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搬家

2023-03-09刘若英

海峡姐妹 2023年2期
关键词:新家祖父母祖父

文/刘若英

01

我最近回到老家,花了一周时间把家里的所有东西巡视了一遍。这是我住了20多年、我的祖父母住了56年的房子。祖父是职业军人,所以房子是分配的,有100多坪(1坪约等于3.3平方米),在家人口中那是“楼上”“楼下”跟“下面”三个空间。“楼上”有三间,一间书房,一间会客室,一间秘书的房间。楼下有四间,祖父睡的、祖母睡的,另外有客厅跟餐厅,当然还有我睡的公主房。“下面”分别是两间副官的房间,一间勤务兵的休息室,以及一间厨房。

这样说来好像很大,但是根据我的主观感受,实际可用空间应该只有房子的十分之一。50多年来,东西只进不出,家具、衣物、用品之外,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杂物收藏;从大陆带过来的大木箱一个个原封未动,祖父收藏的书报、祖母数十年来的水墨画,都是理所当然地充塞可能的角落。甚至,餐桌一角有张1998年的广告单到现在还躺在原处,那对已经离婚的新人送来的礼饼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酒柜里。

对祖父母来讲,每一样东西都是有意义的,有时间标志性的,未来可能派上用场的。当人进入这样的状态,就没有东西是可以舍弃的。渐渐地,房子变成一幢生活仓库,我们只是仓库管理员。

02

去年年初接到通知,今年4月必须迁离老房子,会换一个公寓给 我们。

一年多过去了,我在老房子里来来回回了数十次,祖母除了嘴里常常提到要搬家,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祖父的老花眼镜也还沾着尘灰静静地躺在原处。祖父去世已经六年了。

终于有一天,或具体地说,是“搬家死线”的前五天,我跟同事如婷一起回家时,她小声地说:“我觉得如果再不动手,可能真的搬不了了喔。”

第二天早上,我穿着一身工作服,召唤了如婷、小娴、怡俐、大丽真、怡臻等一班娘子军,开始了我的强制搬迁!我跟自己说,不过就是丢东西嘛。

我一一指着家里的东西,问祖母:“这还要不要?”她的回答都是:“这个?当然要,这是……(回忆开始……)”过了两个小时,我发现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不要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事关重大的。譬如那个缺角的盘子,“是你小时候吃麦片的盘子,你都不记得了吗?”或那张传单,“是你祖父一个老朋友开画展的……”

因为父母早年决定各奔东西,我是跟祖父母一起长大的。从我能记事开始,我已经活在老人家的记忆里。回忆不只是他们的表达方式,也是生活态度。因为两岸相隔,他们的成长环境被剥除了,他们见不到亲人、见不到家乡,除了记忆,他们还能怎么对抗这种隔 离呢?

我决定不再问她了。原则一,凡是以后还买得到的,就丢。原则二,生活中毫无用处的,也丢。

我打电话给收二手书的茉莉书房,说我有些老书要捐给他们。回答是如果要他们来收,需要超过百本。我说,应该有3000本以上。他们来人看了一眼,结果是动用了8个工人,搬了两 卡车。

除了书,还有各式各样的家具。那些家具都是我在拍二三十年代背景的戏里才会看到的。我打电话给一个做戏用道具的朋友,请他来收。他两手空空来了,进来看了看,说要回去开卡车。我不知道他一共搬了几车走,我在忙着丢别的东西,但耳里倒是一直听到他的话外音,“天啊!还有啊!”

03

家电在我们家出现算是晚的。小学时,我曾羡慕同学家有洗衣机,回来问祖母,为何我们家没有?她的回答是,因为我们家有人洗衣服,而且衣服用机器洗容易坏。从小家里也没有看电视的习惯,祖父的理论是“客人来家里是交流,不是来看电视的”。因为这样,家里晚上是无声的,祖母画画,祖父看书、写毛笔字,而我,我忘了我在干嘛,应该在发呆吧。

但是曾几何时,我家有了4台电视、4台录影机、3台DVD、2个微波炉、3台冰箱、2个洗碗机。这就是时代的洪流吗?还是因为我进了演艺圈?

如果别人问你家里东西有多少,你怎么回答?从某个角度说,每一个人家里的东西都很多,那是生活的累积。但有些东西是可以计量的,譬如酒。

我打开了我家的酒窖。所谓“酒窖”,其实是祖父房间里的一个小储藏室。门打开后,灰尘扑面而出,门后是满满一柜子的酒,每个瓶子上都覆盖着一层尘封的土。

我随手拿下一瓶看看,空的,但瓶口的包装原封未动。这瓶酒没有开过,只是蒸发掉了。我一瓶一瓶地取出来,大致算了一下,200多瓶。

长年在家里帮忙张罗的张叔悄悄来到我身后说:“另一个储藏室里还有。”“我床头柜子里也有,统统可以当你的嫁妆。”祖母凑过来说。这话听起来窝心,每个家庭不是都有传家宝吗?但陪嫁几百瓶酒,这是传达了什么讯息呢?悲喜剧成了闹剧了。

祖父是不喝酒的,但他觉得别人送酒是心意,不应该转送,更不应该转卖,80多岁的老先生,就这么攒了430瓶酒。多吗?酒之外,类似的礼品类还有茶叶600多罐、人参200多盒……

我日复一日地“战斗”,书要丢,家具家电要丢,衣服要丢,剪报要丢。我的中小学作业、知名不知名的情书,也在以身作则、大义灭亲的心情下,一并收进垃圾袋。

就这么不断地“与往事干杯”,有天爸爸说话了:“你简直是秦始皇,焚书坑儒。”我听了脸上是笑的,心里是酸的。也眼看着已经丢掉的东西,有人晚上拿着手电筒到垃圾堆又偷偷捡 回来。

祖母声音颤抖地问我说:“我的红木柜你为何不帮我搬到新家?”我跟她说,量过了,新家的电梯太小,进不去,就算走楼梯搬进了新家,也放不下。

然后就见她独自坐在餐厅看着红木柜哭,说这次真的不想活了,连这个红木柜都带不走。我站在那里,完全不知从何说起。

04

搬进新家的黄道吉日终于来临。

当天中午我因为有工作,要姐姐早点到老家,把祖父的牌位请出。结束工作我一进老家门,姐气急败坏地把一对签塞到我的手里,说她对着祖父牌位磕头磕了一个多小时,签掷了无数次,出不了一个“正签”,意思就是——祖父不肯走。

我收下签,请姐先把祖母带去新家,不要让她最后一个走,以免触景生情。我跟如婷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拿起胶布把一个个老柜子封上,写着“清空”,把房门一个个关上,再次贴起胶布,写上“清空”。

最后回到大厅,我看着祖父的牌位,手里拿着签,四周一片安静,心也是静的。我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心里说着:“我知道您舍不得离开,我也舍不得离开,但‘家人家人’,家就要跟着人,爸爸还在,姐姐还在,祖母还在,他们在哪里,您的家就在哪里。”我掷了签,“一正一反”,那是他说“好”的意思。

突然间,这些天的压抑和坚强彻底瓦解,我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我看了最后一眼门前的那棵桂花树,转过身去,拉上大门。“喀嚓”一声,这世界上还能有一种声音是这般熟悉又如此惊心动魄吗?

走出小小的巷道,我禁不住再次转身,觉得故事还没完。可不是,一片夕阳的殷红中,那个甩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左手牵着祖父,右手牵着祖母,正步履轻盈地唱着歌。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样子,你会以为全天下的小孩都不用长大。

歌声若有似无地传来,听不真切,但我知道她在唱什么:我家门前有小河,后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红似火……

猜你喜欢

新家祖父母祖父
祖父瓷
我的祖父母
新加坡禁止家长每天将孩子送到祖父母家
米米的新家
小鸟的新家
乐于助人的人更长寿
祖父的一封信
鸡犬不宁
山里的留守儿童有新家
大瓜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