼教主义与乡约制度,通过具有专业知识的新乡村领袖群体来组织并推动乡村社会进步的方案深受巴特菲尔德改造乡村教会方案的影响(杨开道,1933:40;2015:105-143)。虽然在杨开道形成他的思想和方案时,当时全国范围内的其他乡村自治实践和中国传统资源对他的影响和启发不容置疑,然而引入巴特菲尔德乡村改造方案这一线索,对于理解杨开道的乡村社会思想和中国农村社会学的早期问题意识还是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