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散、流转与容纳
——新南方作家访谈·葛亮
2023-03-06唐诗人
唐诗人 葛 亮
唐诗人:葛亮老师好,很感谢您能接受我的访谈。我注意到您最近已经有很多个采访了,我看完后感到压力很大,再谈还能谈出什么呢?不过,这次是《广州文艺》之《新南方论坛》的作家访谈系列,围绕的是南方文学、“新南方写作”相关问题,尽量与您近期谈过的话题区别开来。但因为访谈的任务,第一个问题还是无法避开地域文化比较。您在香港也生活多年了,可以说一说您眼里的岭南、江南吗?
葛 亮:谢谢您的采访。我的写作长期关注南方,很大程度上由于成长于斯。就地理和文化脉络的角度,南方也并非铁板一块,体现出纷呈特性。与生俱来的经验造就,决定了我的小说创作以故乡为起点,写作《朱雀》《七声》,可视为顺理成章。十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梳理过江南的悠长文脉。从吴承恩、沈复一直谈到旅港的叶灵凤。但其实江南之于我本人,几乎对应的就是家乡南京。关于南京,在文化质地上总会给人类似“世纪末”的刻板印象。担着六朝古都的声名,却盛产小王朝,和真正意义上的权力中心相去甚远。长此以往,这城市的文化气象中自然包含了“隐”的意味。当年王安石退休,在中山门选址造了“半山园”隐居;到明清,自有龚贤、袁枚等人步于其后。袁枚在小苍山建“随园”,并和他的厨师王小余,共同成就了《随园食单》,其自道:“不作公卿,非无福命都缘懒。”里头很有“旁逸斜出”的价值观指向。但其实另一面,南京地处长江之南,却是有“北相”的城市。从语言上来说,南京话属北方方言区,是衣冠南渡的历史成果。“金陵雅言”是洛阳雅言和吴语的融合体,是古中原雅言的正统嫡传。从声韵学的角度,是传承中古音最完美的官话。至今听南京话,还有铿锵之意。这也很影响到人的气质。来过南京的朋友都可以感觉得到,这城市有很砥实的一面,或者可以理解为一种南北相融的包容感。在《朱雀》里,写不同族裔的人相遇于古城,碰撞与融合,大概也是这方面的写意性表达。
我在岭南生活的时间也很长,二十多年时间,几乎和在故乡一样长。初来的时候,也并未有强烈的陌生感。相信同样是因为这地区有包容的气性,这是海洋性文化天然的气质,是“水性”的文化的气质,代表了流转和汇聚。在汇聚中产生了新的变体。说广东人经世致用,这是岭南文化的基点,也是民间文化的“活气”。就历史来说,“十三行”对北方是“天子南库”,但对岭南自身而言,构成了很多日常的造就,都和商业有关。纹章瓷、外销画,不仅是艺术的表现形式,也不仅是商品,而是指向了在南中国以外世界上某个遥相呼应的端点。岭南文化是可以不断向外辐射的文化,几乎和经济同步,海上丝绸之路是很好的明证。它的语言体系也是一样,保留了中古唐音,基底久远,却是对外传播至为宽广的方言。所以,它必然是动态的文化类型,一方面向外流转,另一方面自身变动不居。在晚近的长篇小说《燕食记》里,我将这种流转的过程实体化了。粤菜可以视为象征,谭家菜北上可为官府菜,太史菜南下可达粤港民间。我在这部小说中写到,广东人都有一条fusion舌头,这其实本身就是岭南文化海纳百川的隐喻。
唐诗人:读您和张莉老师的对话,看到您谈石黑一雄时,将他与一些海外华文作家进行了对比,认为石黑一雄是“把自己置于国际性的文化结点去构建他的文本”,这句评论让我想到的是怎么面对“新南方写作”这样的概念(其实,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种“呼吁”,而不是一个严格的理论概念)。我个人每次谈“新南方”,都要强调一个类似“把自己置于国际性的文化结点”意义上的超越性。就是说,谈“新南方”,你是要站得比“新南方”更高、更宽阔的意义上来谈,而不是以自己身在南方的身份来谈,如此才不至于走向自我设限、画地为牢。以世界性视野为基础,再去考量本土性、落地性问题,如此才有可能找到世界性、民族性与地方性之间的“文化结点”。但是,作为基础视域的“世界性”,并不是一个恒定不变的东西,它其实是变动不居的。它如何变动?变动的机缘在哪里?这就需要民族性、地方性的文学经验来补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对“新南方写作”感兴趣。因为世界文学包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到现在,有些东西越来越固化,我们对一些文学问题的认知变得狭隘。如果能从以往关注不多、当前特别驳杂的“新南方写作”中获得某些启示,或许能带来一些新的文学经验,甚至触发某种叙事变革。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您或许有一些体会,可以谈谈吗?
葛 亮:“新南方”不仅是基于地理学的界定或概念,更多体现出的是一种文化视野。在我看来,这一视野更强调某种对话的属性,而这对话中必然包含流转。这决定了这个概念和Sinophone天然存在差异,前者含有以离散为指涉的自我确定的意涵,强调的是居于此而有所指的意味。这就如同将“新南方”局限于“南方”本身的地理界别。“新南方”更加着重的,应是扩散与对话的意义,强调的是与北方的共同建设与完整的意味。我们不见得首先把它放在特别大的国际视野里观察,我们仅就中国文学发展本身来看。这个南方的界域里,首先包含了港台。举一个比较现实的例子,我们讲现代文学一定会讲乡土,讲京海之争以及之后的源远流长。但我们一般都会放在内地的空间界域里讲。而其实港台分别都有自己的乡土文学的发展脉络,它们和内地的文学源流有呼应之处,又与自身人文乃至历史背景切乎相连。所以,我们读钟理和和黄春明的作品,再到舒巷城和海辛的小说,会发现华语乡土文学的界域,本身就是以“常与变”为关键词的一张阔大版图,千丝万缕,不断地被阐释、被讲述。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和现代主义派别的分庭抗礼,也可以对峙于殖民情境下的商业文化。再远望些,及至当代,东南亚马华地区,在李永平和张贵兴等作家笔下,甚至充满了丛林草莽的元素。可以这么说,“新南方”本身使得乡土这个概念更为饱满及完整了。另外,我会比较重视南方文化“容纳”的意味。南方文化本身的面目驳杂,跟这一点是有关的。中国近现代有几次重要的文化南迁。先说一个人,香港文学的起点,是内地文人王韬造就的。再者,新文化运动以降,旧的文化力量,有不少南来了香港,包括林琴南、章士钊、郑孝胥等人。鸳鸯蝴蝶派的消亡和粤港派复苏之间的关联,都可理解为这一现象的余绪。抗战期间,香港是战时文化中心,造就南来作家的大潮,茅盾、戴望舒等人,甚至影响了香港文学发展的进程。它们的南来和北上复归,在我看来都具有象征意味。我们讲“新南方”,首先还是要厘清其作为地理空间在文化渊源上的牵扯,因为这多少代表了南方文化发展的可能性。在我看来,它的“容纳”意味,使其对中原文化有吸收、沉淀和融合的机会。这可能是在被动下产生的,但却获得了更多文化混融的机遇。就这一点而言,北方对南方文化的吸收,多少是不对等的。但这种混融感,恰构成了时下“新南方写作”的叙述立场和发言方式之一。当代南方文化自北方/中原的历史获得性元素,是可以通过文学的形式,反哺给北方的。这是我在岭南长期生活写作的一点体悟。从《浣熊》《飞发》至《燕食记》,我在不断地调整和建立自己的叙述体系,我希望它不仅是属于南方的,且是立足于南方、可以和北方沟通与交流的有效叙述。
唐诗人:讲得太好了,受教!谈石黑一雄时,您还讲了一个叙事问题,认为石黑一雄“将他的东方气质与元素,置于小说美学及形式上进行探讨”。我个人觉得,您的《燕食记》等作品,也有近似的美学追求,把一些可能需要调和的身份感受、地域文化都置入叙事、语言层面去探索,所以,《燕食记》的主题不仅是写岭南饮食,更是兼顾了江南,甚至海外,同时叙事和语言层面也都综合了一些香港的大众文化元素。对于这种综合,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感受。对此,您是否有自己特别的考量呢?
葛 亮:这的确是我有意识地建设文本的考虑。在我看来,语言本身也构成文本形态的一部分,所以有关语言的考量,会纳入我对主题的选择。比如,写《北鸢》时,由于涉及20世纪初至中叶的时代语境。对传统语态的衔接是必需的,因为我寻找语言去匹配我所要勾勒、呈现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并非仅仅从一个当下人的角度去“再现”,而是直接地作为一个在场者去呈现表达的过程。我希望小说语言本身,已构成了勾勒时代的某些榫节跟砖瓦,“期于适如其人之言”。所以,我集中阅读了包括《新小说》《小说林》等大量20世纪初的文学期刊,去寻找其中的语感,进而塑造了适合这部小说的语言讲述体系。这是一种“在场”的语言。这是“信”的层面,同时要做到“顺”,当下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仍然能体会到它的美感,不是那么难以进入。
晚近,这部《燕食记》的场景,基本发生在粤港地区。我希望它在语言的结构、气性的表达上,是全方位的一本岭南的小说,所以在小说中运用了不少粤语元素。粤语本身是非常鲜活的语言,也有历史和渊源,所谓九声六调,保留了很多中古唐音。作为语言体系,它的精简与雅洁,有目共睹。难点在于把它写出来之后,面对的不仅是粤方言区的人,还要面对更多的,包括北方的、中原地域的读者。怎么把握其中分寸,尽量体现对于粤语的生命力和活力的善用,同时又不影响非粤语区读者的阅读体验,这个是需要平衡的。除了有意识地化用,有些还是需要加些注释,比如风土人情、在地典故、专有词汇的部分,特别是除了广府话,还用到一些四邑话,都进行了注释。另外,涉及比较老旧的粤语,这些元素要用得恰如其分,还需要请教一些长者。
唐诗人: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到目前为止,您的长篇作品基本是面向过去,从题材来看也属于历史文化类;而以中短篇来处理当下现实类题材,这种分化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因为我个人有一个想法,就是当前大湾区的作家,写历史的较多,写现实的很多,写未来的、带科幻性质的也多起来了,但就是缺乏能够打通历史、现实、未来的作品,对于我这样一个想法,您觉得可能性在哪里?或者要怎么来理解长篇小说的“历史、现实和未来”?
葛 亮:就大体量的小说文本来说,历史是个相当阔大的时空,可供挥洒。这一方面有时间线上的考量,人物命运的推进、时代的嬗变、文化社会的沿革,都需要相应的时间周期去承载。但我并不拒绝在长篇小说里表达当下,比如,《朱雀》其实是由一个当代人的生活肌理,回溯至古城的历史过往;《燕食记》也是以非虚构与虚构文本的并置,来实现当下与历史的对话。我目前在创作中的一个小长篇,是放在近几年粤港的语境中来进行的。而我早前如《瓦猫》等中篇作品,也在处理西南联大时期的历史。所以,对写作而言,并无严格意义上的时间分野。我个人认为,从写作的角度,无必要做刻意的打通,因为时间的节点与跨度,并不是我们判断一个好文学作品的标准,尤其是长篇小说。否则,如《尤利西斯》这样的作品,其经典意义便难以确立。另外,历史本身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正如福柯所言,我们正处于一个共时性和并置性的时代,我们所经历和感觉的世界更可能是一个点与点之间互相联结、团与团之间互相缠绕的网络,而至少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经由时间长期演化而成的物质存在。由此可见,每一个历史都是当下,也可能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