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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乡村

2023-03-07

躬耕 2023年1期

◇ 朱 睿

冬日的乡村很好地诠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阳像是被夜晚催促地赶紧下了山,灯次第亮了,柔和的光晕里,炊烟袅袅,乡村的夜晚宁静而又充满了温度。

在自家的院子里,感觉平素奔波的自己就是一粒尘埃,回到家,才有了落地的踏实。父亲提过来一个半米高的烧水炉,外面白铁皮包裹,有把手,有壶嘴,形似拙朴的水壶。紧接着,他又拿过来一捆柴火。父亲的手是粗糙的,只不过比树枝多了些血色。木柴被父亲捆得直径半米,长短约莫一米的样子。莫名,我会想起“风滚草”,随风而去,落地生根,越发在漂泊中蓬勃出生命的厚度。在父亲看来,大自然丰富的馈赠数不胜数,就像一棵树,可以不成材,但也绝对不是废物,最起码可以烧火取暖。父亲没有对我失望过,我也没有对儿子失望过,心中的希望伴随着生活水平而水涨船高,红火火的日子宛若眼下我添了柴的炉子,照得心眼都亮堂堂的。

添柴只需抽取出指头粗的树枝在“壶口”处向下投放,火苗立即欢快地吐着鲜红的小舌,树枝附和着发出毕毕剥剥的动静,然后突如其来“啪”的一声脆响,让你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如果说冬季乡村的风经常吹着自在的口哨,那么炉子一定是个说唱歌手,激情与梦想是永远不会落幕的主题。

以前的乡村,还没有联合收割机的时候,烧木柴还会定义为某种意义上的奢侈,因为我们这里的村民通常会烧脱粒后的玉米棒槌,火中的玉米棒槌无论形状还是声响都像极了乐器沙锤。以至于很多在农村有过烧火经历的人都觉得生炉子、添柴火很解压,或许我们无法拒绝释放的热情和升腾的执念,火炉唱过的歌曲总会回荡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激励我们前行的温暖动力之一。

烧水炉实则与水壶一体,“水炉”右肩处为添水口,父母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特地打来山泉水。这山环护着我们村子的庄稼,离我家的宅院十里路的样子。我们结婚的外景拍摄就选择了那里。

还记得当时,天空上没有一丝云朵,如一整块宝石蓝得澄澈,远处青山绿树,眼前河流潺潺,最妙的是有一处山岩的石尖居然有水一滴一滴落下来,随着碎石铺就的天然小径汇入河流。

一行人情不自禁伸手去接水。有的洗洗眼睛,清朗的爽意让人说不出的恬适;有的喝上一口,顿觉如饮甘霖;有的只是洗把脸净净手,却都不约而同欢喜地“啊”了一声。

摄像师从手捧花中抽出一枝玫瑰,扯下花瓣放入妻子手中,她按照要求探身将手臂斜伸向前方的河流,然后慢慢展开手掌,艳丽的红色缓缓入水,随着波纹欢快游走,水流中青灰色的石头、小螺、鱼儿、小蟹都在折射的阳光中皆若空游无所依。“你不知道,镜头效果有多好,我要记住这里,以后一定还会再来的。”摄像师意犹未尽地说。

不得不说,阅历不同,感受不同,叙述中包含的感情自然也不同,妻儿反映,他们最喜欢村东头大伯对此沉浸式的叙说,“据说姜太公在那座山上钓过鱼,所以这山就有了灵气。”他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山岩的水延绵不断滴落下来,就是大旱之年,也不受影响,山水有恩哪!要不我们这里的土地就肥沃,种的粮食收成好,水果也分外甜。外人都想象不到,以前的蛤蜊足足有一个十公分的盘子那么大,鱼又多又肥,里面就数虾子笨,随便用纱网一划拉,就收获不少。可那个年代,村民们从河边走过,就跟走在画里似的。”

夜色漫了上来,村庄越发矮小,仿佛大自然襁褓中的婴孩,感受着原始的、质朴的、母性的气息。

我不经意地仰起头来,上面的星辰是在城市单调的夜空中所没有的,大小不一灿若美钻镶嵌在怎样的一种广袤的黑色的绸缎上面,我心中便会情不自禁升腾起对大自然的敬畏。每一颗星都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我不知道上面是否也有生灵?我不知道上面是否有双眼睛也在凝视同样是一颗星辰的地球?这真是一种神奇又美妙的心电感应。我长久地注视着这片星空,心里从来没有过的愉悦与宁静。

待到了年三十,一大早,父亲就要熬制浆糊,将自来水倒入锅中,取三分之一水量的面粉放入水中,小火熬,一边熬一边用木铲朝一个方向轻轻搅拌,能看到面粉汤的浓度越来越浓;继续熬制到面粉汤起了一些小泡泡出来,然后用木铲挑起,能看到拉起的丝儿,直到面糊都黏稠到一起了,并且即使顺着同一个方向,搅动变得费力气,浆糊就制作好了。儿时条件艰苦,看到白面糊糊,还有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同心圆纹路,心生欢喜,情不自禁就吃了半勺,只觉甜丝丝,温温软软的,结果被母亲发现,才知道浆糊熬到七八成熟,黏性最好。

父亲准备好了刷子,以备贴春联、过门钱还有门两旁的福字之用。现在正门外的过门钱统统张贴的是统一的大红色,图的就是个红红火火,而贴大门外面两米左右的春联,则首先要将去年的春联揭去,清理干净,然后均匀刷上糨糊,分好上下联,必须周正对齐贴好。记得有一年特别冷,糨糊刷了三分之一就冻上了,所以这种条件下更要讲求技巧、速度还有彼此之间的配合。“六畜兴旺”及汽车上的“一帆风顺”等也是必不可少的,大小不一的条幅,写满人们对未来生活美好的祈愿。父亲的刷子传到我的手里,我又将刷子传到儿子手里,小小的院落四周都是红色,我们的眼睛里再度燃起了火苗。

下午母亲同妻子包好备用三天的饺子,饺子里包上烫洗干净的钱币、枣、糖和豆腐,还有的饺子要捏成元宝形状。全部包好后,每次母亲都会故意留出一些和好的饺子面,也是图个“五谷丰登、年年有余”的吉兆。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堂哥过来,领我去祭祖,按他的话讲,即:“招呼老爷爷、老奶奶回家过年了”,于是我们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漫步于冬日的乡村,感受着凛冽寒风的浩荡,自家种的大葱与白菜丰收了,葱颀长的身形衬托白菜就像是穿着翡翠衣的胖娃娃,一切都还是记忆中舌尖留恋的那个味道。麦田之间有白色的地膜,覆盖着芦笋的幼芽,听乡亲们说“这些芦笋是要做成铁皮罐头食品出口的。”于是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

冬日的阳光总是将人笼罩在斜长黄晕里,沉思的芦苇仿佛是河边的哲人,不远处,羊群正在树林中落叶间开心觅食。做个生活的放牧人吧,既可以生动成河流,也可以静默成树木,那一刻,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我们来到麦地后面的树林,分别将携带的纸钱等物品焚化,再为坟墓培上新土、修整坟墓还要在上边压些纸钱,垫上砖头,让他人看,知道此坟尚有后人,然后叩头行礼祭拜。周围,树的枝丫以不同的弯曲的弧度伸向天空,如同在风中颤动的琴弦。在这样的氛围里,让人感到喧哗是空洞的,自然规律所赋予它的最后章节,没有悲哀,只有神圣。

回到家,母亲已包好饺子,她又立即布置供桌以供奉祖先,桌上必定要有鸡、鱼和豆腐,一共备齐八样菜,每样菜上都要有红头绿尾的一棵菠菜。将两个馒头合成一个“圆”,两个“圆”放于供桌两侧。供桌上方悬挂家谱图,家谱图上一男一女坐在太师椅上,他们前方是绘制精美的两个大花瓶,大花瓶下方是族谱,原来我已是第二十六代传人。

晚上年夜饭里一定要“吉(鸡)庆有余(鱼)”,吃完年夜饭,晚上通常我们屋子里是“长明灯”。母亲还要忙,她不放心似的,疾步来到院中不锈钢棚子下,为我的车前头又盖上了一层防雨布。起初,我认为她多此一举,可在她看来,万事万物都是具备情感与灵性的——她好好对待车子,那么车子就会像牛一样卖力地干活,像狗一样忠诚,无疑,她更希望借此能让我一路平安。听到母亲的解释,觉得她那一系列简单的动作,俨然仪式感般的存在了。这时,我听到小院外面响起了零落的渐起的鞭炮声,像是年这种怪物喷出的响鼻,也或者像是岁月甩起来鞭子,将一些晦气与负面的东西,给霸气甩走。

父亲忙碌起来,在腊月二十三已经贴好灶王的年画下面,他烧起柴火,在八印(直径80 厘米)铁锅中下水饺,之后全家依次叩拜完毕,放挂鞭炮,开始吃水饺。吃到钱的预示“财丰”;吃到枣和糖的预示“甜甜美美”;吃到豆腐的预示“幸福快乐”。

然后男女分成两队去家族里拜年,家里只余一位待客的主人。我们进门,面对祖先宗谱图,磕三个头,对方会派人看着,虽然口中说“不用客气”,但这个礼节是不可或缺的,我仔细看着宗谱图,磕头后,才能进主屋叙话家常。家族之中没出五伏都要拜全,之后才能回家,而膝盖上也布满了“认祖归宗”的痕迹。

四邻八舍的大门都改宽了,方便轻松出入小汽车。笔直、干净的公路两侧已安装了路灯,每五组路灯之间是长一米、宽半米的三面白色围栏,围护着一组两个的彩色塑料垃圾桶。手写的春联也多了起来,隶书、楷书等,让人一看就过目不忘。堂哥每次都手写春联,我笑言:“是不是因为感觉印刷体没有灵魂?”他一听连连摆手:“不能那样说,我只是爱好,一年一次,图个高兴。”

沿途,我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村居上的瓦,它们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仿佛诗文的平仄,吟诵着村庄的昨天与今天。四季轮回,瓦默默承受着风霜雨雪。风起时,可以听到很多小生灵在它们庇护下欢快忙碌、活动时窸窸窣窣的声音;银霜轻覆瓦上时,铁锨、锄头、爬犁靠在屋檐下,彼此守望,彼此给予对方支撑与力量。

雨飘飞,落于瓦上,一瓣一瓣的瓦片仿佛是起伏海洋中的浪花,如同古老的编钟所演奏的敲击乐,又仿佛长辈的殷殷叮咛,亘古未变。

一片瓦,一页书。我注视很多坐北朝南的屋子,冬暖夏凉。不知不觉,檐下的娃娃,叫着、笑着、闹着、学习着逐渐长大了;檐下的青年男女劳作着、操持着,候鸟一样走远了又飞回了;檐下的老人守候着,回忆着,手脚却不曾有片刻停歇过。又见瓦上炊烟袅袅,自然、温暖、动人心弦。所以一万次的朝九晚五,抵不过一次灵魂的重新启动。当华丽复杂了我的灵魂,我定会爱上这庄稼的朴素;曾经风尘仆仆追求过辉煌,就会更加留恋这乡园的纯净。

夜晚的时候,村庄的礼花多了起来,平素没有的绚丽,统统在年假里补齐。最妙的莫过于下雪了。雪是有生命的,雪的翅膀扑簌簌扫过屋檐,梦便有了深层次的潜入。一大早,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白仿佛一幅中国水墨大写意画,让人们心旷神怡的同时感受着大自然美好的馈赠,单调的日子顿时又鲜活起来。麦苗探出脑袋,迫不及待已经开始畅想未来,孩子们在屋檐下堆雪人、打雪仗。老人们看着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瑞雪兆丰年”,升腾起的阳光照在雪上,冬季的乡村便有了灿烂的理由。

想起冬日乡村,心中升腾起缕缕暖意,我分明看到:冬日的乡村正在默默积聚力量,等待着,春来河开时的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