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引》:顾凝远的画理生成
2023-03-08王馨
王 馨
《画引》共三卷,是明末清初时期顾凝远的画学理论著作。顾凝远(1581—约1655),字诞伯,号青霞,吴郡(今江苏苏州)人,顾九思之孙。《江苏艺文志·苏州卷》中载其:
少负惊才。承祖父荫,绝远纨绮,刻尚风雅,隐居不仕。筑室苏城北廓齐门之花溪,爱蓄商周秦汉法物,多蓄图书,博览古今。画师董巨,出入荆关,精于画理。[1]
作为文人画家,顾凝远现存画作并不多,幸有《画引》流传,才得以使人们了解他的画学思想。《画引》不仅表达了顾凝远的重要画理内容,还阐述了其画理的生成过程。总体来说,卷一是他对画理的精辟论述与总结,其性质相当于为初学画者提供的入门指南与技术参考;卷二是游记,是其画理生成的重要基础;卷三是题画诗,是他对绘画的创作背景及内容的文人化表达。
一、顾凝远画理
(一)笔墨气韵
《画引》卷一中计有两篇《笔墨》。第一篇云:
以枯涩为基而点染蒙昧,则无墨而无笔。以堆砌为基而洗发不出,则无墨而无笔。先理筋骨而积渐敷腴,运腕深厚而意在轻松,则有墨而有笔。此其大略也,若夫高明俊伟之士,笔墨淋漓,须眉毕烛,何用粘皮搭骨?[2]157
在此,顾凝远讲述了两种画面“无墨而无笔”的情况:一是“枯涩为基而点染蒙昧”,指的是用枯墨勾画出线条,在此基础上用墨胡乱点染;二是“堆砌为基而洗发不出”,指的是在画面中堆砌内容,后用水墨洗染,却出不来画面效果。以上是两种错误的笔墨画法,前者会使得画面呆板不自然,后者会使得画面没有精气神。那么,正确的画法是什么样的呢?
顾凝远提出,先要“理筋骨”,即用笔以淡墨立骨,梳理出山石的体面关系。“筋骨”一词与“山石”相关,山石作为山水画的主体,是顾凝远首先要考虑的。“积渐敷腴”则是在山石的淡墨基调后,复加稍重一层的墨色。不仅指笔墨的循序渐进,也可能指逐步地添加细节。而后一句“运腕深厚而意在轻松”则是对画家作画状态的要求,即蓄力于腕部,内心保持轻松,才可以表现出笔墨的神韵。顾凝远所绘《吴中名胜十景图》中有一景便采用了这种画法(图1),表现得极为巧妙。画的主要部分在前景,坡石以大块墨色铺写,着意表现石的轻重、向背、明晦。山石的运势从前景延伸至后景,用笔斜擦出若干长线条,略加点染出草木葱茏的景象,远山一抹淡墨痕,很有江南的意境美。笔墨效果与景物意趣结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平和淡荡、空灵清远的美学意境。
笔墨与气韵存在着直接的联系,卷一《画引·枯润》中提到:
墨太枯则无气韵,然必求气韵而漫羡生矣;墨太润则无文理,然必求文理而刻画生矣。凡六法之妙,当于运墨先后求之。[2]162
顾凝远认为画家对笔墨的把控决定画面气韵的表现。枯墨过多,画面便没有气韵,但如果只追求气韵,墨水过多,可能会漫出画外,不易于控制;墨水过多,画面便没有纹理,但如果只追求纹理,便失去气韵,形如刻画。顾凝远在文中也论述过“气韵”:
六法中第一气韵生动,有气韵则自生动矣。气韵或在境中,抑或在境外。取之于四时寒暑、晴雨晦明,非徒积墨也。[2]156
他认为气韵是画面生动的要素,气韵不仅在画境之中,还在画境之外。气韵源于自然,并不只是简单地堆积水墨可以达到的。气韵是表达画境的精髓,与季节、气候、天气相关。以图1为例,从树木丛生的一派生机气象中,可以判断在春夏,此季节江南多烟雨,云雾的艺术表现成为画面气韵成败的决定因素。卷三《画引·戏与山中人》中,记录了顾凝远把握气韵的一次尝试:
图1 〔明〕顾凝远 吴中名胜十景图(局部) 纸本水墨 原作尺寸30.5×52.5cm 苏州博物馆藏
醉眼画溪山,腕中若有见。
灯光自摇夺,笔墨无漫羡。
持此以谢君,君常茶我便。
今后勿复茶,一尊清可恋。
醉我山中花,为君洗良砚。[2]292
这首五言律诗表达了他作画时的状态与情感。第一句便对上《画引·笔墨》中的“运腕深厚而意在轻松”,第二句的“笔墨无漫羡”与上文“求气韵而漫羡生矣”相合。笔墨与气韵在画家的手中融合,相生相成,随着情感的起伏而变化,是可谓绝佳经验。
由民国吴辟疆《画苑秘笈》中所收入《画引》内容里的批注说明可知,还存有一篇《笔墨》,在《论地》后,但缺失了。虽有遗憾,但我们仍可以看出顾凝远对笔墨是极为重视的。他把笔墨与气韵紧密联系起来,气韵成为笔墨表现的目标。
(二)生拙熟工
在《画引·生拙》篇中,顾凝远用了五段篇幅进行论述,第一段讲述了“生”“拙”“熟”“工”的关系:
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又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工不如拙,然既工矣,不可复拙。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则虽拙亦工,虽工亦拙也。生与拙惟元人得之。[2]162-163
所谓“画求熟外生”,意为作画应该要达到圆熟而生的地步。这里的“圆熟”,可以理解成“生”的条件。学者大多认为“画求熟外生”是董其昌所提“画须熟外熟”的翻版,其实两者是存在着本质区别的。在顾凝远眼中,“熟”分为“烂熟”和“圆熟”,两者亦不相同。“圆熟”与“生”共存,而“烂熟”却不可以。他指出作画应追求拙意,画面才会出新意。随后的第二段,他对“生拙”作出进一步论述,认为生拙的最直接体现是初学画时“仿书童稚”“聊自抒其天趣”:
学者既已入门,便拘绳墨,惟吉人静女,仿书童稚,聊自抒其天趣,辄恐人见而称说是非,虽一一未肖,实有名流所不能及者。生也?拙也?彼之生拙与入门更自不同,盖画之元气苞孕未泄,可称混沌初分,第一粉本也。[2]163
顾凝远认为初学者的生拙画法与画家故意而为的生拙不同,是“名流所不能及”的“第一粉本也”。元人是表现生拙画风的代表群体,他在下文的三、四段提到:
元人所以生且拙,盖臊羯之世,虽有宋唐名迹,藏伏不出,故一时风雅之流相与戏弄文墨,别立宗派,世运文明不在朝而在野,遂为千古典刑耳。[2]163
元人运笔生,用意拙,有深意焉。善藏其器,惟恐以画名,不免于当世。惟松雪翁,裒然冠冕,任意辉煌,与唐宋名家争雄,不复有所顾虑耳,然则其仕也,未免为绝艺所累。[2]163-164
他认为元人画家表现生拙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相关。元代处于异族统治之中,唐宋名迹藏于宫中,不见于世。画家为表达内在情感而寄托于笔墨风雅,形成“运笔生,用意拙”的画风。“生拙”乃内敛之画法,为处世之道。顾凝远所绘《吴中名胜十景图》中的一幅是他学习元画的典型(图2)。全图以元人的披麻皴笔法作画,笔法生拙,风格郁茂幽淡,画面随处可见元四家的痕迹。最后一段是顾凝远对“生拙”的总结:
图2 〔明〕顾凝远 吴中名胜十景图(局部) 纸本水墨 苏州博物馆藏
然则何取于生且拙?生则无莽气,故文,所谓文人之笔也;拙则无作气,故雅,所谓雅人深致也。[2]164
他认为“生拙”是文人雅士的艺术标志,成为后代品评文人画作的基准之一。
(三)传神寻意
顾凝远在卷一中有《画引·传神记》一篇,他引苏轼之论,提出了天地“传神”的观点:
东坡此记可为传神之祖,故全录之。……“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
后生学问粗疏,……安知所为意思哉?不知天地间峙者峙,流者流,生动者生动,各自含其意思。意思不可即得,读此篇而意思于是乎津津可寻求矣。特欲寻求其意思,非敢以先辈巨公文浑入瓦砾也。[2]173
苏轼认为只要在画面中表达出“意思”,便可传神。所谓“意思”,即人物的主要特征。顾凝远把苏轼称为“传神之祖”,显然是赞同“意思传神”。与苏轼不同的是,他扩大了“意思”的范围,认为天地万物也含有“意思”,值得画家寻求。他为寻求“山水传神之意”作出了实践,在卷一《画引·兴致》中记述了他的探索过程:
当兴致未来,腕不能运时,径情独往,无所触则已。……求其幽意之所在,而画之生趣出矣。此亦锦囊拾句之一法。[2]138
“幽意”是顾凝远表现山水画的目标,也是使山水传神的一个美学方面。他提到,当作画的兴致没有到来时,可以独身一人随心去到一个地方尽情游览,直到对眼前景色没有了内心触动为止。这种寻求“幽意”的过程,需要画家带着深厚的情感和客观的眼光,去深入体悟与感受。卷一《画引·画柳》中提到了赵孟頫得其幽意的成功案例:
唐宋人画柳,各极其雕缕。风情月韵,秋霭春阴,无不有夺目之趣。惟赵松雪《水村图》,浓淡墨一抹而已,幽意无穷,洵推逸品。[2]194
顾凝远把唐宋画家所绘柳树与元代赵孟頫《水村图》中的柳树作比较,认为前者虽然可以在视觉上先吸引人眼目,但不及后者随意涂抹,笔墨自然,而得其幽意。
综上所述,顾凝远的画理内容论及笔墨、气韵、生拙、传神等诸多方面,皆具有独特的画理见解。他提出画面“有墨而有笔”先要用笔以淡墨梳理出山石的筋骨,后层层积染,循序渐进。他强调画家作画要心中有数,下笔才会放松。他把笔墨与气韵联系起来,认为山水画具有气韵的关键在于充分观察大自然的四时季节变化,在作画时注意控制水与墨。顾凝远极力推崇画面应具有“生拙”之意,致使它成为元画乃至文人画的重要特点。他还把苏轼所述“意思”从人物画上升到山水画,重视寻找山水之幽意。
二、读书与行路
(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最早出处可能是在宋代《王直方诗话》中:“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也。”[3]这句话原本是对诗人的要求,但到了明代,逐渐转向对画家的要求。
董其昌在《容台别集·画旨》中曾提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使山水传神:“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4]他认为画家“气韵”难以习得,但可通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使得画面生动传神。
顾凝远在《画引·读书》中,提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解画理,其云:
古人读万卷书,胸中具有光岳气象,若历览名胜,益能抒写综博,即不画解画理。故古今贤达游览记或曰此荆、关,或曰此董、巨,或曰二李金碧,或米家山,黄痴倪懒往往暗与道合。无它,其深有得于中也。愧余素懒读书,而衰年多累,未能远臻五岳,近穷吴会,安敢伸纸辄言画哉?……博物远游不可缺一。[2]142-143
他认为古人通过读书与行路不仅可以“胸中具有光岳气象”,还可以“抒写综博”,虽然没有致力于绘画创作,但对于绘画的原理却可以得到解惑。在游览名山胜景时,人们可能会遇见雄壮浑厚的北方山水(荆浩、关仝)、天真秀媚的南方山水(董源、巨然)、光鲜亮丽的金碧山水(李思训、李昭道)、烟云缥缈的江南山水(米芾、米友仁)等等,这是行路带给他们精神上的审美愉悦,也是从书中读得的画史知识。
顾凝远与董其昌对读书行路都持有肯定态度,但前者为“解画理”,后者“为山水传神”,他们在目的上存在差异。“解画理”是对绘画理论的理解与掌握,而“为山水传神”是对绘画创作的追求与超越。
(二)读书与画理
顾凝远反复强调读书的重要性。在《画引·问书》中,曾劝诫问画少年应多读书:
一少年问画于余,余曰:“此间无画,子第归,买鹅溪绢百尺,读鲍明远《大雷岸贻妹书》,有唐宋名家数十粉本在。”[2]148
这位少年向顾凝远询问画作,他回答道:“这里没有画,你回去买百尺鹅溪绢,再读鲍明远《大雷岸贻妹书》,就会出现数十本唐宋名家的粉本。”这是劝少年多读书。“鹅溪绢”是唐宋画家画作的代名词之一,它产于四川省盐亭县鹅溪。在唐时为贡品,宋人作书画多用此绢帛。如果想看见唐宋名家粉本,需要读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才可以领悟到。他在《画引·读史》一篇中,提出读书读史可以使画技得到精进,甚至可以实现一“变”:
余读太史公史书一编,……无一篇一句一字之重复,阨塞浅露之痕,俨然一幅长江万里图。而古来图长江万里者,未尽其妙,抑未尝读太史书也。余窃探其居,要不过一善变。变则化,化人之文与化人之画,一而已矣,而之文之画孰有几于化。如太史公哉,学者仅窥半豹,未睹全龙。[2]160
顾凝远把司马迁的史书比喻成一幅《长江万里图》,认为书中自有山河壮丽,光岳气象。绘画参考自然造化,也应参照书中造化。司马迁用笔一字一句,极其笔性成千言万语,跌宕起伏,浩如书海;画家用笔一涂一抹,极其笔性成万尺画幅,山峦起伏,浩如云海。他甚至说道,不读史书难以画成《千里江山图》。
(三)行路与画理
行路的目的为“寻思画理”,顾凝远在《画引》卷二的游记中再次提到:
前所作游记,诸篇虽无关于画,而寻思画理。[2]258
《画引·石湖游次言画》中,记述了顾凝远与其好友吕子传游览石湖,“寻思画理”的经历:
一日,子传杖履,余道人装,再命寺僧彻然随出寺,……徐上岭湖,光掌平如镜,子传曰:“画在是矣。”余不然,曰:“在山濒,湖无此蜿蜒迭翠。枕波写照彼空明者,安所藉手。”……子传曰:“是岭,可画也。”余曰:“岭有之,无他奇。此数株栗山中,所未选也。”……又奇云堕,星斗悬,子传跳掷如猱曰:“画不在此石乎?”余唯唯否否。……东瞻出日,西瞰太湖,如赭水,天极目。子传大叫,曰:“七十二峰,非画乎?”余又不然,子传怫然起,而骂曰:“若言果尽信乎?何独吾言,而尽反之,面僧以辱我。”余曰:“将子无怒,子所见七十二峰,其浑而入之青旻乎?……要以澄怀味像、含道应物,不物物赋形,辄犯主位。何独于画?”[2]205-207
顾凝远与吕子传寻景作画,辗转于岭濒,行历于林坞。游山行路了许久,也未寻得画处,惹得子传很不愉快。但顾凝远却豁然说道:我们所见之景只是天地中的一小部分,只够愚公掘土却不能移山。……我们应该静心体会万物,心怀正道,顺应它们的发展规律,不为世间万物赋予形态,不擅自冒犯自然造化。吕子传转怒为喜,以唐代雍陶《题君山》一表心境,赞叹大自然的伟大,思索自身的渺小。
通过行路观景,可以扩宽我们的视野、心胸与思维,使我们具备大局意识。选景入画,先深入大自然,全身心体悟感受,山水丘壑形于胸中,画理自然出现了,这便是行路教给我们的道理。他所绘《吴中名胜十景图》中的另一景(图3)与上述游记呼应。画面中的僧舍寺庙、读书草堂,可能是文中所提的“治平僧舍”。前景松林树木掩映寺庙,中景画一人持杖行路,可能画的是“子传杖履”。整幅画面萧散疏淡,甚得山水幽意。
图3 〔明〕顾凝远 吴中名胜十景图(局部) 纸本水墨 苏州博物馆藏
顾凝远基于对读书与行路的亲身实践,认为二者可解画理。反之,画理的产生离不开读书与行路的思索过程。读书可以使画家博闻综艺,产生对画理更深的理解。行路可以使画家自然山水成于胸中,达到“天人合一”的画境。
三、诗与画
(一)以诗思画
历代对“诗画”这一命题的论说屡见不鲜。最早的“以诗作画”可追溯到东汉,魏晋南北朝的画家多引用《诗经》中的诗意作画。唐代诗人兼画家王维便是诗画融合的突出代表者,致使苏轼对其画作《蓝田烟雨图》作出这样的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顾凝远在《画引·王摩诘》中提到,王维作为诗人,不仅其诗可以入画,其人也可以入画,体现了他“以诗思画”的画学理念:
商璠云摩诘诗:“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然但取“落日山水好,漾舟信轻风”及“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而已。……又即其岐王引入公主第,改伶人装进主前,拨琵琶弹《郁轮袍》一曲,主动颜色,便为周昉一幅名画矣。摩诘通身是画,不必诗也。[2]176
商璠(殷璠)曾在《何岳英灵集》中评价王维的诗“意新理惬”,但顾凝远却认为商璠只是取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诗中的两句,并不能使人信服。顾引用《集异记》中记述的一段趣事:王维变装乐人为公主弹奏琵琶,一曲便能吸引公主的注意。他认为这一名场景可以被周昉画入,必成一幅名画。王维对于顾凝远而言,已不单纯是文字记述的人物了,而是可以作为入画的艺术符号。
在《画引·孟浩然》中,他提到画家在画面中表现出诗意是不容易的:
“秋月新霁”,此诗题,亦画题也。曰:“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所为清响,生于琳琅,可声闻不可迹。象摹之者,或上自摩诘,次及倪高士、赵承旨辈,高情逸兴,庶可几之。其他未之许也。[2]177-178
顾凝远认为孟诗可以表达出诗中声响,但在画中描绘出声响是具有难度的。只有王维、倪瓒、赵孟頫或许可以做到,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以上便是顾凝远“以诗思画”的心路历程,这里的“诗”指的是古诗、旧诗,“画”指的是新画。他强调画理的领悟需要古诗文的启发。他在文中大量引用唐代诗文,以古诗中所表达的意象,启迪画家通过想象进行艺术创作。
(二)以诗题画
《画引》卷三是顾凝远的题画诗集合,多为五言诗和七言诗。在这些题画诗里,他详细记述了作画背景、画面内容、心境感受等等。此卷反映出画家自身的创作经历,对画理的生成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是卷一、卷二所不能代替的。卷三中记述了顾凝远有关山水、花鸟的画册,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虞山纪游册》(共八帧)、《写生六册》、《写生八册》,都是曾题在画作上的诗句,表达他当时的创作感想。
在《画引·范山人》一篇中,顾凝远阐述了题画诗对画作的重要影响:
诗有题画而著画者,有不题画而著画者,又有题画而不著画,而语语皆画者。非画意,是画神也。[2]188
他认为,题画诗与画作之间存在有三种情况:一是有题画诗的名画,他举例卢纶题跋范宽山水画,名诗配好画,使得画作更加出色;二是没有题画诗的名画,虽然是好画,但是没有题画诗,看久了也就没有韵味了;三是有题画诗,但没有画。在《画引·壁画》中,他还引用唐代两位著名诗人的题画诗来表达“画中有诗”的意趣:
《壁画》
古来题画者不一,然皆忬情寓意而点缀赞叹,画中一两语即自题。所画亦类如是,必如杜子美《题韦偃双松图歌》:“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2]178
题画诗是在画作完成之后的工作,旨在舒缓心情、寄托意愿、点缀画面、表达赞叹。杜甫题跋韦偃《双松图》一样,大篇长论,字字珠玑,表达对韦偃笔精墨妙的极大赞叹:
《观于舍人壁画山水》
如见两公画时之精神意趣,而后画中之精神意趣亦淋漓动荡于笔墨间,要之两公力量或不至如是,而题者之精神意趣亦索然槁矣,是知画中有诗,而后诗中有画。[2]178
从此文中,我们依然可以体会出王季友与于舍人的精神意趣与高超画技。相反,如果画家画面不足以传神逼真,那么题画者也不会写出这么美妙的诗了。这便是顾凝远所理解的作画者与作诗者之间的相辅相成。
顾凝远的诗画观可以明确概括为两条主要形式——以诗思画和以诗题画。这两种诗画形式可以总结成一种文化发展规律,即诗→画→诗,即古诗作新画,新画赋新诗。诗文与绘画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两者也构成了文人画的两翼。
四、结语
顾凝远《画引》是明末画论体系下的一部重要理论著作,体现出对文人画理的重要阐述与实践过程。所反映的画理与当时的文化风气息息相关,尤其是绘画的文学性趋势日益凸显。他认为“笔墨”决定“气韵”的生发;他强调“生拙”,并把它作为文人画的标志;他把人物画“传神”之“意思”运用到山水画的创作中。在他心中,读书与行路的终极目标还是解画理。作为文人画家,顾凝远对诗画关系的理解体现在“思”与“题”上,前者指的是以古诗中所表达的意象、意境进行构思而形成艺术创作;后者指的是在新画上题新诗,以表画家内心感受,也是一种艺术创造。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诗画交互规律,也促成了画家的分歧。继沈周、文徵明之后,画坛渐分为两派——文人画和匠人画。文人画继承了沈文的衣钵,与院体画、匠人画、作家画对立。在这个画家分道的无意识时代,顾凝远的使命是让初学画家加入到文人画的行列,因此《画引》便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