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新话》之用诗情况分析
2023-03-05韩博张怡雅
韩博 张怡雅
(南阳农业职业学院)
受中国历来文学传统和观念的影响,中国古代小说并不单纯是叙事和记叙的文体,更多则是作者逞显才华,抒发内心情感的工具与载体。因此,小说创作讲究“文备众体”,要使从中可见“史才、诗笔、议论”。明初,小说这一文体经过唐传奇、宋话本等已较成熟小说形式的铺垫和引导,发展得更为成熟和完备,小说中大量运用诗歌,已成为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也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剪灯新话》作为明初一部相当优秀的文言小说集,其“诗笔”的运用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本文试从《剪灯新话》中诗歌运用的内在原因、体裁形式与表现形态,诗歌在《剪灯新话》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对《剪灯新话》的用诗进行评价三个方面来阐述《剪灯新话》这部文言小说集运用诗歌的情况和特点。
一、《剪灯新话》中的用诗情况
作为明初重要的一部文言小说集,《剪灯新话》的思想和艺术成就都达到了一定的水准,其中掺入的大量诗歌(包括词赋等其他形式的韵文),增添了小说的文学性与抒情色彩,提高了小说的艺术水平,成为小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剪灯新话》全部22篇作品中,用诗的作品有15篇,占全部作品的2/3,其数量比例相当巨大,充分体现了在小说中插入“诗笔”的中国传统小说观念。
《剪灯新话》之大量用诗,除了受到传统小说观念及时代风气的影响外,也与其作者及小说文本自身的特点有关。瞿佑生活于元末明初,生性敏慧,少年时代即有诗名,才华出众,尤其擅作闺情艳词及感叹时事之诗。另外,瞿佑虽然少年知名,但一生科场失意,并且被下诏狱,谪戍保安数十年,他的满腹才华与一生坎坷失意的处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于是,他满腔的不平 之鸣要通过小说及其中的诗歌宣泄出来,一抒其胸中抑郁之气。
瞿佑又身处王朝易代之际,目睹当时的兵火战乱和百姓的流离失所,作为一个系念现实人生,具有“劝善惩恶,哀穷悼屈”①古道心肠的文士,这一切,不可避免地触发了他对现实和历史的深沉思考,并形诸于吟咏以发愤抒情。由此产生了《剪灯新话》这部情感丰富,文辞华美,“文题意境,并抚唐人”的小说集。而其中的大量诗歌对其抒情性和艺术性所起的作用是不可替代,十分巨大的。
由于瞿佑自身是一位充满才情的文士,《剪灯新话》各篇作品的主人公也基本上都是书生。各篇讲述的故事,多与男女情爱以及对历史事件的评判有关。作品也多采用幻笔,涉及神鬼幽冥等超乎自然,却又在人们接受限度之内的怪诞神异事物,使小说风格呈现出奇幻色彩。这些因素,为诗歌进入小说做了很好的铺垫,也使《剪灯新话》的用诗具有诗歌数量多,体式丰富的特点。
《剪灯新话》全书共用诗七十首左右,诗歌体式包括诗、词两大类。诗有古体诗、近体诗、杂体通俗诗,古体诗中有古风、楚辞体诗;近体诗中有五言、七言绝句,五言、七言律诗,也有长篇排律;杂体通俗诗则有“上梁歌”、竹枝词等。词,则有长调(如卷2《天台访隐录》之《金缕曲》),有短曲(如卷3《翠翠传》之《临江仙》),体式极为丰富,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诗歌体裁,既给了作者施展才华的广阔空间,也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氛围。
《剪灯新话》中单篇用诗最多者为《联芳楼记》(16首)《水宫庆会录》(9首)和《秋香亭记》(8首),引用诗歌基本上做到了与人物身份和当时的情境相符,也富于文采,雅而不俗,为小说增色不少。如《水宫庆会录》(卷1)写士人余善文应海神广利王之邀赴水宫为新落成的宫殿撰写上梁文,并受到称誉一事。文中共有诗9首,其中有“上梁歌”6首,楚辞体诗2首(《凌波词》《采莲曲》),五言长律1首(《水宫庆会诗》),涵盖古、律、俗三类诗体,形式相当丰富。
《凌波词》:
这些诗既保持了各自体式的特征,又与所咏的水宫情景相符合,且文辞华美典雅,多用修辞,多寓事典,充分体现了余善文(也即作者)的文思诗才。
除了直接运用各种体式的诗歌,《剪灯新话》中还有虽不引入诗歌,但却以优美情境构成诗般意境和诗化结构的作品。如《渭塘奇遇记》(卷2)中写渭塘景色的一段:
这段文字用工笔描绘了乡村田园秀美如画的景色,从中透露出高洁雅致的气度,构筑了诗般优美的境界,为下文发生的爱情故事作了很好的铺垫。而《天台访隐录》和《鉴湖夜泛记》(卷4)这两篇小说,分别模仿《桃花源记》和《前赤壁赋》,写物绘景也构筑了如诗般的意境,颇得两篇原作的风神,可称之为诗境小说。可见《剪灯新话》中小说与诗歌的关系极其密切,基本上达到了篇篇有诗,处处造境的程度,极大地增添了小说的文学意味和抒情色彩。
二、《剪灯新话》中诗歌的作用
在《剪灯新话》中,诗歌大量进入小说,并作为小说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发挥着多种多样的作用:在小说外在结构上,诗歌起到了谋篇布局,引发故事情节的作用;在内在蕴含方面,则起到了表意抒情,增加小说抒情性和情感性的作用。
《剪灯新话》的15篇用诗作品中,起到谋篇布局,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作用的诗歌极少,只有《令狐生冥梦录》(卷2)、《龙堂灵会录》(卷4)、《寄梅记》(附录)三篇中的诗歌。这些诗歌在情节的发展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推动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在小说中是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如果缺少了它们,情节便无法继续向前发展。如《令狐生冥梦录》中令狐生闻知富户乌老因多烧纸钱得以死而复生之事,心中不忿,赋诗道:
这首诗极具愤慨不平的情感,批判的力度也非常强烈,因此使令狐譔遭到地府王者的质询,引出下文他与王者对质及参观地狱的情节。可见这首诗在这篇小说中起着串联上下文情节的重要作用,是小说的重要线索,在小说情节发展中起着沟通上下文的重要作用,在小说中是不可缺少的。
而《剪灯新话》中的大部分诗歌,则与故事情节发展无关,其基本作用是表意抒情,表达作者对现实人生和社会历史的看法,具有浓厚的情感色彩。在《剪灯新话》中表现男女爱情的作品占了相当大的比例,爱情,也是历来诗歌中常咏常新的题材,这些诗歌对爱情的抒写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歌颂爱情的纯洁性与崇高性。小说中爱情的主人公多为才子佳人,且大多善于吟咏,而且并非夫妻,甚至有人鬼之恋,多是偶然邂逅的一见钟情,充分表现了男女双方两情相悦,排除一切外在功利因素。如《翠翠传》中翠翠与金定互相爱慕时的唱和之诗:
表达了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和向往,显示了两人的一往情深和用情的真挚纯洁。二人成婚后所作之词《临江仙》则表达了对美好爱情终于得以实现的喜悦。《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滕穆与女鬼卫芳华也在聚景园中吟诗唱和,成就了一段美好的爱情。这些男女主人公互相唱和之作,在他们的相互吸引和心灵交会中展示出爱情的纯洁与崇高,显示了人性的 美好。
其次,强调爱情是人内心所渴望,天性使然的本真情感。明初,经过社会的长期发展,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已不再绝对禁锢人们的思想,大胆追求爱情已成为文学作品中歌颂的对象。《联芳楼记》(卷1)中薛兰英、薛蕙英姐妹见到气质儒雅不凡的郑生,便用竹兜将其吊上楼,夜夜幽会。他们吟咏的诗歌,就表现了对出于天性自然的爱情的大胆渴望和赞美:
这些诗完全摆脱了道学气息,有的只是对出自天性本然的爱情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渴望,显示出尊重人性,追求自由和解放的进步思想。
最后,表达了美好爱情失落后的感伤哀愁之情。世事终难预料,由于种种原因(通常是战乱)和困难的阻隔,有情人最后不能终成眷属,或相爱之人被迫分离,其痛苦感伤之情往往具有摧折肺腑的力量,当在诗歌中被吟咏出来时,就更能震撼人心,成为佳作。如《翠翠传》中金翠二人分离后又相聚却不能相认时翠翠写给金定之诗:
表达了对美满爱情和姻缘被拆散后有情人的无限哀怨惆怅之情,具有强烈的感动人心的力量,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抒情性。
除了抒写爱情之作外,《剪灯新话》中还有大量反映现实,抒发对社会人生观点态度的诗。由于瞿佑身处王朝易代,动乱频繁之时,对社会变动和人生无常的感受至深,其诗歌除了批判现实,更多的则是充满了沧桑悲凉之感,感慨命运的无法把握。如《华亭逢故人记》(卷1)中全贾二人在兵败赴水而死后的诗:
这些诗除了叙述战乱给社会造成的巨大破坏和人们的悲惨命运外,更多则充满了世事无奈,人生几何,壮志难酬的悲凉之感,寄托着作者身处乱世,既无法实现“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的远大志向,又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零落无力之感,表达了作者对现实和人生的愤慨和失望。
三、结语
由于瞿佑身处元明易代之际,对历史的思索就更为深刻有力,《剪灯新话》中也有不少作品表达了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反思,寄托着作者的历史观,其中不乏深刻独特的见解。如《龙堂灵会录》中伍君、范相国、张使君、陆处士四位古人所作之诗,都表达了对历史事件和人物新的评价,显示了作者对历史的思考。《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卫芳华所咏《木兰花慢》一词,表达了对时移世变,昔盛今衰的感慨,充满惆怅感伤之情。《天台访隐录》中借陶上舍吟咏之诗词表达对宋史的看法,其《金缕曲》一词既有对世事变幻的无奈伤感,又有文人失志落魄后的通达淡定,感情丰富,堪称佳作:
从这些诗歌中明显可以看出作者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和批判,但又不能直说,只得诉诸于历史,显示了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系念民生,关怀现实的社会责任感。
注释
①《剪灯新话》自序,见瞿佑:剪灯新话(外二种)[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6月版,第1页。