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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中的日本物哀美学

2023-03-06柯廷尉中南民族大学武汉430070

名作欣赏 2023年5期
关键词:古都川端康成日本

⊙柯廷尉 [中南民族大学,武汉 430070]

“物哀”是日本著名国学家本居宣长研读《源氏物语》时所提出的文学理论,后来逐渐被认定为日本传统的审美形态。“物哀”本意是“对于世间万物直观的感受”,对于日本审美及文化产生潜移默化的深远影响,经众说纷纭后,在日本现代美学家大西克礼处得到汇总与发展。

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深受日本“物哀”美学影响,并以展示出“物哀”之美的《古都》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他以卓越的感受与细腻的小说技巧,展示出纯净心灵的精髓”,是川端康成对“物哀”深刻理解的最高赞誉。

“物哀”一词出自纪贯之的《土佐日记》,可译为:“船夫不理解这景物对人的触动”①。最初,“物”与“哀”二词是分开使用的,前者指自然万物,后者在日本古代是一种用以表达高兴、气恼等多种复杂情绪与情感的感叹词,用以将形容词名词化;在奈良至平安时期,“哀”一词频频出现,使用次数到达巅峰——繁荣的宫廷贵族文化以多情善感为感性与审美的表征,让“物哀”拥有了更加丰富的词性与内涵,如详细描述贵族生活的《源氏物语》一书中的“哀”字出现多达千处,《明石》卷中光源氏凄然弹琴时“身边人见状,都感到很‘悲哀’”的难过心情,《航标》卷中“头发梳得十分可爱,就像画中人一般的‘哀’”的优美姿态,《桥姬》卷中“筝琴声声,听上去‘哀’而婉美”的琴声悠扬……“哀”一字,从多样角度细致阐述与形容了人的情感活动和具有审美性质的心理活动。

川端康成在《古都》的创作中,明显受到“物哀”思维的影响——认同“心随物动”,追求刹那间的“心动之美”,将道德、政治、价值观等外在枷锁排斥在外,而仅“知”寻常“物”为自己带来的“哀”,即完成深刻复杂的饱含人性人情的审美活动,继承了《源氏物语》中致力于在社会风貌、景物展示、人物描写的情景交融中反映世事无常、人生无常的生存观。《古都》围绕着“物哀”之美的内核所散发出的淡淡忧郁和对于人生悲凉的表达,在展示日本人文风物之美中流露,贴合着川端康成,“悲哀一词是与美相通的”观念与描述方式,这也与他接受的文化熏陶密切相关。他本身所领悟的“物哀”之美在对于情感的自然流露、对于人性的包容理解之外,还多了对于自然与自身合一、情景与想象交错互织的虚幻感,他在汲取日本传统审美中所提倡的纤细、柔弱、无常的美感的同时,站在了追求西方新潮与日本传统的交错点上,融入了西方文学中的精神分析、意识流等现代主义文学经常运用的写作手法,从极简的人物关系中拓展出宏大、现实又充满着想象空间的写作背景,但又以自己独具特色的工整严谨的叙述结构加以框正制约,以小窥大,又从浩淼中归于微小,将人文理想之美与“物我融合”的无常悲剧美感融合至臻。

一、日本传统流逝之“哀”

《古都》的创作背景赋予了其不同于其他表达“物哀”意识的文学作品的特殊性。“二战”后英美文化对日本急剧输出,日本的传统文化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这在充满着日本风情的《古都》里也能窥见一二,如在《尼姑庵与格子门》一章中,父亲太吉郎为设计不出贴合西化的和服腰带花样而苦恼。传统文化悄悄逝去却无法挽留,文化已被拟人化,成为作者“物哀”情感表达的一部分从而融入作品本身,也为《古都》的创作奠定如海市蜃楼般美好却虚无的寂静、凄凉感,这对应着日本美学家大西克礼划分“物哀”美学观念层次的第四层与第五层:由具体的物推向至人与世界共存共生的一般意义,无边浩淼的神秘感、宇宙感所带来的人生不可知的微微苦情感,形成了“哀”的特殊审美;终极概念,则再次将虚无的美感溯源,回到赋予“物哀”内涵的意象上,如优美、艳丽、淡雅、寂静等元素,并加以摄取提炼,综合包容,形成浑然一体的充实的审美内涵——“物”不一定是客观实际而存在的“物”,而指向那些能够引起“哀”情的事物。

对于文化流逝的宿命感,川端康成并不从正面切入描写面对入侵文化的洪流冲洗时人们的迷茫,而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千重子的眼睛,极力勾画着京都的历史感,但愈展现,便愈发让人心生无力。生机中所流露的绝望,表面的明媚凸显着隐藏的灰败,这其中明暗的对比是“物哀”审美的重要体现,与《诗经·王风·黍离》有异曲同工之妙:盎然的高粱稻子下埋藏着旧都的遗骸——从浅层而言,“黍离之悲”蕴含着族群无所依的安全缺失的悲感,往深处挖掘,便是心灵无所依的流浪感,这与《古都》所表达的悲伤并无二致。《黍离》以后来者观之的姿态感慨着“物非人亦非”,而《古都》则是以代入其中的姿态,构建起真实却又虚无的京都城,让人切身感受宿命无常的哀愁。

川端康成的“物哀”观点中,对于美与悲不可分离的看法,在背景设置上已然流露。文中的千重子、水木真一、苗子、秀男,在京都典雅的四季轮回中邂逅又分离,故事人物与“京都”的世界共生共存,在充满着哀伤情调、多愁善感氛围的文化中,走向命运既定的归宿。

二、四季轮转之“哀”

“美在不断变化。”川端康成认为“物哀”美与流转变化密切相关,春夏至秋冬、繁华至破败、国泰民安至战乱流离,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的他向来将“轮回转世”看作“阐明宇宙神秘的唯一钥匙,是人类具有的各种思想中最美的思想之一”,这也与日本自身的地理位置有关。

南北走向的狭长岛国造就了四季分明的特点,也让日本有了对四季轮回敏感的嗅觉。四时变迁,便要靠着川端康成笔下的景物、色彩、光影来展现:池面悠悠的菖蒲叶映着春光;在灯光昏暗的大雄宝殿遥望京都城华灯初上与西山峰头的淡淡霞光;朝鲜姑娘们敲着大鼓,穿着朝鲜服饰在樱花林中载歌载舞;北山高高的圆杉矗立着直指苍穹……“春花”“秋色”“冬天的花”“松林的翠绿”,众多分章的标题也以景物命名,让人感受到京都城的四时之美。

且在《古都》一书中,川端康成选择了与四时轮回关系紧密的意象:花,这与书中女主人公的命运紧紧贴合。在第一节《春花》中,千重子瞧着庭院中的大树树干上有上下两个树洞里冒出了两株小小的紫花地丁,“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②暗示着千重子与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苗子的重逢,而千重子又常常为在树洞里寄生、抽根发芽的紫花地丁所伤感:“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③为千重子苦恼于自身弃子身份的叙事主线埋下伏笔。川端康成敏锐地把握住了自然要素与人类情感的契合之处,巧妙地实现了自然风物与人物关系的统一,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和谐,将日本传统文学中所追求的“物哀”意象与西方文学超现实的虚幻美与想象,通过自身细腻、纤柔而优美的文笔巧妙结合,已然为读者在脑海中构建起与作者同感“物哀”之美的世界。

四季轮回,赋予了《古都》特有的颜色想象,让读者在淡雅的印象基调中“物我合一”,四时风光也是赋予读者“知物哀”情感基调的自然物。四季轮转同时也与禅宗思想中的“轮转”思想不谋而合,又在“物哀”之美上赋予虚无的冷艳色彩。四季轮转本身就有着“生——灭——生”的无常,暗含着“瞬间美”,令人为之哀婉叹息,也为人物的出场做好了充足准备——清丽温和却又隐隐悲伤的气氛,与少男少女的朦胧忧愁的情感不谋而合。

三、身世命运之“哀”

千重子是带给整部作品“哀”之感的核心。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本应天真烂漫,却因为自己是个弃儿,时刻被一种化不开的淡淡的哀怨情绪所包围,书中对此多有描写,“一缕淡淡的寂寞情绪”“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楚”。苦楚感,有大部分原因来自川端康成塑造的“哀而不伤”的爱情与主人公对于自身“罪意识”的哀伤。

本居宣长在著写的《石上私淑言》中,将“物”与“哀”二字紧密贴合。在本居宣长看来,“哀”里所包含的欢喜愉悦、激动兴奋、忧愁悲悯、苦恼沮丧等情绪皆是由“物”所引起,“物哀”与“知物哀”是日本文学的创作宗旨——“每当有所见所闻,心即有所动。看到、听到那些稀罕的事物、奇怪的事物、有趣的事物、可哀的事物,不只是心有所动,还想与别人交流与共享。或者说出来,或者写出来,都是一样的。对所见所闻,感慨之,悲叹之,就是心有所动,即是知物哀”。他还将“物哀”与“知物哀”分为感知“物之心”与“事之心”的两个部分,前者指向人心对客观外物的感受,后者指通达人际人情,二者合一便为“物心人情”——由外在事物的触发引起的种种感情的自然流露,就是对自然人性的广泛包容、同情与理解,其中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对应至《源氏物语》的解读中,本居宣长将“物哀”与“知物哀”的终极概念引向至人的共情,即将人世感情作为审美对象加以体会。看起来《源氏物语》对于悖德乱伦之情事津津乐道,但是刻骨铭心的男女恋情才最能体现“物哀”。在川端康成看来,只要出自真情,都无可厚非,在《源氏物语》中那些与道德背道而驰的“好色”之人,都是至情至性的“知物哀”者。他强调“物哀”与“知物哀”便是要富有风流雅趣,保持自然人性的同时也要心存良好的情感教养,即要如大西克礼所说的“知物之心”与“知事之心”,在观察与体验中获得审美意识与体验的一般共情。

爱情作为川端康成所认同的本居宣长表现“物哀”的最佳方式,在《古都》中也得以展现:千重子与水木真一青梅竹马的相知相伴、秀男对千重子的一见钟情但又错认苗子为千重子的情深……但与描写爱情的传统方式截然不同的是,川端康成未曾着墨于刻画缠绵悱恻、生死别离的刻骨铭心,而是选择了与“物哀”之美极其吻合的道路——轻淡却又感伤的爱情,在相互间似察非察、不见言表的朦胧含蓄中,平淡地开始,平淡地发生,而后又平淡地结束,在平淡的留白里留下韵味无穷的想象。

《古都》中有两个场景:一是在昏暗的暮光中,千重子与水木真一在大雄宝殿的瞰台上望着西山逐渐消失的余晖,城里逐渐华灯点点,水木真一向千重子隐晦地倾诉着爱意,千重子却扭过头只留下一个侧脸,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我是个弃儿哩”。场景二便是千重子与妹妹苗子在寺庙命运般地相遇相认,但千重子并未有重逢的喜悦,反而加重了她的忧愁,她困在“为什么当时被抛弃的是我”的桎梏中难以挣脱,苗子为不影响姐姐而选择在雪夜中离开,只留下了一个背影——集中体现出“物哀”之“物”的偏离道德世俗标准,而直指人物的内心世界与情感波动。

首先,无论是千重子抑或苗子,她们的行动与内心形成了激烈矛盾。千重子对真一的春心悸动与那句以身世不幸为由的拒绝、苗子对于初见秀男的慌乱与后来的挂念以及雪夜的决绝离去,她们所形成的可以引起“哀”的“物”,即是各种复杂的情绪与感受,与她们所接受的世俗教导相违背。就在人物的心绪游移于遵守道德或是听从内心情感时,人物的情感冲突早已超越了挣扎的世俗教化本身,以情动人,以情“哀”人。

其次,世事无常、缥缈无迹以及对于自身命运的“罪意识”为人物捆上了枷锁,这也是千重子感伤的来源,也让她得以更敏感地感知到他人的情感变化,为春花秋月而有叹。“物哀”的“以悲为美”,在人物的命运交织与选择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它审美风格中带有的“以悲为美”的阴柔、哀婉等色调,衍生出主人公身上的宿命感、无常感以及“罪意识”,正如姚继中所言:“对于四时风物的感念与世事无常的喟叹,是心与形、主观与客观、人生与自然的契合,然而其深层次表达却具有深深的悲剧性。”这种弥漫着淡淡的哀愁的“悲剧性”恰是“物哀”美的核心内容。

“物哀”之美经过时间流变,在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中充盈丰富着自己的内涵,并为日本的文学艺术、审美内涵继续服务,潜移默化地影响并塑造着日本的文学与审美形态。川端康成的《古都》是集古今“物哀”之美内涵于一体的大成之作,表现出“物哀”以小我观望情感波动,而后在回溯至本身感慨命运无常的哀伤感。他致力于在并不复杂的人物关系、让人身临其境的景物设定里,酣畅淋漓却又克制隐忍地多维度展露人物的心灵世界与情感流露,在点点滴滴的伏笔与铺垫中,埋下人物悲剧美的命运,在朦胧中揭示对人生无常的深刻感悟。“物哀”所带有的平淡却深厚的审美意识对今世的影响,仍在继续。

①李玲莹,牟月:《日本“物哀”的审美释义》,《大观(论坛)》2020年第4期,第169页。

②③〔日〕川端康成:《古都》,唐月梅、叶渭渠译,南海出版社2014年版,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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