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间的声响
2023-03-06吴高泉
吴高泉
成长路上,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或用心体味,或幡然醒悟,总有一种声音常伴心间,成为坚定的信念。
都说岁月无声,那是因为俗世的洪流淹没了生活的聒噪和呢喃,但总有一些声音,在时间的过滤之后反而越发清越,成为生命中念念不忘的回响。我童年时就曾遭遇过这么一个声音,那是我初次发现世界的秘密,一个来自远方的声响。
童年時我生活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村里的篱笆角、院墙边和路两旁,种满了一丛丛高过屋瓦的撑篙竹。整个村子的上空被翠色笼罩,仿佛因此过滤掉了许多日常的声响。尤其是白天,人们都到山外干活去了,村里除了偶尔几声鸡鸣犬吠,剩下的都是宁静的时光,在阳光热烈的时候还能听到竹子无端地发出轻微的“嘎嘎”响。
记忆中,那时的我曾有过很多无忧无虑的日子。有一段时间我每天要在大人们到山外干活后,骑着还没成年的小红马到后山里放养。小马自由自在地在那儿吃草,我自己就可以漫山遍野里奔跑,有时捉蚂蚱,有时挖蛐蛐,有时摘野果,玩累了就随便在草地上躺倒。
有一次午后,我在草坡的顶端躺倒,后背压着如絮的白茅,周围刚好高过我躺平的身躯,就像躲在柔软的被窝里一样,我百无聊赖地折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叩咬。此时阳光温柔,天气晴好,山川俱静,四下无人,只听得不远处小红马在“窣窣”地啃草,远处不知名的草虫在“唧唧”地鸣叫。也许是太闲静了,也许是太自由了,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无处安放的空落感。我闭上眼睛,分辨着风吹过草尖的方向,仿佛听到了时间缓慢流逝的声音。有一瞬间我透过眼皮感觉阳光异常明亮,就在那一瞬间我隐隐听到一声“呜——”的长响,经过重山石壁的往返拍打,折叠散衍,飘飘悠悠地传到耳旁。
我立即领悟,那是火车汽笛发出的声响。
湘桂线南宁至凭祥段(现可接驳至越南河内)铁路远远地在山间穿过我们村边,十几里外一个山坳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由于重山阻隔,在村里一般是听不到火车的动静的。但那天我却听到了,这个不期而遇仿佛当头棒喝,顿时觉得世界是那么神秘辽远,原来我这里可以通向远方。哪怕是如此偏僻的山村,渺如尘埃的我,原来并没有被世界遗忘,无尽的人们,无穷的远方,都与我有关。一下子心事浩渺。山村寂寂,人世悠长,而我在天地之间。我想到了四周的青山是那么古老,而未来的时间还那么漫长,忽然有一种难以把握的忧伤。很想就这样不要长大,或者就这样让我安定而缓慢地成长,但又隐隐有一种快点长大、走出山外的渴望……这悠长复沓的汽笛仿佛是世界给我的一个问候、一个约定,遥不可及,又宛在水中央。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留意天地间最细微的声响。我发现,一般要在风轻云淡的午后才能听到。我曾问身边的小伙伴是否听见过火车叫,他们往往都神色迷惘,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不知你在说什么,你发昂(昂,方言,疯癫的意思)。”这一度让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在人群中有些落寞孤单。不过我从祖父那里得到了心安,我跟他说了我的发现。他说:“好啊,你知道我给你起名的含义么?高山流水奔流到海,就是希望你志存高远,心向远方。”祖父受过多年私塾教育,颇有些情怀和见解。不过我当时不太理解他的话,心里还是有些迷茫。“我是想问你,这里能听到火车叫么?”爷爷说他曾听到过。有一次他爬上村前的山顶砍柴,累了歇在一块大石上,恰好听到“呜”的一声,向声音的来处眺望,还看到一列绿色的火车慢慢挪过天边呢。爷爷又说,也许认真听不用爬到山顶也能听到,但平日里杂音太多,而人们又成日匆忙,哪有时间和心思去倾听呢。
后来年龄渐长,学业越来越重,世界也越来越嘈杂,渐渐地,我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捕捉这个隐约的声音了。读完小学我便离开家乡在外面上学、工作和生活。也许当初就是循着这个远方的呼唤而不断地走向远方,现在蓦然回首才发现确实走得太远了。那时的懵懂少年现已人生过半,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如今都已不在人间。尽管层峦依旧,但村里翠竹已亡,当年的红砖青瓦已变成水泥楼房。那些我奔跑过的荒芜草坡,已被开垦成田围上木桩。山坳里的火车站年久失修,被摧枯拉朽的现代化进程抛弃,成了都市延伸至乡野的一个散落的逗点。那条铁路倒一直都有火车奔忙,但都是不声不响地疾驰而过,不再有当年蒸汽机车那样轰然的气势和能够翻山越岭的鸣响。故乡就这样退缩到记忆的深处,但它是我人生旅程的起点,是我对生命存在感恩与喜悦的初始地方,它塑造了我的情感方式和性格模样,尤其是爱与忧伤。它使我对自然和山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热爱,以及对人际亲情的缱绻眷恋与长情怀想。
感激生命中最初的这一声召唤,唤起我对世界辽阔的向往。如果当初的召唤是让我走向远方的话,如今则在岁月的阑珊处叫我回航。这一声遥远的汽笛啊,如今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拉响,让我仿佛躺在一列火车上,“咔嗒咔嗒”地给我温柔甜蜜的拍打,间或伴随着一声“呜——”的鸣响,带我朝着与当年相反的方向,还乡。余韵悠长……
余韵,钱锺书先生解释说,是一种远出的声音。而对我来说,余韵,是一种穿越时间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