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渤海宰执的仕宦探析
2023-03-08刘思辰
刘 思 辰
(渤海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辽宁 锦州 121000)
金是女真族为主在中国北方建立的政权,多民族官僚集团是金代官制的一个显著特点。其中,与女真人同源的渤海人对金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作为高级政务官员,宰执在国家政治体制运行中具有重要地位。目前学界的研究多集中于女真族及汉族出身的宰执①,对于渤海族出身的宰执关注度有限。本文尝试将文献记载与碑刻资料相结合,对金代渤海宰执的仕履进行探讨。
一、金代统治者选用渤海宰执的原因
天会四年(1127),金太宗“建尚书省,遂有三省之制”[1]1298。金熙宗时期,以三省六部制取代原有的勃极烈制。海陵王时期,废中书、门下二省,以尚书省为中央最高执政机关,尚书令“总领纪纲,仪刑端揆”[1]1299,成为最高的行政长官。此后,金代尚书省作为全国最高的行政机构,其地位极重,左右丞相、平章政事等官员“掌丞天子,平章万机”[1]1299,而左右丞、参知政事为执政官,“宰执之贰,佐治省事”[1]1300。
第一,良好的政治素质。相对于理政,以武得国的女真人更善于军事作战。在女真人建国之初,社会秩序不稳定,其内政治理、抚国安民、礼仪制定都需要熟悉汉制又足够信任的人才。而作为女真人坚定同盟的渤海人,曾任职于辽,又大多深熟汉制,善于理政。如高庆裔降服前曾任事于“东京户部司”[2]8,通晓汉地文、通女真语,具有一定的为官经验;张浩作为“博学雄才之士”[1]34,为阿骨打出谋划策。宋人记载:“渤海先降,所以女真多用渤海为要职。”[3]13太祖在招降渤海军民时曾多次下诏“在彼大小官员可皆充旧职”[1]1888。实际上,女真统治者对待这些降官并没有简单地赐以原官职了事,而是给予这些人高于原来的官职或品阶。故渤海人顺理成章地接受女真人拉拢,任职于金国并大多身居要位。
第二,金代渤海宰执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程妮娜认为:“由于国家实行文治的政治形势的需要,作为宰执成员,即便出身皇亲国戚也需要具备文才或政绩才能受到器重。”[4]在六位渤海宰执中,除去高庆裔出身记载不详,其他官员多为辽代统治时期渤海世家大族之后。他们自幼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如张汝霖自幼接触政治,有为政经验。世宗曾对永功言:“侍郎张汝霖,汝外舅行也,可学为政。”[1]2022后来,张汝霖成为世宗认同的臣子。还有的对历史的兴衰治乱比较精通,在受到金朝统治者的重用后,“殚思极虑,以尽微臣献言之道乎”,如张氏父子“以言佐政”。另外,据元好问《中州集》记载,张浩父子各有作品问世,也能看出他们的文化素养。
实际上,辽灭渤海后,契丹统治者也曾对原渤海国上层贵族采取笼络手段,试图借助这些人实现对渤海民族的统治。除了给予王族大氏以尊崇的地位以外,还与其联姻且任用渤海贵族为官。张利锁在金毓黻考证的基础上,对在辽为官的渤海人进行统计,发现原渤海国王氏大族以及高、张、杨、乌、李等贵族依然在辽政权中担任官职,成为辽代的贵族,但他们所担任的大部分官职都是东丹国或者东京的下级官吏[5]。通观整个辽代,官至宰执之位的只有高模翰和大康乂。高模翰在“应历初,召为中台省右相,又迁左相”[6]1378,大康乂“累官南府宰相”[6]1481。从《辽史》的记载来看,高模翰以卓越的军事才能而闻世。辽太宗曾对高模翰言:“朕自起兵,百余战,卿功第一,虽古名将无以加。”[6]1377而大康乂以政绩突出而闻名,曾主动请缨,为辽招安流人女真蒲卢毛朵部中的渤海人。可以看出辽廷仅是采用“渤海旧族有勋劳财力者叙用”[6]232的原则来安抚和招徕渤海人,契丹统治者对他们仍有所猜忌和防范,渤海人跻身高层者有限。
二、渤海宰执的入仕途径
《金史·选举志》记载:“自进士、举人、劳效、荫袭、恩例之外,入仕之途尚多。”[1]1238金代政府设有多种选拔官员的渠道,其中渤海宰执主要通过吏员出职、荫袭、赐进士第的途径进入官场。女真人在伐辽过程中,积极笼络渤海人,分化辽人的统治,从而把渤海人聚集在反辽的大旗下,使辽阳本地真正有才俊的人前赴后继地走上仕途,参与到国家建设中来,“很快形成了一个渤海遗民抗辽归金的热潮”[7]。
(一)吏员出职
吏员在我国古代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制度化,形成与官制相对应且成为其必要补充的吏员制度[8]。女真人建立政权后,在占领地区推行猛安谋克制。但这种制度在原辽、宋汉人聚集区并不能建立正常的统治秩序,所以金统治者便开始调整统治政策,实行汉官制度。据《金史》记载:“汉官之制,自平州人不乐为猛安谋克之官,始置长吏以下。”[1]1298之后,伴随着金代新官制的建立,作为官制必要补充的吏制也逐渐成为选拔官员的重要途径之一。
金初制度未定。天辅六年(1122)十一月,阿骨打明确表示:“诏谕燕京官民,王师所至,降者赦其罪,官皆仍旧。”[1]41高庆裔在辽朝的时候曾任“东京户部司翻译吏”[2]8。在归降金之后,得到金军都元帅宗翰的赏识。宗翰将其纳入都元帅府担任“译契丹字”的“通事”,即负责翻译和沟通的吏员。女真人不断征讨,其势力逐渐进入中原。女真统治者更加依赖于通事,通事的职责也愈发重要。高庆裔任事于辽代的经历,对辽、宋间交涉的“故例”有所了解,使金在交涉中的优势地位得到了保证。又因熟知辽、宋交涉之事,作为“使臣”多次往返其间,积累了一定的从政经验,成为他出任职官的基础。一般情况下,吏员要在吏员系统内遵循由低到高的原则升迁,他们经过多年努力,得到统治者的赏识后,才得以跻身高位,但其中也不乏像高庆裔等平步青云者。这种情况主要与当时吏员担任的具体职务有关,高庆裔在吏员时为负责译言的通事,而通事多是女真统治者信任的近臣,故官职晋升得较快,才得以升至“尚书左丞”。
(二)荫袭
另外,凭借父祖荫绪入仕,是金代世官制度之一,也是中国古代选官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金代荫补制度确立初期并没有太多严格的限制,七品以上官僚方享有荫补权。为了稳定统治,世宗对降金官员极尽笼络。于大定五年(1165)十月制:“亡宋官当荫子孙者,并同亡辽官用荫。”[1]1239《金史》中记载张汝弼父张玄征为彰信军节度使,在金代官制中为从三品官,符合荫补的条件,于是张汝弼“初以父荫补官”。金代统治者对不同民族不同出身背景的官员予以同等的荫补权利,以期巩固政权维护社会稳定。事实上,“门荫、世袭特权只有贵族、世戚、官僚子弟才有权享受”[11]。荫补的本质便是适应统治阶级的需要,巩固统治、维护贵族的利益。这些中高级官员通过荫补制度为家人谋求官职,从某种程度上延长了家族在政坛上活跃的时间,有助于维持家族势力长期稳定的发展[12]。而让渤海人通过荫补入朝为官,也是金代统治者笼络渤海人,提高渤海人政治地位的一种手段。
(三)科举
女真人在占领中原地区之后,面对汉地复杂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迫切需要大量具有较高文化素质的人才治理地方,以及文化修养较高的非女真人进入官场。为了巩固统治基础,金统治者实行科举取士,吸引大批知识分子参与政权。金代科举制设立于太宗天会元年(1123),其制度“承辽后,凡事欲轶辽世,故进士科目兼采唐、宋之法而增损之”[1]1210。然金初的科举制度并不成熟,考试时间及录取人数无定制。熙宗时期,“诏南北选各以经义、辞赋两科取士”[1]1214。海陵时期,将南北选合二为一。此后,金代沿用辽宋制度进行科举取士,选拔大量人才。渤海人“汉化”程度很高,与中原文化联系密切,因此,在金代需要大量“文治”人才的情形下,渤海人亦有科举入仕者。
《金史·选举志》中记载:“有特命及第者,谓之特恩。”[1]1214特恩即是特命及第,是金代科举方式的一种。特恩赐进士第作为一种特殊的政治手段,无定制也无时限,统治者会将一些有功德才能的官员赐予进士出身,但大多由皇帝个人意愿决定。《金史》中记载的特恩赐进士第之人有六七十之多,最早特恩赐进士第之人为张浩。张浩本为辽人,天辅年间金太祖平定辽东,张浩向金太祖献策,被封为承应御前文字。为体现女真统治者对渤海人的重视,太宗于天会八年(1130),赐张浩“进士及第,授秘书郎”[1]1980。这不仅是认可他的学识,也有拉拢渤海人、争取渤海人支持的意图。张浩在熙宗时期先后担任户、工、礼三部侍郎。在行六部事时能够“簿书丛委,决遣无留,人服其才”[1]1980。从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张浩的文化修养和办事能力。被称为张家“千里驹”的张汝霖,因其父张浩顺利完成扩建燕京城的重任,被海陵王于贞元二年(1154)“赐吕忠翰榜下进士第”[1]1983。但张汝霖不仅是因父亲有功而被赐进士第②,他还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世宗时期以“礼官当选有学术士”[1]1983而钦命为礼部郎中,也符合世宗朝在宰执的任用方面重用文人的措施。“世宗、章宗之世,儒风丕变,庠序日盛,士由科第位至宰辅者接踵。”[1]2861实际上,赐进士第不仅是皇帝给予的荣耀,还与官阶迁转有关。金代官吏的升迁特重资历出身。“文资则进士为优,右职则军功为优,皆循资,有升降定式而不可越。”[1]1237统治者欲任之高官,光赐出身犹不能服众望,同时并赐年资,某榜某甲。薛瑞兆认为:“这种赐第方式为金人所创,超越前代,这种方式主要是为政治服务。”[13]金代的科举制度为笼络辽东渤海大族,扩大统治集团的基础,为渤海人入仕提供了一条重要渠道,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金政权的统治。
综上所述,金代渤海宰执以吏员出职、荫袭和赐进士第入仕。无论哪种途径入仕,他们都是有才能之人,绝非平庸之辈。当然,除了才能,他们各自的出身也非同一般。
三、金代渤海宰执的出身特点
关于原渤海国世家,《契丹国志》有这样的记载:“其王旧以大为姓,右姓曰高、张、杨、窦、乌、李,不过数种,部曲、奴婢无姓者,皆从其主。”[14]277辽代的渤海族世家大族基本上以原渤海国的传统世家大族为主[15],却因与契丹人的“世仇”使家族势力逐渐衰落。金代建立后对渤海遗民极为优待,王族后裔大氏,以及高氏、张氏、杨氏和李氏等右姓贵族家族在女真统治者的重用下开始兴起,故而金代渤海宰执也多出自渤海世家大族,6位渤海宰执中,除高庆裔的家世记载不详外,其余5人均有明确的家世记载。
高庆裔在金代初期的外交及政治活动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辽史》《金史》对其没有明确的记载。高庆裔在降金后成为译契丹字的“通事”。《大金国志》记载:“北人官汉地者,皆置通事,即译语官也。”[16]女真人要统治汉地,需要利用通事作为桥梁与汉人沟通,才能了解中原的人情世故。而“颇知书”的高庆裔作为宗翰元帅府中译言者中建功较早、较多者,与以习汉文化著称、拥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渤海高氏家族身份是大致相匹配的。
辽阳张氏在金前期的政治舞台上极其活跃,其中位至宰执者有三人,最显赫的人物就是张浩。辽末金初时,张浩“以策干太祖”[1]1980得到任用,又先后得到太宗、熙宗、海陵王和世宗的信任,官至尚书令。1923年辽阳市韩家坟出土的《金光禄大夫张行愿墓志》[17]以及1956年北京市百万庄二里沟出土的《金张汝猷墓志》[18]151为张氏家族张浩一支提供了详细世系材料。张浩的先祖本姓高,自称高句丽东明王的后代,曾祖霸仕辽后改姓为张。张浩的高祖名乐夫,在辽代担任礼宾使一职。曾祖张霸,为金吾卫上将军。祖张祁,任南海军节度使。父行愿,以枢密院令史迁右班殿直。张浩出身官宦人家,通晓中原典章制度,甚得金太祖赏识。作为最早“敦遣赴阙”者,张浩为新兴的女真政权出谋划策,被授予“承应御前文字”一职,随金太祖左右,逐渐博得女真贵族的信任与倚重,使女真人与渤海人的政治联盟成为现实。张氏家族成员经过几代人的地方努力,成为当时有名的世家大族,被誉为“勋望门第,张为第一”[18]151。张浩不仅成为金代渤海官员中第一位尚书令,还被赏赐南阳郡王爵位。其子张汝霖于贞元二年(1154)得赐“吕忠翰榜下进士第”,后官至尚书右丞。而另外一位渤海张氏宰执张汝弼,其父张玄征与张浩同曾祖,张玄征仕金为彰信军节度使。其妻高氏“与世宗母贞懿皇后有属”,其女为世宗元妃。张汝弼初以荫补官,后与族弟张汝霖同日拜相。张氏自此一跃成为除大氏外渤海遗民家族中地位最高的家族。
而另一位尚书令李石,凭借着其家族在辽阳的影响力拥立完颜雍为帝,以此跻身于金代的政治核心。渤海遗民李氏家族是居住在战略要地辽东地区的“辽阳大族”[19]。李氏家族不仅是渤海右姓大族,而且其家族成员曾担任辽代高官。《金史》记载李石先世仕辽,有官至宰相者。其高祖仙寿,因营救辽主之舅有功,被赏赐辽阳及汤池地千顷。父雏讹只官至桂州观察使,高永昌据辽阳反辽时,率众攻打不胜而死。高永昌复国失败后,金代的军队占领辽东,李石与其家族成员归附。金代统治者为怀柔渤海人,采取与渤海世家联姻的方式,“天辅间,选东京士族女子有姿德者赴上京”[1]1616。李石姊李洪愿被皇子宗辅选为侧室,李石及其家族受到优待。李石在辽阳政变中集合渤海遗民的势力,帮助世宗,“以定策功为户部尚书”,进拜参知政事、尚书令,世宗又纳李石之女为元妃。在从龙之功及姻亲的双重加持下,李石得到统治者的绝对信任,除了本人位极人臣外,李氏家族也受到金世宗的偏爱,成为金代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金代渤海宰执多出身于渤海世家大族,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具有很大的优势。金建立后,渤海遗民开始积极与女真贵族合作。他们利用高门大姓的门第优势以及加入女真阵营后所产生的巨大社会影响力,带动更多的渤海遗民归降金朝。而他们先祖在渤海国时期吸收和效仿的中原文化,以及在辽朝入仕的经历也使渤海人在金前期政治中更加脱颖而出,同时他们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完美地展现了自己的能力,逐渐走向金代政治舞台的中央。
金代渤海宰执在多民族的政治成分下,受到女真统治者的重用,政治上认同金,忠诚于女真皇帝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这些都促使金前期的女真统治者在选任宰执的时候绝对偏向于渤海人。而金代渤海宰执也承担起了历史赋予他们的责任,并且充分发挥了自身所具备的卓越素质,稳定了金代初期的政局,维护了女真人的统治,并且在与女真的政治活动中,又促进了渤海与女真两个民族之间的交流与发展,对中华民族的融合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注释:
① 研究成果如王庆生《蔡松年生平仕历考述》(载于《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梁锦秀《论金代汉族宰相高汝砺》(载于《民族研究》1998年第2期)、刘锋焘《从守节彷徨走向消释解脱——论蔡松年文化人格的转变》(载于《兰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李秀莲《试论金初宰相韩企先与隐者政治》(载于《辽宁工程技术大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侯震《金代“经童宰相”胥持国新论》(载于《兰台世界》2014年第4期)。
② 金特赐进士大致有如下几类:祖父有功朝廷,赐子孙第;本人有才学,声望较高,经朝廷大臣推荐者;受皇帝宠幸和重用,官居高位而无出身的文臣;品德高尚、孝行闻名乡里者;出色地完成外交使命;人粟买出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