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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九)

2023-03-07靳国君

新青年 2023年2期
关键词:范成大陆游成都

靳国君

晁公武说道:“拙作多年经营,还待修订,且请雅正。”

陆游答曰:“久闻先生大作,今得之如宝,无以回报,我必攻读,以报盛意。”

晁公武说道:“陆公饱学,但请不吝指正,拙作有讹误处,可书信告我。”

陆游拱手说道:“从命而行,但恐才疏学浅,辜负厚望。”

晁公武说道:“此书目录,收录古今图书一千四百余部,每书提要、作者生平、成书原委及有关典章制度等,撰写若有失、有误、有不及,恐遗误后世,我愿闻指正。”晁公武虚怀若谷,虑及后世,陆游感佩至深,诺诺连声,长揖而别。

晁公武回拜,目视陆游,举手说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家人送陆游登车,又赠酒两坛。

路上,陆游几人谈起三日见闻,各抒己见,适意畅快。说起《郡斋读书志》,几人言晁公学术、体系、考证、论辩,高标独举,苦心经营,必为后学之经典,不可或缺。

途经一处荒圃,陆游说可去一观。一友人说成都尽得天下奇花,荒圃不足观也,又一友人说可去观来,许有可观之处。进荒圃,只见荒草遍地,间有海棠盛开,确不足观。

几人散踏,走进荒圃深处,一友人忽惊呼:“奇花!奇花!”几人聚来,发现这竟是一株极品,千叶朱砂海棠,惊喜异常。这株海棠,花繁叶茂,花萼重叠,花蕊娇鲜,花瓣似开未开,枝叶似沾春露,这在素有海棠之国美名的四川,极为罕见。杭州、绍兴,花种繁多,海棠亦盛,亦从未见过这等极品,奇丽绝代。可惜可叹的是,却埋没于荒圃,长于野草凡花间,友人慨叹:“遗世独立,天涯芳草。”陆游颔首称是,轻移脚步,凝神细观,说道:“确系极品!”

这日陆游回到官舍,夜不能寐。弯月临窗,瓶插海棠花开,熏香未灭。他铺纸、研墨、挥毫,题咏荒圃海棠,寄情。写道:

重萼丹砂品最高,可怜寂寞弃蓬莴,

会当车载金钱去,买取春归亦足豪。

—— 《花时遍游诸家园》

未几,邸报传来噩耗,左丞相兼枢密使虞允文病逝于汉中幕府,陆游惊诧不已。本来孝宗派虞允文入川,是为东西两路北伐做准备。他两次主政四川,增兵饷,倡养马,减赋税,筹划兵备,奔忙于途,寝不安席。冬季披星戴月,冰满鬓髯。今忽得疾而逝,委实突然,享年六十五岁。孝宗悼曰:“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陆游慨叹虞允文:“早以文学致身台阁,晚际时艰,出入将相垂二十年,孜孜忠勤无二焉……”又感喟“张浚、吴璘、虞允文,金所惧也!奈何三人已逝……”陆游深知国失重器,心情陡然而落,连日情趣全无。两年后,孝宗赠虞允文太师,谥忠肃。

十四、成都四年

陆游一日去成都,黄昏时候,住进城郊多福院。夜读传抄流传的辛弃疾词,情不能已。辛弃疾词豪放悲壮,痛惜山河破碎:“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恢复山河之心,跃然纸上。虞允文、张浚、吴璘已逝,陆游自语:“江山更待何人?”

范成大入蜀

晨起,陆游走出院落,旷野寂静,林气爽人。但见山峦起伏,宛若绿涛翻滚。俯瞰山下村庄,炊烟袅袅,山径蜿蜒远去,隐没于白云深处。仰观长天无际,苍鹰穿空翱翔,游目骋怀,思清志勃,灵感跃动,神飞九天之上。他想,人生不能作隐居求仙的安期生,要作手枭逆贼的李西平!他心潮翻腾,不能自已,乃作《长歌行》: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

哀丝豪竹助剧饮,如钜野受黄河倾。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寶剑夜有声。

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长歌行》回旋跌宕,写出了陆游心境中未得其用,不能远征的失落和无尽的遗憾,更写出了要为国收复山河的壮志豪情。诗中现实的描绘与浪漫的向往,淋漓酣畅,陆游的家国情怀荡人心胸。

诗中透露着陆游的孤寂,“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这是心境的无奈。自入蜀到成都定居,他的诗作,写出游、观名胜、会友、饮酒、品茶、夜读等,辄有愁苦、悲思、无聊之叹,皆发自于心境的无奈,内心深处是他不甘于这样的生活,他向往“手枭逆贼清旧京”“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读到此,谁人不惋惜“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1174年,陆游回到成都,是获任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参议官,正六品。

次年7月,他的老友、诗人范成大在桂林政绩卓著,调任成都,任四川制置使,负责地方行政、军事、边防等。陆游心情好转,郁勃之气升焉。

十三年前,他与范成大同在朝中圣政所,闲时论六经、谈诗词,投契于心,是为挚友,“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

这范成大是一位德才超群的能吏,闻名朝野。童年,家境贫寒,父母早逝,二十八岁中状元。他在地方任职,明法令、减赋役、兴水利、安边防,政绩卓然。修松阳通济渠,叠石筑防,建堤闸四十九处,灌田二十万亩,民食其利,颇得圣上信赖,享誉朝野。他任静江(今广西省桂林)知府时,奏请圣上,整顿官府经营盐业增价、摊派、巧取豪夺之弊,保护郡县和盐商正当权益,保民平价用盐,上从之。范成大依法而行,建立起盐业专卖正常经营管理秩序,深得人心。他又以文著称,尤工于诗。

陆游为参议官,范成大格外倚重,从保境安民之计到军国大事,二人无所不谈。每谈,俩意契合。用人,无地域偏见,广招当地人才,用其所长,不拘小节。凡杰出者,向朝廷推荐,得用后,往往显于朝,进入两府:枢密院、中书省,蜀士归心。为戍边安民,外修堡寨,内强军训,奏准增兵,智擒多年边乱内奸,除一大患。

范成大应成都民意,修复多年毁弃的铜壶阁、学宫、筹边楼、石笋街。四大工程竣工,万民皆欢。铜壶阁距府五十步,雄立高耸,白云飞渡,陆游撰《铜壶阁记》,由阁之兴废,记范成大之功,纾“荡清中原”之思,期盼范成大“以廊庙之重,出抚成师,北举燕赵,西略司并”,“勒铭凯旋”。陆游与范成大虽为至交,却不忘以拳拳之心,激励友人收复河山之志。此为君子之交喻于义,可见陆游心境与格局。

两人同心,相得益彰,政通人和。逢假日,两人微服去看元宵节六夜灯会、二月十五花会,以及每月之节的欢会。两人看元宵节灯会的大慈寺冰灯,晶莹剔透,倍觉新鲜,江南未见。花会与家乡花朝节大同小异,别有蜀地风韵。

陆游与范成大每过村庄,遇民,辄问菽稷稻粱,算赋税,听乡情。有闲,诗词唱和,亦赴“雅集之会”。

这“雅集之会”是宋代的社会风习。宋代的文化和社会生活是“雅骚之趣”与“郑卫之声”交汇,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争胜,高雅与低俗掺和,文人的交游之趣,市井的娱乐之好,远超盛唐。“雅集之会”在酒肆、园邸、歌院,必有歌伎、舞伎,献歌、献舞、献艺,妙语新词,曲弹新调,丝竹之声悠扬,管弦之音盈耳,聚会者亦焚香、品茗、观花、赏画、饮酒赋诗、填词、题字,“风流非俗饮,歌舞参笔砚”。此风贯穿宋代三百年,瓦舍勾栏日夜笙歌,汴京、杭州、成都等大城市尤盛。酒风流行城乡,士大夫饮酒赋诗,却是古来延续之习,陆游虽不胜酒力,亦不能免,故其诗中常有饮酒之作。

宋代女儿厚嫁,陪嫁之值,是男方聘礼的十倍左右。生女无艺,嫁女难,得卖房卖地,所谓“破家嫁女”,并非传说。世风愁于生女,亦有以生女为幸者,那是生女学歌习艺有成,做官伎或民伎皆可富家。官伎属官府服务,民伎是富商巨贾家中专职歌舞娱乐人员,多者养伎二三十人,间有养优伶者(戏班)。她们从小要读诗书、学宋词、练语言、习礼仪、弄琴瑟,或长于吟诗作赋,或长于琴棋书画,或吹打弹拉,或说唱歌舞,十年苦功,才艺超群,短襦红裙,接宾宴客,不可或缺,时有赏金,生活优渥。亦有教女学厨艺者,必有家传或名师,一旦超群,名扬市井,身价百倍,入富宅,做一场宴席,可得三四百贯。或进酒肆,主后厨,家必富矣。这般人家嫁女,无难,富富有余,又可攀权结贵。然绝大多数人,生女养于家,并无艺才、厨技,嫁女破家,愁煞人。

宋代雅文化漫延浸润,渗透民间,“凡有井水处,皆歌柳(永)词”,引领俗文化,出现俗中有雅,并向雅文化提升,这是宋代特有的文化现象。书场的兴起,说书人的话本,雅文俗语融会贯通,是宋词、“雅集之会”等衍生的文化效应。

不过,雅集之风对社会风气的浸润,其弊无疑是对民俗文化销魂丧志的腐蚀,从官府到市井,莺歌燕舞,“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社风偏于娱乐,沉溺于炫富、奢华、攀比、颓废、声色犬马中。陆游对“雅集之会”并不热衷,只是从众应酬,他体认此风只能使人消极颓废,忘记国破家亡。他在《送范舍人还朝》一诗中写道:“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这是他内心世界。

自号放翁

成都多雨。重阳节五天假日,巧遇晴天。他与范成大在首日九月九日上街,行观节庆。城中遍植芙蓉,桂花树、香樟树绿荫若伞,幽香阵阵。

宽街窄巷,茶坊处处,只见矮方桌、靠背竹椅,家家大同小异,各色人等麇集,短裤汗衫,三教九流不分。这俩人在谈生意,那仨人在谈婚论嫁,这边厢说边防战事,那边厢悄言邻里故事,那角低声论价卖穷女,这角请托诉讼。亦有占卜算命,说和邻里,百般杂事……人情世故,忆古论今,昨夜绯闻,今日消息,手摇蒲扇,话题多多。娱乐节目必不可少,这坊说平话,那坊唱小曲,飞棒打花鼓,大坊时有川杂剧演出。人说,成都社会在茶馆里,人情世故在茶碗里。陆游对范成大说道:“蜀人围坐喝茶,摆龙门阵,少时也得一个时辰,多者两个时辰不算多。喝蒙顶山甘露、青城茶、茉莉、素毛峰、杭州西湖茶,任由其便,无人不来。”

绕过几棵芙蓉树,走进酒巷,范成大说道:“妙哉,酒香扑鼻!”深深吸了几口。

陆游说道:“蜀地山水嘉胜,名酒多矣。”

范成大说道:“吃火锅,喝名酒,不亦乐乎?”

陸游说道:“蜀人吃火锅已八百余年,物美价廉,古称‘拨霞供’,拨弄红霞啊,巧喻,名美。四五人喝酒,吃一顿火锅,花五六百文足矣。可羊肉却稀贵,若涮羊肉,则需五千多文了(相当于今一千五百多元)。其他麻辣火锅、海味火锅、香菇火锅等种种,价格不一,几百文亦足。范成大说道,久闻成都川菜品种繁多,风味独特,是美食之城,吃一顿,经久不忘。”

城南,玉局祠前,铜壶阁畔,重阳药市长街,百肆售百药,天南海北药材、奇珍数不胜数。酒楼歌台笙笛悦耳,弦歌不绝,“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骑从杂沓,车服鲜华,医者、商者穿行,夫人小姐联袂,香透衣裙,“裙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观药市,亦被人观,竟有追随者。

陆游本想逐肆看来,范成大不耐,言道:“今闻百草,已治百病,不可再挤,汗多矣!”沿街芙蓉树下置有大酒尊,容酒数十斛。芙蓉笼荫,菊花酒香,杯杓齐备,路人可随意而饮。陆游问范成大:“饮乎?”范成大笑曰:“余乃酒仙,有歌姬乎?有舞姬乎?有琵琶乎?有羌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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