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母亲
2023-03-08马德
马德
前几年,我十分反对母亲的一种做法。
母亲在老家院里,养了几只鸡。每天,母亲自己的饭还没有吃明白呢,就赶紧忙着给她的鸡拌食喂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这些鸡也很顽劣。若母亲不能按时喂食,鸡们便在窝里闹得沸反盈天,要么集体“咯咯咯”高亢地鸣叫,要么就是一个接一个往篱笆高处飞,做出一副“吃不上饭,毋宁死”的样子。其时,母亲正吃着饭呢,突然把碗一放,说,不行,我得喂鸡去!要不,跟人一件事正讲到节骨眼上,看到鸡在闹,她便谁也顾不上了,又一句:不行,我得喂鸡去!
然而,这还不是我十分反对的。母亲喂鸡的时候,还要盯着鸡,一直看着它们把食吃完。俨然,母亲成了鸡们的仆人。于是,我便生气,生气后便责问母亲:妈,你把食扔给鸡们就算了,为何还要守着它们?
母亲的回答也直接,妈怕家巴子(麻雀)给吃了。我亲临现场,果然一群麻雀,大约有几十只,在房顶上、矮墙上、树梢上,小眼睛叽里咕噜地盯着母亲。母亲稍不留神,就“轰”的一声猛扑下来,抢几嘴吃之后便又“轰”的一声迅疾飞起,仿佛有着统一的口令似的。
我说,妈,你就让麻雀吃几口怎么啦。这年代,谁也得混口饭吃啊。见我这样悲悯,母亲义正词严:嗨,那可不行,鸡吃的,怎么能叫家巴子吃。母亲是从过去艰苦年代过来的人,我很理解她。我说,妈这样,我多给你些钱,你多买下两袋粮食,就什么都有了。
母亲没理我这个茬儿。每天,麻雀忽地俯冲下来,母亲就像看到敌人一样,拉开家门,呼地冲出去,然后院子里就响起了母亲的锐声呵斥。倒是麻雀们也配合,母亲一出来,它们就赶紧“呼”地飞起来,散落在矮墙上、树梢上以及房脊上。
麻雀盯着母亲,母亲盯着鸡。
我说,妈你累不累,让麻雀吃几口怎么啦,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了嘛。反正我是各种“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母亲不管,她的晚年只有一件事:看住麻雀,喂好鸡。
再说说岳母。岳父去世之后,岳母已经很老了。但她坚决不跟儿子一起住。用她老人家的原话说是,“只要我还能自己烧水喝,就不找孩子们的麻烦。”岳母每天除了自己的三餐,另一件大事就是喂雞了。岳母家的鸡们活得很高级,除了喂粮食,岳母还时不时把一些菜叶剁碎了给它们吃,营养相当均衡。天气稍冷,就用温水拌食。到了冬天,鸡上架后,鸡窝里还要亮几个小时的电灯。当然了,岳母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鸡们下蛋。
不认真下蛋的鸡,岳母就很嫌弃。譬如,某次回去,岳母跟我们说,她把那只芦花鸡卖了,它都好长时间不好好下蛋了,留着它有什么用。
其实,我们并不在意岳母到底养了多少鸡,哪只鸡在消极怠工,抑或哪只鸡应被决然卖掉。但这是岳母的全部世界。我们每次回去,她就会把这段时间积攒下的鸡蛋,放在一个纸箱子里,用胶带把口封好,等我们回城的时候带上。
我们总是劝她,享几天清福,别再养鸡了。岳母说,哪能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尽可能地让你们吃上柴鸡蛋。
然而,以上我描述的,并不是她们生活的全部。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她已无力去喂鸡了。这时候,母亲才跟我说了实话。她说,那几年,她的身体很不好,腿上没劲,怕我担心,一直不敢告诉我。之所以喂着几只鸡,不断轰麻雀,只是为了出来进去多跑几趟,活动活动,腿上可以攒些劲。至于岳母这边,我有一次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东西,店主跟我说,你呀,真好,有个好岳母,夏天的时候,鸡下蛋少,她宁肯来我店里买养鸡场的蛋吃,也要省下柴鸡蛋,给你们留着。
我写下的,难道不是天下的母亲吗!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